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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安循着聲音回頭,看到一個大約近五十歲的男人,他身材圓鼓鼓的,褲子皮帶上面勒出來一圈肥肉。這個人的頭發已經花白,眉毛卻跟漆過一樣黑得發亮,眼睛也圓鼓鼓的;他的臉龐顏色很深,讓朱利安無端地想到了剛烤熟的餡餅——閃亮的棕色,脆脆的,開着裂口。

科利文老爹看到他後笑了起來,但朱利安卻注意到他眼裏的神色帶着毫不掩飾的鄙夷。“塞奧羅斯,”老爹說,“你怎麽來了?平時你都是晚上才過來的。”

“我中午來你就不歡迎了麽?”他走過來,拿起朗姆酒瓶看了看,舔舔嘴唇,又很小心地放下,然後對米嘉說,“老樣子,先來杯威士忌和一碗辣肉醬。”

米嘉到裏面廚房去了,塞奧羅斯開始和科利文攀談起來。“老爹,你怎麽想起喝烈酒來啦?”

“我是給雷蒙先生喝的,他從蘇格蘭來。”科利文又對朱利安說,“我向你介紹你身邊的這位——本鎮著名的企業家、冷酷的資本家塞奧羅斯先生。”

塞奧羅斯咧着嘴拌了一個鬼臉,和朱利安握了握手。“別聽他說的。我只不過是一個即将破産的伐木公司的老板,不是什麽企業家,更不是什麽資本家,只是靠着山林賺些小錢。”

科利文卻冷冰冰地說,“可我看你剝削工人的手段一點兒也不差。我聽尼古拉說,格爾涅在伐木時砸傷了腿,讓你出醫藥費的時候簡直就像是用鑷子從貝殼裏面摳肉一樣困難,而且你整天催着他複工。”

“哎……”塞奧羅斯誇張地嘆口氣,喝了一大口酒,說,“我有什麽辦法,我是小本生意,現在木材的行情下滑,我根本就是在慘淡經營嘛。科利文老爹,人總是要生活啊。”

“沒錯。可是為什麽要像你塞奧羅斯這樣生活呢?”

老爹嚴厲地說。這讓塞奧羅斯有些擡不起頭來,他再也沒說什麽,等到肉醬上來的時候,他端着坐到一邊的桌子上去了。他吃了幾口,突然想起了什麽,說:“你說我冷酷,可是我覺得我仁慈的很。起碼我不會裝做自己很仁慈的樣子,暗地裏卻搞得別人家破人亡,怎麽說我也比米哈伊爾·布瓦伊那老家夥強多了。”

朱利安看着塞奧羅斯。他看到的是一個腦滿腸肥的人的貪婪嘴臉,胖嘟嘟的脖頸,滴溜溜亂轉的眼睛。這種人平時大吃大喝,縱聲大笑,自以為整個世界都是自己的。他們明搶暗奪終日狂歡,卻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毀滅。

他從伐木場老板身上收回目光,相信自己以後沒必要和這種人打交道。他對已經沉默下來的科利文說:“塞奧羅斯說的米哈伊爾·布瓦伊是誰?”

“他?他是我們這個鎮子的傑出人物……他是一家成功的保險公司的老板。鎮子裏有些人還以他為榮吶,這個地區的議員也經常拉攏他。可是,我們這裏的老輩人都知道,布瓦伊家族的發家史并不光彩……”

這時,塞奧羅斯卻喊了起來,“老爹,別說啦!在這個地方,布瓦伊比什麽政府、警察、議會的勢力可大的多!你以為你這麽說他的壞話布瓦伊先生不知道?他早就知道你恨他!你能得到什麽好處?嗯?到頭來還不是得活在他的庇護下面。別逞強啦!你那個倔脾氣帶給你的危害還少嗎?!”

科利文老爹生氣了,胡子抖動着,他挺直了腰板,一字一頓地對塞奧羅斯說:“別拿你那些龌龊的思想來說我。我和你可不一樣,我一輩子生活得勇敢。就算我受到了傷害,也不後悔。是上帝把我塑造成這個樣子的。我愛那些我喜歡的人,我恨那些我憎恨的人。最後當我死了,有很多人傷心,也肯定會有很多人高興。我和你不一樣,我恨什麽人,就會恨得咬牙切齒,也許因此我會傷害到什麽人,但這不是我的錯。錯的是創造我這個人的造物主。”

眼看着塞奧羅斯和科利文就要吵起來了。一個瞪着眼睛,把嘴裏的肉醬嚼得吱吱響;一個居高臨下看着對方,雙手握成了拳頭。不過這場争吵注定不會發生,這固然是因為作者具有慈悲的心腸,另一方面則是酒館裏出現了新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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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冷風沖進來的,是一位帶着黑框眼鏡的年輕人,他看都不看其他人,徑直走到塞奧羅斯跟前。“父親!你怎麽跑到這兒來了。伊倫娜叫你回去!”

塞奧羅斯聽到那個名字之後表情立刻由憤怒轉為沮喪,他眨巴了幾下濕漉漉的眼睛,看着兒子。“她怎麽啦?我好不容易找個機會出來喝酒……”

“跟我回去!父親。你每天晚上都來喝酒,這已經太多了,中午絕對不能喝,不然會出危險的!”

“能出什麽事。放心,尼古拉。我都幹了什麽多年了。”塞奧羅斯還在糾纏。

“格爾涅也幹了很多年,還不是被砸傷了腿。你跟我回去!”

最後,做父親的擰不過兒子,把肉醬和酒一股腦地倒進喉嚨裏,付了帳,無精打采地走了。

在這一幕随着塞奧羅斯父子的離去而結束後,朱利安對科利文老爹說:“那年輕人是塞奧羅斯的兒子?我怎麽好像見過他?”

科利文手裏還在忙着給其他顧客倒酒,聽到問話後掃了他一眼,有些好笑地回答:“我聽說你被布留蒙特羅斯特夫人用車載到醫院的時候已經燒糊塗了,看來這果然是真的。剛才那個塞奧羅斯的兒子、那個尼古拉,就是醫療所的男護士啊,還是他當初把你扛到醫療所裏面又搬到旅店裏去的。你居然什麽都不記得了!”

酒館裏的人們因為科利文的話紛紛笑了起來,朱利安覺得剛剛喝下去的朗姆酒好像又重新回到了他嘴裏,弄得他臉上熱乎乎的,他因為喝醉躺倒在雪地裏的行為而有些羞愧,但同時也覺得這實在沒什麽可害羞的,喝酒總有醉的時候,就像你一連跨過幾十個水窪,褲腳上總得沾上些泥巴一樣。他并沒有反駁什麽,而是和那些人一起笑着。

朱利安一直認真觀察着酒館裏所有的人。他們大部分人都很貧窮,衣服又舊又破,要的酒也是最便宜的啤酒,喝的時候一小口一小口的,盡量延長酒在嘴裏的時間。他們從寒冷的室外走進來的時候總是沉默寡言地挫着雙手、一臉苦像,可是只要在這裏待一會兒,喝上一杯,就突然變得容光煥發,話也多起來,似乎忘記了生活的苦惱。

而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正是從科利文老爹身上不斷迸發出來的樂觀、開朗的情緒。朱利安覺得科利文在有意識地讓自己去感染別人,把酒館裏面的氣氛弄的活躍。而就像這樣的人,居然也有恐懼的事情,朱利安還記得前一天在談到自己的夢境時老人的眼神。在這個地方,究竟隐藏着什麽呢?科利文老爹又知道些什麽呢?

塞奧羅斯的伐木公司在鎮子盡頭,旁邊緊挨着就是他的家。現在他正和兒子尼古拉一起向山下走去。一路上,塞奧羅斯都在嘟嘟囔囔地說話,先是抱怨物價上漲連帶威士忌也貴了,然後再咒罵政府被大資本家掌控、小商人紛紛破産,最後大罵寒冷的天氣。說着說着,他打了一個酒嗝,尼古拉距離他三步遠都可以嗅到那股酒和肉醬在胃裏反應的味道。

尼古拉皺了皺眉。他很反感父親現在的行為,然後在心裏嘆息塞奧羅斯已經不再是他尊敬的人了。

如果是在十五年前,塞奧羅斯還是尼古拉的偶像。那時他沒有發胖,也沒有染上酗酒的毛病,雖然個子矮了一點,但是憑着一身強壯結實的肌肉照樣有不少女性喜歡他。再說他那時還存有不少父輩留下的遺産。尼古拉的生母一直以自己的丈夫為榮。

可是不久後,塞奧羅斯經營的伐木公司虧損嚴重,家裏雖然還不至于舉債,卻已經所剩無幾了。更糟糕的是,尼古拉的母親突然去世,這下子老小兩個男人突然發現不知道怎麽生活了。他們不知道怎麽用豬肉做出像樣的飯菜,不知道為什麽玉米粥總是糊鍋,不知道那臺老洗衣機的上水管已經壞了。

這種生活終于讓塞奧羅斯無法忍受下去,一天早晨,他失蹤了。

從那以後,尼古拉有好幾年沒有見過父親,這期間他一直寄住在表兄安東·霍斯塔托夫家裏。後來,西邊爆發了戰争,據說正在那裏搞投機買賣的塞奧羅斯十有八九是死了。正當尼古拉已經做好失去父親獨自一人生活的準備的時候,塞奧羅斯卻突然回來了。

他的變化非常大,不僅是胖了、愛喝酒,最重要的,跟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一位年輕的女人。塞奧羅斯向大家介紹的時候說伊倫娜是自己的妻子,是他從土耳其娶的□□老婆。可人們都心照不宣,知道那女人一定是從戰火紛飛的波黑逃出來的,為了活命才答應嫁給他。

尼古拉于是重新回到破舊不堪的家裏生活,但他和父親之間的裂痕卻永遠也無法彌補。而對于伊倫娜,尼古拉一直很害怕她,雖然這些年随着年齡的增長這種感覺在減少,但他還是沒辦法喜歡她。

伊倫娜其實比尼古拉大不了幾歲,人非常漂亮。剛到小鎮的時候,她很守規矩,也很少和別人說話。但一當她和鎮裏的人熟悉了,人們就慢慢發現,她經常會留在一些未婚的小夥子或者是獨身的鳏夫家裏過夜,閑言碎語多起來。鎮長曾經和她談過話,但最後被她拿掃帚趕了出來,狼狽的鎮長發誓一輩子也不管這事了。而做丈夫的塞奧羅斯對于自己妻子到處和別人調情的舉動根本像沒看見一樣,每天還是照樣監督工人、聯系買主、喝酒。

這樣子過了兩年,大家都對塞奧羅斯夫婦失去了仁慈之心,連帶着尼古拉也成了被嘲笑的對象。他當然不好受,特別是有時候伊倫娜故意只穿着內衣在他面前晃來晃去,往往吓得他從家裏逃跑。尼古拉已經下了決心,只要他一拿到醫師的證書,就離開這個家。不過在這之前,他少不得要再忍受幾年。

塞奧羅斯回到家時,伊倫娜正在洗頭,又長又密的黑發淌着水。她一看到塞奧羅斯,就把頭發用毛巾包起來,徑直走到他面前,說:“你喝得挺自在啊。錢是從哪來的?”

“那是我今天收的還款。”

“帳目上怎麽沒有?我給瑪特廖夫打過電話,他的那筆錢根本還沒彙出!”

“伊倫娜,我是你丈夫,我喝點兒酒又怎麽了。”

“可現在是我管帳。你把錢都喝光了,拿什麽還貸款,拿什麽生活。你除了喝、喝、喝,還能做什麽!”

“我喝酒關你什麽事!酒對我來說就像水對你們那樣重要。我恨水!我這個人就是愛喝酒,水是給癞□□準備的!”

“你說誰!!你怎麽敢這樣說我!!”

塞奧羅斯哼了一聲,冷笑着說,“你?你不瞧瞧你自己。要不是我,你早就被殺死了。”

“那我真謝謝你啊。”伊倫娜把牙齒咬的咯咯響,“如果我沒有跟你走,也不過就是跟幾個軍官輪流上床而已,說不定還可以撈個軍官夫人當當。”

“除了我,誰還能看上你。□□。”

“塞奧羅斯。警告你。別用這種歧視的語言說我……

他們就像每天例行公事一樣吵起來,尼古拉捂着耳朵跑進自己的房間。他翻開書,開始做習題,想強迫自己忽略外面發生的一切,但是吵架的聲音還是從門縫裏鑽了進來。

電話響了,塞奧羅斯夫婦沒有注意到,尼古拉只好親自去接。他聽到的是霍斯塔托娃醫生的聲音。她明天要去城裏開會,醫療所需要他照看。通話的過程中,尼古拉一直試圖掩飾自己父母的吵架聲,但是好像沒什麽用。他聽得出來,醫生的語氣裏比平時要溫柔一些,這溫柔的産生是源自于對他的同情和憐憫。幾乎每個人在這種情況下都會像霍斯塔托娃一樣,尴尬,難為情,想安慰當事人卻無從開口。

她的溫柔很正常,但尼古拉卻為此感到痛苦。一方面他覺得自己很不幸,但對于看出他的不幸并表示同情的人又感到憤怒。有些人喜歡把自己的不幸和心窩上血淋淋的傷口給人看,讓他人覺得內疚,也讓自己得到安慰,并且從自虐的行為中感到快感;當然也有相反的人,寧願把痛苦全部吞進肚,誰都看不見最好。尼古拉就是後一種人,他認為自己不需要廉價的同情,可他并不明白,他之所以覺得霍斯塔托娃的同情無法忍受僅僅是因為這是霍斯塔托娃的同情。

尼古拉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外面的吵架聲漸漸模糊,變成了一堆糾纏的毛線。女醫生慣常的嚴肅、幹練的臉龐變得清晰。她很少笑,這并不是因為她不愛笑,而是因為認真。在面對一個受傷的急診病人痛苦的臉時,沒人會笑得出來。她醫術高超,憑她的本領完全可以留在大城市工作,但她把自己的精力都投入在這個偏僻小鎮的醫療上。多少年了?尼古拉給她當助手已經三年了。他見過她安慰病人的微笑,見過她雙手血污地做包紮,見過她一個人扛着沉重的器材疾走如飛,也見過她勞累一天後疲憊的神情。

鎮上的人都因為她嚴肅的外表和作風不敢接近她,但尼古拉卻見過她各種面貌。他想着她的樣子——特殊的美,些許的高傲,冷冰冰的眼神,克制的微笑。

霍斯塔托娃從來不哭。尼古拉沒見過她哭,更沒見過她掉眼淚。這也是鎮上的男人不喜歡她的原因之一。據說,幾年前當安東·霍斯塔托夫的死訊傳來時,她的确落過淚。那時尼古拉正在外地上學,并不知道當時的情況,只是聽說她哭得很有節制,簡直不像一個剛死了丈夫的女人。因此有人懷疑她并不是那麽愛着他。但尼古拉知道,她不是不想哭,而是不會哭,那種在旁人看來缺乏熱情的哭泣已經是霍斯塔托娃所能表現出來的最大的悲痛了,也許她的眼淚流的少,但對于一個從來不哭的人來說,那些眼淚每一滴都比寶石更珍貴。

她把畢生的淚水都給了過世的丈夫,也因此,她幾乎不可能再愛上別人。她為另一個人流下同樣的淚水是不可想象的。尼古拉想到這裏覺得一陣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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