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霍斯塔托娃醫生的醫療所裏,朱利安·雷蒙正在治療他頭頂上的傷口。他自然沒有說這是在夢境裏被白色巨鳥給啄的,恐怕人家會以為他在發瘋。他只說自己起床時不小心摔了一跤,腦袋正好撞在桌子角上。
“如果單從傷口來看,我會以為那桌子角上包了鐵。”霍斯塔托娃醫生一邊給朱利安抹藥水,一邊說。
“撞得可能是挺重的。”
“你有沒有覺得頭昏?思維混亂?有想昏倒的感覺?”
“醫生,我要是有那些感覺,就不會自己步行來找你了。我想沒有造成腦震蕩。”
“這種事情,還是小心一些為好。如果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立刻就叫我。”醫生拿起剪子,“我現在不得不把你的頭發剪去一些,可別太可惜。”接着她根本沒有等朱利安表示同意就咯嚓咯嚓揮舞起剪刀,幾縷褐色頭發就此和頭皮告別,掉在地板上。
“不會太難看吧?”朱利安關心的是這個。他全身上下沒幾個地方可以讓人聯想到美男子,飄溢的褐色頭發是其中之一,可現在這最顯眼的地方也将背叛他的希望。治療結束後,朱利安要了一面鏡子,仔仔細細照了半天。還好,剪去的頭發不是很多,也不明顯,應該很快就會長出來。
“你以前曾經碰到過和我一樣的病人嗎?”他放下鏡子,問。
霍斯塔托娃醫生奇怪地看着朱利安。“銳器撞擊傷當然是有過,可還沒有像你這樣撞到頭頂上的。”言下之意,她在嘲笑他的笨手笨腳。
又不是我想搞成這樣的。朱利安白了她一眼。心裏卻在想,被白鳥襲擊的難道只有他自己嗎?被帶入那個世界的也只有自己嗎?那個關于白獅的傳說跟“他”有什麽關系呢?不對,不對,應該還有別人。“他”肯定不是第一次這麽做了。
“對了,醫生,”朱利安裝做若無其事地說,“我想寫一篇關于小鎮的報導,你能跟我講講最近幾年發生在這兒的趣事嗎?怪事也行。”
霍斯塔托娃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她面無表情地将治療用過的棉簽和廢紗布扔進垃圾桶,徑自走出了治療室。被無情地晾在一邊的朱利安很尴尬,不過他反正已經很狼狽了,不在乎這一點兒打擊。轉過身,他看着正要端走醫療器械的尼古拉·塞奧羅斯,說:“那麽你能跟我聊聊嗎?”
當朱利安·雷蒙走進四歷法酒館的時候,科利文老爹正在擦桌子。現在剛是上午,酒館裏沒什麽人,他趁這時候打掃衛生、擦洗酒杯、準備食物。一看到朱利安進來,老爹很不高興地瞪着他,嘴裏嘟囔着:“怎麽又是你。”
如果你連續去一家酒館兩次以上,你就是那裏的熟人啦。朱利安随随便便地往高背椅子上一坐,手指敲了敲臺面。“先來杯啤酒。”
櫃臺後面的米嘉拿過一個大號啤酒杯,卡在龍頭下面,一邊接酒,一邊說:“怎麽?你不來威士忌或者朗姆酒啦?”
朱利安無奈地瞥了瞥嘴,低下頭,把剪去了頭發的頭皮和上面覆蓋的藥膏指給科利文和米嘉看。“醫生說腦袋受到撞擊,最好不要喝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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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撞成這樣了?”科利文老爹問他。
“這個……可就說來話長了……”
朱利安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溫乎乎的啤酒,讓琥珀色的液體在嘴裏面轉了好幾圈。他這麽做是為了拖延時間,以便仔細想想接下來該做什麽。最後,他似乎是想明白了,把酒全吞了下去,擦擦嘴巴,對科利文老爹說:“我想問你一些關于這個小鎮的事情。”
老爹停住手裏的動作,盯着朱利安,深眼窩裏的眼睛顯得異常深邃。“年輕人,我已經告訴過你——不要瞎打聽,不要相信謠言,更不要在這裏久留。這是為你好。我已經在這地方住了七十多年了,從出生到現在一直在這裏,我比你對這裏了解得多的多,一些你看不到、注意不到的東西,我卻能憑着直覺感受到。你應該離開,雷蒙先生。我什麽都不會告訴你的。”
朱利安的唇角閃過一個輕蔑的微笑,這讓科利文老爹很不舒服。“你這樣竭力趕我走,好像是在隐瞞什麽事情。我猜這事情一定和這小鎮上的每個人都息息相關,你們每個人似乎都在隐藏着什麽,誰都不願意講真話。而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們這樣處處提防外人應該是害怕某些事會影響到鎮子的旅游收入吧。”
科利文老爹沒有回答。他只是緊鎖着眉,眼睛盯着桌面。倒是一旁的米嘉有些緊張起來,求救似的看着自己的外祖父。老人過了一會兒才注意到他的目光,沖他微微點點頭,米嘉于是借準備肉醬的理由回廚房去了。
他一走,科利文擡起頭,對朱利安說:“你會倒黴的——我并不是在詛咒你,像你這樣追根究底的人總會倒黴的,以前是這樣,将來也會是這樣。”
朱利安聽到這話猛地站起來,抓住科利文幹瘦的胳膊。“那麽說以前也有和我一樣想知道這裏的秘密的人!他們到底知道了什麽?他們怎麽樣了?”
他的眼睛盯着老人的臉,一刻也不離開,似乎有一根繃緊的繩子把他的注意力拴在他臉上。就在這樣的注視下,科利文老爹的防線退縮了一下。“他們……他們……”
“他們怎樣了?!”朱利安大聲問。
科利文老爹沒有回答,他轉過頭,身體面對櫃臺,靠在上面,雙手緊緊抓着白花花的頭發,好像在和自己大腦裏的什麽東西較勁。
“他們死了,對吧?”
當朱利安說出這句話之後,兩個人緊繃的神經同時放松下來。朱利安坐回到椅子上,科利文老爹放下雙手,轉回身,面帶疑惑的看着他。“你怎麽知道?誰告訴你的?”
朱利安喝了一口啤酒,心裏升起一股勝利的喜悅。“我去醫療所看病的時候自己問的。”
“霍斯塔托娃醫生什麽都不知道!她不可能告訴你!”
“她是沒說什麽,可還有別人啊。我問的是尼古拉,就是伐木公司老板塞奧羅斯的兒子。他很年輕,沒那麽多戒備,而且他有一段時間在外地上學,對這裏的情況不很了解。我說是在為寫文章搜集素材,他很爽快地都告訴我了。”
提到尼古拉的名字,科利文老爹一下子不那麽緊張了。“他能跟你說什麽?”
“尼古拉跟我說了一個相當有趣的傳說——白獅的傳說。”朱利安說到這兒頓了一下,希望科利文能關注自己并從他的表情上解讀出更多的東西。科利文看着他,臉上的表情卻很平靜。這讓朱利安稍稍有些不解。“他告訴我有這鎮上曾有不少人神秘死亡,沒有人知道是怎麽回事,也沒有留下任何線索。尼古拉相信他們肯定都知道什麽,有的多,有的少,但正是這一點給他們帶來了災禍。”
朱利安繼續說着。他驚訝地發現科利文老爹居然露出了微笑,雖然非常細小,轉瞬即逝,但的确是微笑。這很奇怪,他心想。“你不怕我把這件事說出去嗎?”他忍不住問道。
“哈。”科利文咧嘴笑出了聲,似乎很開心,“就這些麽?誰會相信你呢?鎮子裏的人都知道,而那些游客只會把你的話當作純粹的傳說。”
“但是這地方有人奇怪死亡啊!難道沒人追查過嗎?!”朱利安聲音高起來。
“追查過又能怎麽樣?我們追查了,最初的時候警方也介入了,但是你肯定明白,沒有任何結果,沒有人知道這是怎麽回事。蘇格蘭先生,請你聽我的勸告,你不該來這兒,也不該刺探秘密!你唯一應該做的就是離開這裏!”
朱利安堅定地搖了搖頭。決不能走,他想。在知道為什麽那個白化病人糾纏自己前他是不可能走的。莉迪腐爛的屍體和夢境裏神奇的世界已經在他心裏打下深重的烙印,唯有一切大白于天下之時才能平複。“如果我可以揭開秘密呢?如果我可以告訴你呢?難道你不想知道嗎?”
科利文臉上露出一個扭曲而古怪的笑容,更像是臉頰的痙攣。“不,我不想。知道又能怎樣?死了的已經回不來了,而活着的卻總有一天要死。我什麽都不想知道,什麽都不想要了。這一輩子對我來說已經足夠,對任何人、任何東西,我都已沒有希望。”
朱利安回到雪松山丘旅店的時候心情不太好。單單是頭皮被啄破,頭發被剪掉并不會讓他感到沮喪。科利文老爹的話語裏充滿宿命感,一個應該曾經藐視命運的人在他衰老的時候不僅無力支持自己的肉體甚至無力支持自己的精神。這使得朱利安很不舒服。因此當他獲得允許走進旅店經理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的辦公室時仍是一臉的嚴肅。
“我有什麽事情可以為你效勞嗎?朱利安·雷蒙先生。”赫伯特首先開口。
朱利安看着赫伯特臉上公式化的笑容,在雙方都知道談論的事情會引起不愉快的時候,這樣的微笑只能給人以虛僞和滑稽的印象。“有的。我需要借用一把鑰匙,只有你這裏有。”
“哦,這樣啊。”赫伯特仍然保持着微笑,“我辦公室的鑰匙?保險櫃的鑰匙?私人抽屜的鑰匙?某個女房客的鑰匙……?”
“你在開玩笑吧?”朱利安冷笑一聲,“我要的是C307房間的鑰匙,你應該已經知道了,不是麽?”
“是的,我知道。而且我不會給你,我想你也已經知道了。”
兩個人默契地笑了笑,目光相遇,仿佛利劍交鋒,互相之間都被對方眼睛裏的堅決所震動。
最後赫伯特開口說,“你能否告訴我,為什麽對C307房間這麽感興趣呢?”
“你是主人,難道不知道那裏面的秘密嗎?”
赫伯特又笑了。“不,”他搖搖頭,“我不知道。”
讓朱利安感到奇怪的是,赫伯特在說這句話時的神情是真誠的。這讓他有些納悶。“你聽說過白獅的傳說嗎?”朱利安問。
“我知道。”
“你沒覺得這鎮上發生過的神秘的死亡和白獅會有一些聯系嗎?”
“對不起,我到這鎮上的時間不超過十年,很多事情并不了解。我覺得你是在聳人聽聞,先生。”
朱利安嚴肅地搖了搖頭說:“我看我們沒必要再談下去了。”
“那麽……我也是這樣想的。”
兩個人站起來,互相漠然地握了握手,接着朱利安離開了赫伯特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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