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蕾妮·霍斯塔托娃的醫療所這天非常忙碌。先是治療朱利安·雷蒙頭上的傷口;接着巴寧太太的病情因為天冷的關系加重,霍斯塔托娃聯系市裏的大醫院,準備在道路情況轉好之後轉院治療;大腿受傷的伐木工格爾涅最近恢複得很快,整個下午尼古拉都在給他做檢查并幫助他進行康複鍛煉。而在此期間,不少因為氣溫持續下降而患上感冒的老人和孩子也來到醫療所看病。小小的診室裏人來人往,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将近下班的時候才結束。

當最後一個病人取完藥離開後,霍斯塔托娃倒在診室的沙發上,閉着眼睛,手指揉着太陽穴。這種突然忙碌起來的日子對她來說是常事。一個小鎮的醫療所,要麽什麽事都沒有,要麽就所有的事情一起發生。她早已習慣了。但是,那種随着忙碌而來的疲憊的感覺這幾年卻越發嚴重起來。如果在十年前,這些工作都不算什麽,她完全可以利落地一個人幹完,可現在她有一個助手尼古拉,有一位女護士和一位護理員,卻仍然覺得疲憊。

她知道這疲憊不單單産生于肉體上,還産生在心裏。十年的時間讓她成為一名優秀的醫生,同時也讓她的生活變成了一條往複航行在兩岸間的駁船,日複一日沒有變化,每天駁船會搭載一批人,送到對岸,再從對岸把另一批人送回去。上船,航行,下船。

霍斯塔托娃并不是一個冷漠的人,她明白做醫生的職責。可即便如此,看病也已經成了一種機械化的過程:看診,處置,開藥。每天莫不如此。偶爾會有一些突發的急診,才會讓她集中全部精力。盡管急診是讨厭的,而且總發生在節日或者夜晚,但霍斯塔托娃卻覺得在這時候生活産生了變化,就像平原上突然出現了大裂谷,盡管有可能不小心掉進去,卻也是出乎意料的景觀。

但急診并不總出現,因此,在大多數時候,她必須自己找事做填補空閑時間。霍斯塔托娃給自己安排了進修課程,各種技術考試,在市裏舉行的學術會議。她這麽做并不是為了到大醫院工作或者為了升遷。她只是不想讓自己閑下來。

一個人閑下來的時候總喜歡胡思亂想,要麽幻想未來,要麽回顧過去。這對霍斯塔托娃來說都意味着痛苦。未來對她來說只是今日的一個個翻版,而過去對她來說是一堆被撕碎的破布片,挂在樹梢上,落滿灰塵,被日光曬得褪了色并随着樹木的生長離人們越來越遠。

是的,今天的工作結束了,護理員已經走了。因為巴寧太太和格爾涅都回到各自家中,過一會兒女護士和尼古拉也會離開。房子裏将只剩下她一個。她會關閉醫療所,上樓,給自己做晚飯,看電視,做一天的工作記錄,查看網絡上的醫療動态,最後睡覺。一天就這樣過去。十年就這樣過去。

霍斯塔托娃仍在揉着太陽穴。她覺得不舒服,今天看了好幾個感冒患者,也許她自己應該也吃點藥。她拿了鑰匙走進隔壁房間,打開藥櫃,在裏面翻找着。房子另一端傳來了關門聲,那裏是病房,也許是尼古拉在關門。這沒有打擾她的動作。

她找到了藥。這時房間門口傳來尼古拉的聲音:“你在找藥。覺得不舒服嗎?”

霍斯塔托娃回過身,對他笑了笑。“沒關系。也許只是心理作用。”

尼古拉看了她好一會兒,接着說:“你的臉色不太好。”

“哦?是嗎?”霍斯塔托娃擡手摸了摸臉頰。她并不知道這動作讓她變得不那麽嚴肅了。“我想可能是累的吧。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她把手放下來的時候碰亂了耳邊的一縷黑發,蓬松地垂着,随着說話的動作微微顫動。這縷頭發變成了飛蛾刷子一樣的觸角,輕輕拍動着尼古拉的神經。愛慕的感情有時會被最奇怪的東西所激發,有時是一支玫瑰,有時是一場雨,有時是風聲引起的最輕的嘆息。對于尼古拉,引起他愛慕的就是那縷頭發。它在他眼裏變得越來越醒目,以至他無法注意霍斯塔托娃本人。到了最後他無法忍受下去了,突然走上去一步,伸手将那縷惱人的黑發別到了她耳後。

直到一切動作都做完了,尼古拉才發覺自己的失禮,臉上浮現出自己也不相信的錯愕的表情。“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我……”他結巴起來,臉也跟着紅了。

霍斯塔托娃也很吃驚,但她比尼古拉年齡大,也更成熟。她盡量溫柔地微笑着,說:“今天的确是累壞了,沒有注意到形象問題,謝謝你提醒我保持醫生的整潔。”這句話讓尼古拉慌亂的心頓時沉了下去。她在他們之間劃了一條線。

兩個人已經沒什麽可多說的。尼古拉匆忙離去,又剩下她一個人了。她拿着藥,關上燈,鎖上醫療所的大門,從房子一側的樓梯來到她自己居住的地方。只有她一個人,而十年前,這裏原本有兩個人。她望着空空的房間,嘆了口氣,接着走進廚房開始做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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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的波浪拍擊着岸邊,聲音很輕,淺藍的水面非常寧靜,像凝固了一般映照着大塊的圓形白雲,仿佛下面還有另一個天空,跟上面的一模一樣。金黃色的沙灘向遠方延伸,如新月一樣包裹着海灣。而在與大海相反方向的陸地上,沒有通常在沙灘上會見到的棕榈樹、顏色鮮豔的遮陽棚、豪華的度假酒店,甚至沒有人。沙灘向遠方前進,前進,如果沒有一側的海水,你準以為那是沙漠。但如果說這是沙漠,卻沒有沙丘。這地方就像一個巨大的淺底平盤,被均勻地撒滿沙粒。平坦的地面可以讓人望見很遠的地方,但那裏也一樣,只有沙子。沒有高山,沒有峽谷,整個世界似乎被磨平了。

赫伯特·沃恩施泰因站在沙灘上,盯着腳下的沙子。無邊的沙灘上到處都是化石:三葉蟲,圓盤形的鹦鹉螺,更多的是他叫不上名字的生物化石,奇異的仿佛根本不應該在地球上出現。所有的化石都比它們原本正常的體積要大很多,鹦鹉螺大得像桌面。這些東西布滿整個沙灘,無處不在,有的完全露在外面,有的半埋進沙子裏,有的只露出一出點兒。好像曾經有一個巨人将無數布爾吉斯頁岩化石灑到這裏,宣告這個世界曾經的喧嚣。

赫伯特坐在一塊鹦鹉螺化石上,看着面前的另一塊化石——人類的直系祖先皮凱亞蟲的化石。他就是從那塊石頭活着時候的形象進化來的,自然界給他的靈魂賦形,讓他具有人類的形象。他和他的老祖宗之間的差別是那麽巨大。但在赫伯特看來,人類靈魂之間的差別與之相當。他想知道那些曾經在淺海裏游弋的皮凱亞蟲是否能感覺到彼此間的差異,它們的差異是否也像人類間的差異那麽巨大。

他就這樣漫無目的地想着。雖然進入這個世界不是第一次了,但他總是被荒涼孤寂的氣氛包圍。身後傳來一種異樣的感覺,不是聲音,不是氣味,僅僅是感覺。在這個世界裏,赫伯特的直覺非常敏銳,而且從未錯過。

他轉過身,看到‘他’正坐在他身後,潔白的軀體包裹在潔白的長披風下,長長的銀色發絲在陽光下近乎半透明,輕輕地飄動。赫伯特抓住‘他’放在膝蓋上的雙手,貼到自己的嘴唇上,一邊親吻着,一邊低聲地說:“伯伮斯、伯伮斯……”

‘他’任憑他的親吻,就這樣等了一會兒,才開口:“你想見我。談你的事,和我們的事。”

伯伮斯微笑起來。不是朱利安見到過的嘲弄的微笑,而是溫柔的,帶着一點點憐憫。“是因為那個法國攝影記者的緣故吧。因為我讓他見到了我?”

“你總是知道我為什麽見你,總是知道……的确,你又說對了,就是因為他。你為什麽要把他扯進來?他和你的事情沒有任何關系。”

伯伮斯驀地伸手撫摸赫伯特的臉頰,用這個動作阻止他的話語。

“我為什麽要把一個沒有意義的人牽扯進來呢?我探索過他的記憶,最開始是因為好奇。我喜歡探索那些來自不同地方的人的記憶,因為那樣我可以看到很多相異的有趣故事,可以發現很多種不同的靈魂。當我走進朱利安·雷蒙的記憶世界的時候,我發現在那裏有很多與衆不同的東西,他是一個獨特的人,也許你沒有發覺,但他的心靈很獨特。我感興趣了,想深入下去;我想把他那顆血淋淋的心髒從他胸膛中剜出來,盛在盤子裏給他看;我想知道那時他将會有什麽樣的表情。”

赫伯特目不轉睛地盯着他,身體奇怪地抽搐了一下——胸中一陣扭痛。“你在他身上發現了什麽?”他問 。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發現了一顆心,這顆心曾經碎裂成很多瓣,但已經被黏合起來了。”

“……我不明白。”

“你總有一天會明白的,先明白他,再明白我。”

“難道我還沒有了解你嗎?”赫伯特有些痛苦地說。

伯伮斯沒有回答,他摟住赫伯特,将兩個人的身體拉近,緊緊貼在一起。赫伯特知道對方在安慰自己,安慰他剛才感到的痛苦。他并沒有完全了解伯伮斯,不知道在那個潔白身軀裏的靈魂的形狀,它是好是壞,更不知道為什麽伯伮斯會對朱利安·雷蒙感興趣。一顆破碎的心嗎?很多人都在胸膛裏保存着這個東西,他自己也一樣。那樣一顆心被包裹在骨骼、肌肉和皮膚下面,誰都看不見。

伯伮斯在撫摸他的身體,溫柔的動作打斷了他的思考。朱利安的面貌從他思想裏消失了,伯伮斯美麗的臉占據了一切空間。他多美啊。他的身軀,他的臉,他的頭發。

他的潔白好像天使的羽翼,包圍着我的身體。他包裹着我,覆蓋着我,如同美本身在包裹着我,覆蓋着我。我知道什麽是美,更知道什麽是陷進去不能自拔的美。我被砍了,我被砍倒了。我要倒下了,快用你的嘴唇蓋住我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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