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旅店走廊裏依舊幽暗昏黃,拐角處的古董座鐘的指針模糊不清。朱利安看了眼手腕上的熒光表,時間是淩晨一點四十分。他輕輕關上C307房間的門,用鑰匙鎖上。

此時,在不遠處他自己的房間裏,傳來一聲悶響,很像是有什麽東西掉在地毯上的聲音。

“斯蒂芬?”他輕輕喚了一聲。

當然沒有得到任何回答,因為走廊上只有他自己一個人。

朱利安覺得緊張感突然襲來,那種緊張悄無聲息,非常寂靜,但卻異常尖利,仿佛能把房子撕裂。他快步向自己的房間走去。

當他和斯蒂芬從他的房間出來時,并沒有鎖門,為的是有意外發生時能迅速退回去,但這也很可能成為其他人進入房間的途徑。他先是握住門把手試了試,确認門沒有鎖上,然後輕手輕腳地打開門,鑽了進去。

房間裏沒有開燈,月光在這一晚也很微弱,但在黑暗中,朱利安仍然能感覺到房間裏有另一個人。那個人大約在最裏側的牆壁附近,朱利安可以聽到細微的喘息聲和似乎是無意識的□□聲。太奇怪了,朱利安想。

如果那個人是盜竊者或者窺探者,不應該作出這麽容易暴露自己的動作。

那麽,是斯蒂芬嗎?

可斯蒂芬怎麽會關着燈并躲起來呢?

那個人應該知道沒有退路,但怎麽沒有反應?

最終,朱利安被這種種猜測搞得厭煩,于是向前走了兩步,伸手按下天花板上頂燈的開關。

突然發出的明亮燈光讓朱利安有些不适應,不過他很快就發現在房間裏側、沙發和床之間躺着一個人。

“斯蒂芬?!”

他并沒有看錯,蜷縮在沙發和床之間的地板上的正是剛剛那個先于自己離開的夥伴,或者說同謀。但他顯然是發生了什麽意外,在他身邊,茶幾翻倒在地毯上;杯子滾到床底下,把地毯弄濕了一大片;煙灰缸倒扣在地,幸好裏面沒有煙灰,不然就要混成稀泥了。

朱利安的第一感覺是斯蒂芬可能患有突發性的癫痫,這并不是什麽罕見的病症,他以前也遇到過,知道應該怎麽處置。但從外表看去,斯蒂芬的情形并不太像。他半側身躺在地上,腦袋幾乎貼到牆壁,雙手縮在胸前,手腕上可以看到一些劃破的傷口;他緊皺着眉頭,臉色煞白,嘴巴微微的時開時合,發出意義不明的咕哝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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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樣子更像是在做噩夢。

朱利安推了推斯蒂芬的肩膀,後者毫無反應,于是他增加了力度,嘴裏也念着對方的名字。如果只是平常的睡夢,這樣子就可以喚醒,但不知為什麽,斯蒂芬似乎仍沉溺在夢境裏,意識不到外面世界發生的事情。

“斯蒂芬!斯蒂芬!!”

朱利安俯下身,在斯蒂芬的耳邊叫着,但因為害怕把其他人招來,他也不敢太大聲。他一邊叫,一邊用雙手抓住斯蒂芬的肩膀猛力地搖晃。就這樣過了幾分鐘。

慢慢地,斯蒂芬的意識恢複了,他的眼睛緩緩張開。

最開始,他并不明白自己所處的位置,然後,非常突然地,他的眼睛睜大了,死死地盯着朱利安,那種表情就仿佛是見到死神一樣。緊接着,斯蒂芬發出了一聲讓朱利安覺得異常恐怖的尖叫。他猛地伸手抓向朱利安的臉和眼睛,動作非常突然,後者措不及防,臉上被指甲弄出了一道紅痕。

“你瘋了嗎!”朱利安不由自主地叫起來,身體向後退去。而斯蒂芬緊逼上來,一邊吼叫着,一邊手腳并用兇狠地擊打他。

朱利安知道,自己必須盡快讓斯蒂芬安靜下來——不管用什麽方式,否則他的尖叫遲早會讓隔壁的房客和旅店的服務員沖進來的。剛開始的時候,面對狂亂地攻擊的斯蒂芬,一時間朱利安也處于下風,不過他畢竟曾經當過兵,徒手搏鬥自然要比終日翻書本的斯蒂芬強。朱利安看準時機,一下子撲過去,把斯蒂芬壓在身下,用腿固定住他的身體,然後把雙手反剪到背後并牢牢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握住斯蒂芬的下巴,手指緊摳着他的腮膀,把腦袋用力往地毯上按。因為嘴巴被捏住,斯蒂芬無法大聲叫喊,只能發出嘶嘶的聲音。

他們兩個保持着這個姿勢,房間裏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開始的時候,斯蒂芬的掙紮還很劇烈,僵持了一會兒後,他的力氣漸漸用盡,慢慢地,他放棄了掙紮。到了此時,朱利安才稍稍放松了一些。他覺得汗流浃背,在戰場上對付敵人也沒這麽困難過。他用手扳過斯蒂芬的腦袋,讓他面對自己,說:“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剛剛就像瘋子一樣。”

斯蒂芬的眼睛呆滞地看着天花板,目光迷茫而空洞,似乎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他的嘴角邊有一道細細的血絲,應該是剛才朱利安捏他的嘴巴時過于用力,牙齒把口腔內壁弄破了。這讓朱利安感到非常內疚,他從翻在地毯上的紙巾盒裏抽出兩張紙巾,小心地給斯蒂芬擦幹淨。

也許是他溫柔的動作的緣故,也許是其他什麽不為人知的緣故,斯蒂芬開始緊緊盯着朱利安,他的表情似乎是在一瞬間變得生動了,淺灰色的眼睛亮閃閃的,嘴唇神經質地抖動着。與剛才的呆滞相比,現在的他更像一個從夢中驚醒的人。朱利安沒有放過這個變化,他為此長舒了一口氣,再次用緩和得多的語氣問斯蒂芬:“剛剛到底是怎麽了?”

“……你……”斯蒂芬顫抖着說,但幾乎同時他又停住了,似乎是害怕聽到自己的聲音,“你殺了我。”

朱利安霎時覺得心髒一下子跌進了腹腔,那是種難以說清的滋味,既震驚又非常沮喪。“這怎麽可能!是,我剛才的動作或許有些粗暴,但別忘了那是因為你莫名其妙地攻擊我!”

“我指的不是這件事……”斯蒂芬閉上嘴,重新陷入了類似剛才的迷茫的狀态。朱利安并沒有追問下去,他知道,到了合适的時候,斯蒂芬自己會說的。果然,過了一會兒,他又繼續說,“……我做了一個噩夢。在夢裏,鎮上沒有人,只有一群恐怖的怪物,它們不會說話,只能發出怪異的叫聲,但我清楚的感到它們具有人類一般的智慧……非常清晰,不像是夢,倒像是我被卷進了另一個世界。它們追趕着我,發出叫聲,想置我于死地,我瘋狂地逃跑。在街道上,我發現了一個和我一樣的人,真正的人,那就是你朱利安。我是多麽高興啊……但正是你用斧頭把我砍死了!多奇怪啊,多可怕啊!當我在這裏睜開眼,看到你,以為那還是夢,你仍然在追殺我。不過還好、還好,這并不是夢,我已經醒來了。幸虧如此、幸虧如此……”

但是我真的醒來了嗎!

在夢裏我死了,在現實中我活着。

可誰知道現實是否又是一場更長、更深的夢境呢?

五十年、六十年後,我将死去,到了那時,在現實中結束了生命的我會不會在另一個地方開始另一次更長、更深的生活——或者夢境?我在哪兒?我頭頂上的天花板是怎麽回事?我身邊的那個男人是怎麽回事?難道這才是夢,而那個充滿怪物的世界才是真實的?可我現在在這兒,我該如何回到那個世界裏去呢?死亡嗎?如果只有死亡才是通往那個真正高級世界的唯一方法,那麽它便是理想的對生命的加強。

時間是算術的累加,永遠不會停下;死亡是生命的接生婆,是達到永恒的唯一方式。死亡才是開始。他覺得自己熔化在大地上,他的血液變成柔軟的香脂和天穹。

朱利安擔心地盯着斯蒂芬。

因為後者又回到了那種神情狂亂的狀态:他的眼睛空洞卻又異常明亮,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臉頰漲的通紅。朱利安從他的話中猜測出來他想到了什麽,不過也正因為如此,他更加不安。他已經明白,斯蒂芬像他曾經經歷過的那樣被白獅誘進了夢幻的陷阱。對于自己,白獅選擇的是他的弱點——莉迪;對于斯蒂芬,弱點并不好找,因為這是一個沒有經歷過太大挫折的年輕人,于是白獅選擇的是幾乎對所有人都能起作用的弱點——對死亡的恐懼。顯然,“他”成功了。

想到斯蒂芬與自己年輕時一樣陷入毫無結果的追問中,朱利安認為自己有必要把整件事做個了解,最起碼應該讓斯蒂芬恢複到平常的樣子,否則以後的調查都将是空談。

于是他伸手把斯蒂芬攬到自己懷中,溫柔地撫摸他的頭發和脊背,嘴裏低聲念叨着:“別想那麽多,別想那麽多。其實都沒有意義。夢裏的、或者死後的世界即使存在,與現在的你又有什麽關系呢?只有一個你,你只有現在的這一生,其他的都沒有意義,沒有意義……不用一直想……”

他把這些話重複了很多遍,慢慢地,懷中身軀的呼吸開始平穩下來。夢境的影子一點點消散了。又過了一會兒,斯蒂芬毫無動靜,這時朱利安才發現他已經睡着了。他松弛下來,生氣地想為什麽一次好端端的調查活動、認真策劃了好幾天,卻得到這樣一種讓人哭笑不得的結果。他真是搞不懂“他”在幹什麽:阻止他們調查,還是在逗他們玩。

朱利安把斯蒂芬抱起來,也只有在這時候他才注意到這二十七歲的年輕人體重可真不輕。他把他放到床上,脫下外套,蓋好被子。

他想起了希波克拉底那治療癫狂症的藥劑,覺得這希臘醫師應該早早在誓言裏寫上:人間任何旅店的每個房間內都要備上一大碗黑藜蘆湯。等到他安頓好斯蒂芬後,他自己并沒有擠在旁邊或者窩在沙發上睡覺的打算。實際上,他有比睡覺更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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