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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這種東西總會由于各種原因而此消彼長,當朱利安和伊倫娜的感情因為塞奧羅斯的病情遇到障礙時,斯蒂芬和安娜的感情卻在悄無聲息中變得深厚起來。
米哈伊爾·布瓦伊打電話說因為事務繁忙,新年以前他都不能回來,婚禮只好推延到一月份。一直忙着準備婚禮的安娜突然變得輕閑了,她利用這段時間在本鎮和臨近的村鎮轉了轉,拜訪幾位米哈伊爾熟人的家庭,但這些活動并沒有讓她覺得愉快,她仍然覺得氣悶,圍繞着小鎮的山峰像從大地一直延伸到天空的白牆一樣難以逾越,把圍牆裏面的世界和外面的隔絕開,時間一久,她甚至發現在心中整個世界除了小鎮以外都是缥缈虛幻的影子。
她開始看很多書,但那種壓抑的東西總是在獨自一人時從牆壁的縫隙擠進來,在她腳邊徘徊。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天,安娜再也忍受不住了,她想找人說話,不是那些沒頭腦的女傭和仆人。
于是她撥通了斯蒂芬留給自己的電話號碼,邀請他到家裏做客。
斯蒂芬對于這件事并不感到意外:他曾經幫助過安娜,現在她的邀請合情合理。但不了解原因的布留蒙特羅斯特先生卻很吃驚,“我竟然不知道你們已經很熟了。布瓦伊夫人到來才半個月吧。”
“準确說是十七天半。”斯蒂芬鎮定自若地回答。
“哦,那麽你給我說說清楚,布瓦伊夫人為什麽對你另眼相看。”
“因為我們都喜歡拉格維斯的作品。布瓦伊夫人可是一位有修養的女士。”
布留蒙特羅斯特先生用深深懷疑的目光盯着斯蒂芬看了一會兒,想在他身上找到一些與自己記憶中不同的東西,但什麽也沒發現。他早就看出布瓦伊夫人聰慧、優雅,也因此不希望自己的兒子過多和她接觸。
布瓦伊夫人比斯蒂芬還要年輕,這樣的兩個年輕人長時間相處是危險的,他們可能會互相愛慕,而小鎮人們最熱衷的蜚短流長可能會毀掉他們。
與布留蒙特羅斯特先生的謹慎不同,布留蒙特羅斯特夫人對這個邀請喜出望外。她很高興斯蒂芬能受到布瓦伊夫人這樣高貴女士的青睐,“我見到安娜的第一眼就知道她品味高尚,瞧她那身麑皮外套,多合身、多漂亮,她的黑色耳環和項鏈多獨特啊,還有那紅色的手提袋,絕對是手工訂做的……”布留蒙特羅斯特夫人說起來沒完沒了,已經習慣她脾氣的斯蒂芬和布留蒙特羅斯特先生開始說起別的。
“斯蒂芬,這個邀請你當然要去,回絕是不禮貌的,不過我希望你注意自己的言行。”
面對擔憂的父親,斯蒂芬只是笑了笑,輕松地說:“你想得太多了。我們只是朋友。”
布留蒙特羅斯特先生沒有再說什麽,為了表示信任,他點了點頭,繼續看報紙,但他的沉默中顯現出來的焦慮卻轉移到了斯蒂芬身上。他開始在心裏為自己和安娜的未來描畫出一幅圖景:他們在一起愉快地散步,說着各自對于某部作品的看法;他們坐在桌邊喝茶,安娜拿出水彩畫給他看;然後他們會講述自己的經歷……
這都沒什麽,都很普通,但自此之後的圖景斯蒂芬卻怎麽也想不出來:視野裏一片灰蒙蒙的霧氣,所有的線條雜亂無章地糾纏在一起。他試着從頭開始,但依然什麽都看不見,不知道為什麽,那種無以名狀的未來讓他有些害怕。
轉眼間聖誕節來臨,小鎮的家家戶戶都裝飾一新,喜氣洋洋的過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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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在這熱鬧的氣氛裏,也有幾個家庭,他們的節日是喜悅的反襯,是燈火輝煌的大廳裏黑漆漆的暗影。
塞奧羅斯家和其他日子沒什麽不同,房間裏沒有挂彩燈,也沒有禮物,伊倫娜和尼古拉坐在餐桌邊吃了一頓和平日裏沒多少差別的晚飯:土豆,煮扁豆,雞肉。只是在餐桌上點了幾只大蠟燭,透露出些許節日的氣氛。
塞奧羅斯并沒有在餐桌邊,幾天前的那次心髒病發作讓他的身體頓時垮了下去,伊倫娜和尼古拉把晚飯端到他身邊,扶着他慢慢吃,但塞奧羅斯心不在焉,他總是直愣愣地看着房間角落,就好像那裏會突然冒出什麽東西一樣,他那呆滞、恐懼的目光讓伊倫娜和尼古拉看了一陣心酸。
他們知道他的心已經死滅了,整個下半輩子都會如此,這樣的一個人,肉體卻還活着,多麽痛苦啊,對于那些眼看着他變化的人更是如此。遠處傳來了人們的喧鬧聲和焰火爆炸的聲音,尼古拉突然哭了出來,而伊倫娜緊緊咬着自己的嘴唇,咬得都出血了。
在布瓦伊的宅邸裏,景象與塞奧羅斯家正相反,欄杆、樹梢上都挂滿了閃爍的彩燈,大廳裏還有一棵挂滿金銀紙包紮的小禮物的聖誕樹,仆人們正在那兒嬉鬧,這種行為在這天是允許的,但你卻找不到安娜·布瓦伊的身影。
她在二樓一處僻靜的小會客室裏,那兒擺上了一桌酒菜,她的客人是比她年齡還大的名義上的女兒——蕾妮·霍斯塔托娃。安娜想設法挽救她們的關系,但現在兩個女人面對面坐在小桌旁,卻都沉默不語。安娜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她覺得自己任何話語都是對蕾妮死去母親的冒犯;而蕾妮更不願意開口,要不是因為這天是聖誕節,她根本不會赴約。
蕾妮看着安娜年輕美麗的臉龐,只覺得一陣陣酸楚和憎恨的感情混合着從心頭往喉嚨湧,她知道自己不應該恨面前這個沒有罪過的女人,可她的感情始終在和理性較着勁,它們在她身體裏戰鬥,幾乎要把她撕碎了。
午夜,教堂有一臺格奧爾吉司祭主持的子夜彌撒,全鎮人都趕來,把教堂裏擠得滿滿的。年輕姑娘們穿着鮮豔的傳統裙裝,小夥子們穿着馬褲和黑亮的皮靴,他們在教堂無數蠟燭搖曳閃爍的光芒下顯得特別漂亮。
朱利安·雷蒙和斯蒂芬一家一同來到教堂,他們邀請他這個異鄉孤獨的旅人和他們一起過節,朱利安欣然答應,而且,他将把節日慶典作為自己報道中最重要的部分。
彌撒開始了,照例是對主基督的連篇累牍的贊美,并沒有什麽新鮮的,而且格奧爾吉司祭的演講水平也只是中下,但在高興的人們聽來,卻非常美妙,其實就算司祭什麽都不說,人們依然會發出熱烈的贊美聲,午夜鐘聲敲響了,雖然因為敲鐘人克洛德科夫喝得爛醉鐘聲有些淩亂,但人群照樣一陣歡呼。
彌撒過後還有一陣焰火表演,人們碌碌徐徐走到河岸邊,他們說說笑笑,歡樂的能量把嚴寒都驅走了。安娜由管家陪着,站在人群的最後面,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遠處的斯蒂芬,那年輕人與父母和英國記者站在一處,他發自內心的美麗笑容讓安娜非常羨慕。
随着“咚咚”幾聲巨響,焰火升起,一朵朵瞬間綻開又瞬間熄滅的花朵痙攣地投向空中,緊接着一道道煙柱冉冉上升,山谷被映成玫瑰紅和金黃的顏色,仿佛土地燃燒起來了,樹木在強光中閃現出猙獰的骨骼,石頭也好像在格格作響。
人們随着每一朵光花的開放而歡呼,但站在人群之外的安娜卻覺得這些人被焰火燒着了一般閃閃發亮,可他們還在揮舞着雙手、跳着舞,好像在慶祝火刑。這讓安娜突然害怕起來,她後退幾步,轉過身,準備走回去。
但就在此時,她模模糊糊地發現冰凍的河面上有一個白色的光點,起初她還以為是焰火的倒映,但那光點并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大,在一團白光中漸漸顯現出了某種東西的影子,那東西在動,慢慢地有了四肢、分清了頭部,這個叫不出名字的東西一步步向安娜走來,它晃動着,搖擺着,就像酷熱夏季緊貼地面的空氣的波動,它越走越近,安娜終于看清,那是一頭白色的獅子,像用水晶和大理石雕成,它步履輕盈得像在飛翔,銀色的鬃毛在它的腦袋四周飄動。
安娜緊緊抓住了管家的肩膀,以免自己跌倒在地。“你看見了嗎?看見了嗎?”她激動的說。“看見什麽?我只看見火焰的倒影……”管家慌張地回答。
啊!他看不見!只有我能看見!安娜覺得頭上的星星在旋轉,古老的月亮和火星、木星上下蹦竄。你是誰?你是誰?你是誰?安娜在心底裏狂喊着。
那頭白獅走近到河岸邊,停了下來,它的目光和安娜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明亮地燃燒起來,頓時,周圍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就像在閃電的一剎那所有其餘的光都失去光華一樣。
你是誰?
安娜問它,但它卻像倒塌的大廈一樣崩裂了,銀白色的身軀化做無數螢火蟲的光點向夜空飛去,此時,在安娜心裏響起了一陣歌聲——她覺得那是它變幻而成的,這歌聲微弱到幾不可聞,仿佛是有人在黑暗中按住琉特琴的琴弦所發出的聲音,是一群女子赤腳在遍地秋葉上翩翩起舞的聲音,是南飛雁群的鳴叫,是十一月寒冷的海岸發出的呼嘯聲。
這聲音充滿凄涼,使人一聽就知,一聽就感到溫暖,一聽就領悟到死亡的悲哀和生命的短促。安娜微微的笑了。她如此愉快,禁不住伸開雙臂,用力呼吸着黑暗中那醉人、純潔、風雪所生的空氣。
一月下旬的一天夜裏,米哈伊爾·布瓦伊給安娜打電話,說自己已經安排好公司業務并和安娜的父母商議好了新的婚禮時間。他們将時間定在主進堂節這一天,也就是說,二十二天之後。米哈伊爾·布瓦伊是個只要自己覺得正确就認為一切都完滿的人,因此他并沒有特意征求安娜的意見,只是禮節性地問了一句:“你覺得合适嗎?”安娜沒有提出異議,于是談話的內容開始轉到婚禮的準備方面。
他們之間的談話一向都很平靜,相敬如賓,但這是毫無感情的生意人之間的談話,婚姻就是他們交易的貨物。
放下電話後,安娜覺得心裏一片憂傷,她并不讨厭自己的丈夫,也不會憎恨把自己嫁給他的父母,她清楚這些人都愛自己,他們為她設計出了很多人羨慕的人生,但這種愛讓她感到有一種可怕的東西在裏面,就像這個圍繞在她周圍的世界一樣——嚴酷、冷峻,所有珍貴的種子都被凍住了,無法發芽、長大、結果,無法哺育任何渴望得救的人。
沒有人能夠救她。
她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心底最深處所喜愛的世界根本還未到來,她從斯蒂芬的身上看到了那個世界的一道閃光,但那就如同一小堆篝火妄圖加熱整個阿塔納索夫湖一樣——太微弱了、太微弱了。
她長嘆了一聲,和她一起長嘆的還有整個房間,在這片憂傷的氛圍中,無數星星載着不計其數的其他世界從她身邊飛過,但黑夜對這些無數世界上的無數個嘆息根本無動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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