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二月初,全鎮的人幾乎都收到了參加布瓦伊夫婦婚宴的請柬,而其中有一小部分人還收到了參加婚禮的請柬,他們當然是布瓦伊先生特意挑選出來的、跟他有密切關系的官員或者是金融界人物。布留蒙特羅斯特夫婦也收到了婚禮請柬并為此分外高興,而幾乎在同時,斯蒂芬收到了一封沒有署名沒有地址的信,他打開來看了第一眼,就明白是安娜寫的,便立刻鑽進自己的房間,躲開父母。
在信的開頭,安娜談到了即将到來的婚禮。她的語氣平靜,但從字裏行間斯蒂芬卻隐約感受到一絲絲的哀怨和憤懑。“……我想我會認真完成整個儀式……,婚禮肯定将是鎮上的一件大事……”,在提到婚禮時安娜從未使用任何一個新娘喜愛的詞語——幸福、快樂、期待,仿佛她談的是古代二疊紀地層間的有孔蟲化石。
接下來安娜開始——非常奇怪地、出人意料地說起她和斯蒂芬相處的時光,這一部分和前面的冷淡形成鮮明的對比,使用的詞彙和語言既豐富又美妙,讀着信的斯蒂芬簡直可以看到在四周盤旋生長的綠色常春藤和散發陣陣芬芳的羯布羅香樹,但他愈讀下去愈覺得不安,那位美麗優雅的年輕女人似乎一直在隐瞞着什麽又在期待着什麽。
在結尾處,安娜寫道——“我喜歡你,斯蒂芬。”
斯蒂芬像發燒的人那樣摸了摸額頭,他站起來,在房間裏來來回回走着,手指揉着信紙。這是怎麽回事?他想。
他接近安娜是為了打探布瓦伊先生的秘密,可結果安娜卻愛上自己了。
難以置信。
斯蒂芬重新看了一遍信。
“我喜歡你”——信的結尾,他們的結果也像那被墨水浸透的字母一樣不可更改。
“哦,見鬼、見鬼,我不想這樣……”他不停地嘟囔着,“有夫之婦的情人、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這不是我……啊!不過很快安娜就要結婚了,我們之間也該結束了……”他輕松了一些,但随即又焦慮起來。
“等等、等等。我剛才想什麽來着?結婚?一個儀式,它怎麽能割斷安娜的感情呢?她結婚之後一切會更糟糕,也許我不得不離開這兒,我畢竟要為我自己和父母的名譽着想……不不不!”他突然大叫起來。“斯蒂芬,你怎麽能光想着自己的名譽!安娜要比你更痛苦啊!天啊,你居然這麽自私,這一切不都是你造成的嗎?到頭來卻要讓一個可憐的女人承擔過錯!你不應該這麽做!不對,不對……”
平生頭一次,斯蒂芬陷入了無法解脫的混亂境地,他希望一切都能平靜地度過,安娜的感情也許只是一時之間的沖動。可他又怎麽能預知未來呢。
他想用邏輯推理把整件事的因果關系搞清楚,但他那足以考察古代文化、足以分析歷史脈絡的理性一旦遇到感情這堵牆便無力地癱軟下去。
他越來越困惑了,需要有人幫助自己,他想到了朱利安·雷蒙,想到了這個經歷過太多事情的英國記者。于是,在旅店房間裏發奮趕寫稿件的朱利安只好很不情願地停止工作,來到斯蒂芬家。
看過了信,朱利安挑了挑眉,滿臉笑容地說:“祝賀你,斯蒂芬,你有情婦啦。”
斯蒂芬明白朱利安是在諷刺自己,他瞪了朱利安一眼,說:“我讓你來不是聽你冷嘲熱諷的。我是要你幫我想想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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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法?”朱利安冷笑了一聲,“什麽辦法?結束你們關系的辦法?讓安娜不再愛你的辦法?你自己恐怕也明白,愛情是個既緊張又可怕的小東西,它有兩張臉,一黑一白;兩個身體,一個光潔,一個粗糙;它甚至還長着一條黑色的尾巴呢。你踢它吧,用劍刺穿它吧,可它依然活着。我不知道你想要什麽辦法,反正在我看來任何‘辦法’都只會讓事情更糟糕。”
“那你的意思就是什麽都不做咯?靜觀其變?還是坐以待斃?我可不願意當安娜成為真正的布瓦伊夫人之後我們仍然保持現在的關系。”
“你究——竟——害怕什麽?!”朱利安一字一頓地說。
“害怕別人的議論還是害怕布瓦伊先生的怒火。安娜不是個青春期的女孩,她告訴你她愛你是因為她很真誠。斯蒂芬、斯蒂芬,你這樣可不對。一個像安娜那樣的女人說出‘我喜歡你’是很不容易的,你不應該一味考慮後果,你這樣做是對她真誠的蔑視。不,斯蒂芬,你愛安娜嗎?只想這一個問題——你愛她嗎?”
斯蒂芬猶豫了,他張了張嘴,卻什麽都沒說出來。
與安娜在一起很愉快,可這就是愛情嗎?一個男人怎樣愛一個女人,一個人怎樣愛另一個人呢?思考之間某種鉛水一樣熾熱的東西滴進了斯蒂芬的大腦,使它沉重疼痛起來,他的思緒混亂得像兩條軌道上的車,盡管朝着同一個方向,鬼才知道它們會各自駛向哪裏。
似乎是理解斯蒂芬的痛苦,朱利安把一只手按到他肩上,動作輕柔溫存得象秋日的蜘蛛絲。
最終,斯蒂芬用低低的聲音說:“我不知道……”
伊倫娜·塞奧羅斯接到布瓦伊夫婦婚宴請柬時的第一個想法是把它撕了。
不幸之人對于他人的幸福總是發自心底的憎恨。她很不幸,工廠倒閉了,最後一點兒錢用來還債,身邊守着一個生病的丈夫,全部收入都來自繼子尼古拉那微薄的工資。
尤其不幸的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卻偏偏擁有迷人的身姿和驕傲的性格。伊倫娜不願意看安娜·布瓦伊獲得自己羨慕的生活,她想撕了請柬,但突然一個念頭湧進她心裏,于是她趕快将已經揉皺的請柬抹平,走進塞奧羅斯的房間。
約西夫·塞奧羅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這是一種類似死屍的姿勢,他身上的衣服和罩單上的褶襞也仿佛是用冷冰冰的石頭雕成的。他舉目望天,呆定的目光穿透了天花板,聽到開門聲,他的眼睛才轉動了一下。
伊倫娜走過去,坐在床邊椅子上。她什麽都沒說,把請柬塞到塞奧羅斯手心裏。後者慢慢翻開紙頁,他咧開嘴,露出無聲、陰冷的微笑,緊接着他就像突然活過來一樣挺起上半身,雙手開始用力拉扯着請柬,想把它撕碎。伊倫娜見狀猛撲過去,掰開塞奧羅斯的手指,把請柬奪了下來。
“不、不要撕毀它,我們現在需要這東西。”她對他說。“這對我們來說是個機會,你一定要參加婚宴,約西夫,我和尼古拉也要去,我們就在婚宴上求布瓦伊借點兒錢,悄悄地、不為人知地祈求他。任何人都讨厭在婚禮上不愉快,他為了盡快打發走我們就會給我們錢的,我們跟他說,借錢是為了給你看病,他一定會答應的。一定要去,約西夫,一定要去。”
塞奧羅斯開始還無精打采地靠坐着,後來他的嘴唇抖動起來,到最後,眼淚滾滾地從他眼睛裏流到下巴上。伊倫娜吓了一跳,慌忙說:“我知道你很難受,不願意去。可是我們要抓住所有機會啊,約西夫!”
塞奧羅斯看着伊倫娜的目光充滿敵意,像被激怒的蛇,但他張開口說話時,聲音卻那麽遙遠、暗啞,就像是一塊塊泥土撒進墓穴。“我會死的……”他說。
“不、不,我只是要你參加一場宴會,這沒什麽,雖然你身體不好,可這不會要你的命。”
“我會死的!”他大聲咆哮着,喉嚨裏發出一陣毛骨悚然的咕嚕聲,像是被壓抑住的號哭,又像是體內深處某個地方在哭。伊倫娜被這喊聲吓呆了,她不敢相信那一直被自己鄙視的男人竟能發出這麽可怕的聲音,這簡直不是人的聲音,而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的怪獸的嚎叫。她從椅子上站起來,慢慢退到了房門附近,在這兒,她才敢開口說話。
“那好吧……你不用去了,我和尼古拉去吧……”
“我會去的。”塞奧羅斯說。
伊倫娜懷疑自己聽錯了,站在門口盯着自己的丈夫。
但後者的心思似乎早已離開了房間,他的雙眼專注地望着前方,望着很遠很遠的前方,一直望到沒有盡頭的空間的最深邃的地方,而在他那令人望而生畏的臉上,卻綻開了一抹微笑,順着無數皺紋擴散開去,像陽光照射進深水潭一般照亮了他整個人。
就在這一瞬間,伊倫娜發覺自己有一點兒理解塞奧羅斯了。他已經不是以前的約西夫,甚至已經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伊倫娜悄悄走了出去,在關門時手非常用力地握着門把手,好像她關的是一扇再也無法打開的石牆。
米哈伊爾·布瓦伊和安娜·布瓦伊的婚禮如期在教堂舉行。當天天氣晴朗但非常寒冷,從山口吹來的風猛烈地刮着,讓參加婚禮并穿着單薄的女士們暗自叫苦,新娘安娜也不得不臨時找來一條白色毛披肩遮住裸露的大片胸脯。
在儀式開始前不少來賓一直在談論天氣,聽說接下來會有多日的暴風雪,從這天的狂風來看,暴風雪已經不遠了。
朱利安·雷蒙和幾個專門來報道婚禮的記者擠在教堂角落,他想拍幾張照片,放進自己的報道裏去。不過他心裏還想着另一件事:由安娜寄給斯蒂芬的信所揭示出來的愛情。朱利安想看看在婚禮上安娜到底會有什麽表現,因此當安娜挽着父親的手臂出現時,他的注意力全部都凝聚在那身穿綴滿寶石和手工花邊禮服的美麗新娘身上。
安娜的臉上帶着優雅的微笑,在這笑容的掩蓋下你無法看到她心裏的東西,當她經過斯蒂芬身旁時她的微笑也沒有顫抖一下,她甚至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她掩飾的太好了,朱利安想,也因此才更顯得她心中的痛苦有多麽深。有很多人都是如此,當他們微笑、歡樂的時候,在他們身體裏的靈魂卻在哭嚎,心靈好似祭臺一般在熊熊燃燒,這種痛苦是別人看不到、也因而無法理解的,沒有任何人、任何生靈會回應他們的痛苦,于是這種痛苦便會長久的持續下去,致死方休。
朱利安慢慢把鏡頭從眼前移開,他盯着安娜,看着她跟随司祭念頌誓言,看着她把戒指戴在年老丈夫的手指上;然後朱利安看着斯蒂芬,年輕人的臉色凝重,眼睛低垂着,朱利安最初以為他不敢看安娜,但後來他突然明白,斯蒂芬這麽做是一種比內疚的注目更深沉的方式。
婚禮儀式結束後,來賓們會各自回家換掉太過正式的禮服,準備晚上出席婚宴。朱利安走到斯蒂芬身邊,把他從布留蒙特羅斯特夫婦那兒拖走,悄悄問他:“你還好吧?”
斯蒂芬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終于發現——我并不愛她。”
朱利安一巴掌拍到斯蒂芬肩上,用力之大幾乎讓斯蒂芬跌倒,“你真遲鈍,搞清楚這個問題居然用了這麽長時間。”
“那你呢?你搞清楚你對莉迪的感情用了多久?”
這無理的诘難讓朱利安的笑容消失了,他感到那許多被驅趕到遠方的稱作“憂傷”的小野獸正在向自己奔跑過來。
“很久、很久,”他回答,“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我是愛她,還是不愛她。或者我愛的只是她的某個部分。我清楚莉迪有多麽美好而難得,但我更清楚在我們之間缺少某種東西,某種對于愛情來說至關重要的東西……”
聽到這兒,斯蒂芬聳聳肩說:“我沒想到你居然是個多愁善感的人。”
朱利安笑了笑,眼睛看着天邊漸漸陰沉的天空,想着暴風雨快要來了,嘴裏卻說:“在內心深處每個人都會找到一個小小的、多愁善感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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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