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晚上,從山谷裏吹來的風愈加猛烈,夾雜着無數小雪珠,打到皮膚上像針一般刺人。雖然天氣很糟糕,但雪松山丘旅店的餐廳裏卻燈火輝煌,溫暖舒适。

布瓦伊夫婦的婚宴正在進行中,全鎮的人來了一多半,餐廳裏的氣氛熱鬧得有點兒亂轟轟的。如果這時有外人來到小鎮,一定會對鎮子的寧靜和旅店的喧鬧感到驚訝。在這種天氣裏舉行的任何熱鬧活動都帶着一股怪誕的狂喜勁兒,如同滿月之夜女巫們的狂歡。

布瓦伊夫婦感謝人們的到來并接受他們的祝福,人們稱贊布瓦伊先生對本鎮的貢獻,稱贊布瓦伊夫人年輕貌美,稱贊他們的大方豪爽,一時間旅店餐廳裏充滿了此起彼伏的贊揚聲。

在這之後擔任主持司儀的旅店老板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宣布婚宴開始,歡樂的感覺圍繞着每一個參加者。婚禮對于小鎮來說是大事,是節慶,尤其在狂風呼嘯,冰冷刺骨的大地上,它就像一堆溫暖人的篝火。

已經感到疲勞的布瓦伊夫婦在歡慶的氣氛中漸漸失去了主角的位置,趁此機會他們來到連接餐廳的小房間裏休息一下,此時,除了一直掌控全場情況的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誰也沒有注意到夫婦二人走進房間時,塞奧羅斯夫婦也悄悄跟了進去。

看到這一幕的赫伯特顯然是知道其中的緣由,他望着那個方向,頗含深意地笑了笑。

過了不久,房門打開,塞奧羅斯夫婦走了出來。

伊倫娜·塞奧羅斯的臉上閃現着掩飾不住的快樂。

正如她所料,任何人都不希望在婚禮上不愉快,于是面對她和塞奧羅斯的哭訴,布瓦伊既厭惡又心煩,恨不得立刻把他們打發走,于是痛快地簽了支票,此刻支票就在伊倫娜貼身的衣兜裏。

她也知道,這種手段太卑鄙不堪,可是——人得活着呀!她在心裏說。內心的屈辱使她拼命想在臉上表現出幸福感來,于是,她的微笑看起來帶着一種奇怪的扭曲。

與她形成對比的是身邊塞奧羅斯的表情——簡直說不上有什麽表情。他無精打采,走路也沉甸甸的,他那圍繞着黑眼圈的雙眼裏看不到任何思想,仿佛他是個盲人,什麽都看不見。

但他的确看到一些東西,一些除他之外沒有任何人看到的東西——在房間角落裏,坐着一個人,高大黝黑,房間裏所有的陰影都好像是從那兒發出的,這個人沒有面貌,沒有表情,什麽也沒有,除了那種揮之不去的存在感,好像他一直就坐在那兒,足有幾千年了,一直在等着,等着。而我居然從來沒有發現他!塞奧羅斯心裏說,他一直就在那兒,我早知道了,可我今天才發現他!

啊!啊!他喉嚨裏發出不成調的咕嚕聲,指着那個方向。但其他人只以為他又生病了,伊倫娜立刻扶他坐下來,按摩他的胸口,過了一會兒,他平靜了,但這回變得比以前更加沉默,猶如一具剛剛死去的屍體,心髒雖然還有氣,可手腳已經冰冷。

這種平靜是迷惑人的,大家以為他已經沒事,就又都散開去投入到宴會中。

伊倫娜和尼古拉陪着他坐了一會兒,但他們哪裏知道塞奧羅斯所想到所看到的呢?過不了多久,他們的心思都飛到別處去了。

尼古拉挂念着沒來參加宴會的霍斯塔托娃醫生。伊倫娜則在人群中尋找着朱利安·雷蒙的身影。這些天他們都沒有見過面,再加上塞奧羅斯的事情,伊倫娜滿以為自己對朱利安的感覺已經冷淡了,他只不過是她随處可遇的無數男人之一,她不會再多想他,可是一旦看到他,她就完全沉浸在一種又快樂又滿足的情緒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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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忘記了身邊的丈夫,獨自一人起身,來到也是獨自一人正在取餐盤的朱利安身邊。“好久不見。”她抑制着激動說。

“啊……是的,很久了,有一個月吧?”他說。

“嗯,一個多月了,大概有四十天……”她為什麽要糾纏在數字上呢,伊倫娜想,到底多少天又有什麽關系?

“你丈夫的病怎麽樣?”朱利安問。

“啊?”她好像突然想起來一樣吃了一驚,然後才說:“哦,還好,已經穩定了。”

朱利安把盤子裏盛滿食物,打算端到桌上去吃,但伊倫娜卻把他手裏的盤子拿過去,随手放在一邊。她盯着他,雙眼裏充滿激烈的情感,像閃電、急流、雪崩,那種明滅閃爍的亮光顫抖着撞擊他的心壁,同時發出既痛苦又渴望的嚎叫。

他回望着她,帶着一點兒憐憫之情。她是一個出色的女人,聰明、大膽、潑辣,她也沒有怨恨自己的命運,坦然地承擔它的重擔。

但是她對愛情的理解和那種強烈執着的欲望讓她變得具有侵略性,使她的優點黯然失色。不過,她畢竟是一個特別的女人。

伊倫娜緩緩拉住朱利安垂在身側的手指。作為回應,他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碰觸的一刻某種如火如荼的欣喜在他們心□□同燃燒起來。

他們走出餐廳,來到無人的走廊一角,在陰影中,朱利安把雙唇貼到她的嘴上。她很高興那誠實而熱烈的嘴唇能**着自己。她閉上眼睛,感受他摟住她腰的手臂,他身體的熱度,這些都使她渾身發熱,讓她感到說不出的惬意。

“我們走,我們走,”她低聲說,“離開這兒。”

塞奧羅斯坐在那兒,雙眼盯着餐廳對面坐着的那個黑乎乎的人影。

他在那兒,好像他一直在那兒,從創世的第一天起——從未離開過,也不可能離開。他站在每一個曾經存在過、将要存在的生命身旁,守候着,等待着,像服從命令的哨兵,從不會擅離職守。

塞奧羅斯死死盯着那個人。

與此同時,他的眼睛看不見別的東西了,燈光、空氣、喧鬧,這一切都像衣服一樣被從他身上剝得精光。他的思想停止了,某種陌生的、難以理解的詫異的東西湧進了他的腦子,在他腦子裏誕生一片時間已停止的廣場,那裏有泥土,有人,一切都明晰而一目了然。

他看到了死神,看到了從四面八方步步逼近的日日夜夜,他想要做點兒什麽,想要鬥争,祈求,但這一切使他感到一種無法形容的害怕。

接着,他又重新看到了在他身邊來來往往的人們,他們笑着,吃着。塞奧羅斯像看怪物一樣看着這些人:你們居然還笑,還吃!你們難道不知道“他”就坐在身邊嗎!

他聽到一種□□聲,極其痛苦和絕望,象是成千上萬只被遺棄、被凍得将死的小狗的尖叫。那是他自己的聲音,它在他自己的腦海裏穿梭,如同長得沒有盡頭的尖針從一頭紮進他的骨髓,緩慢地、緩慢地移動着。

在塞奧羅斯周圍,人們仍在笑着,吃着。他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了。

他看到了人們皮囊下畜生的尖爪子,聽到了人們談笑聲中叮當作響的鐐铐聲。他怎麽能忍受下去啊!他哆哆嗦嗦地站起來,一邊在心裏嘲笑着、罵着那些幽靈一樣的人,一邊走出了旅店。

塞奧羅斯站在風雪裏,黑夜卷起數不盡的幹燥兇狠的雪珠砸在他身上,但他寧願待在室外。黑夜那威嚴的力量讓他覺得親切,讓他在冥冥中覺得有獲得庇護和恩佑的一線希望。

猛然間,他似乎聽到有什麽東西在呼喚他,它從荒涼神秘的峽谷中升起,騰空變成碩大無朋的東西,從天空凝視着他。

他恍恍惚惚向前走去,覺得凍僵的腳趾似乎踩在草地上,曠野中有種柔和又空虛的東西摩擦着他的臉龐,山谷間傳來溫情脈脈的私語以及溫柔的撫愛,他甚至覺得一陣微風細雨飄落在自己身體上。

啊!啊!他哽咽着叫起來。眼淚從他灰色的臉頰上滾落。

他意識到自己此刻已經被某種強有力的神秘的意志所控制,不覺毛骨悚然,但他反而輕松了下來。他渴望那無上威嚴的神明。

“是你嗎?是你嗎?”他向着山谷叫喊,從他胸膛裏發出一種可憐巴巴的、粗野的號哭。

就在此時,一團潔白的亮光在他面前的空氣中聚集起來,越來越大,越來越亮。塞奧羅斯看着那個東西,他的雙眼已經被鋪展開的瞳仁淹沒,誰也說不清他從這兩扇烏黑的窗戶裏看到的是否是吓人的火海。

他向那團光亮伸出雙手,緊接着,他突然變得非常平靜。

雪花穿過宇宙輕輕地飄落在他身上。就在這一刻,他什麽都看得見,什麽都聽得清,什麽都搞得懂,同時,在他心裏有個什麽東西正在死去,悄無聲息地、平靜地死去,既沒有痛楚,也沒有抽搐——連他自己都感覺不到。

就這樣真的死了。

餐廳裏宴會已将近尾聲,服務員們正挪開桌椅為接下來的舞會騰出空間。

鎮子上有不少人喜歡跳舞,這樣的安排讓他們很高興,而那些不喜歡跳舞的人也不必擔憂,在緊鄰餐廳的小房間內已經擺上了熱茶和點心,他們可以在那兒繼續談天說地。

大家都稱贊這樣的安排非常完美。當舞場被騰空後,主持宴會的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将主角布瓦伊夫婦請到平臺上,并将人們召集到四周,宣布将有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要贈送給新婚夫婦。接着,一位女服務生端着一個大托盤走上平臺,托盤裏用紅色的天鵝絨蓋着一件東西。

大家紛紛猜測那是什麽。

“您是本鎮最傑出的人物。”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對布瓦伊先生說,然後又對安娜說,“而您是和這位最傑出的人結合的最美麗的女士。我代表全鎮贈送給幸福的新婚夫婦一件禮物,希望你們能夠和諧美滿地生活下去,并且一如既往地讓我們為你們感到驕傲。”

說完,沃恩施泰因掀開紅天鵝絨罩布,将禮物展現出來。

托盤上靜靜放着一尊雕像,是用珍貴的象牙和黃金雕刻成的。雕像用象牙雕刻出站立的母親懷中抱着嬰兒的造型,第一眼看去像聖母像,但那些覆蓋在象牙上的金箔片卻并不是人們所熟悉的寬大袍子形狀,看上去倒更像是古埃及式的薄裙,而且,在嬰兒的額頭上還雕刻有一朵蓮花。

大家都不知道這有什麽典故,沃恩施泰因自然要講解一番。“這是我委托本鎮的藝術家康斯坦斯·瑪爾梅女士所作的。這是古埃及最受愛戴的女神伊希斯,額上有蓮花的嬰兒便是她的兒子、另一位大神何露斯。伊希斯是溫情妻子的象征。而我們正希望布瓦伊夫人是一位溫情的女神,她為布瓦伊家族帶來好運。”

布瓦伊先生看來很滿意這樣的解釋,高興地笑着。而布瓦伊夫人安娜就顯得比較矜持,她的笑容很有分寸,更像是面具。

人們都認為這雕像的寓意很出色,發出一陣驚嘆和贊美聲。

不過,在人群中也有一個人,他始終沒有笑,反而表情越來越陰沉,這就是斯蒂芬·布留蒙特羅斯特。斯蒂芬知道,赫伯特·沃恩施泰因對于雕像的解釋是正确的,但是他少說了一件事,那就是何露斯還是遺腹子的象征,在他出生之前,他的父親就被殺死并且屍體變得四分五裂。

這是非常兇惡的預言。斯蒂芬覺得沃恩施泰因贈送禮物的行為裏肯定隐藏着秘密。

他想把這事告訴朱利安,但在人群裏卻沒找到他。

斯蒂芬詢問看管餐廳大門的服務員,才得知朱利安和伊倫娜已經離開一段時間,他準備去找他們而且不管他們在幹什麽都要把朱利安拉回來。

此時,樂隊已經開始演奏音樂,舞會即将開始,這時從斯蒂芬身邊走過一個男服務生,他渾身撒發着冷氣,應該是剛從室外進來,他的臉色慘白,神情緊張,這引起了斯蒂芬的注意。服務生盡量不引起注意地走到赫伯特·沃恩施泰因身邊,伏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麽,頓時,沃恩施泰因臉上微笑的表情消失了,他說了句什麽,讓服務生離開,然後他來到準備跳舞的警察局長杜什凱維奇身邊,悄悄說了幾句,緊接着,他們又分頭找到了鎮長和布瓦伊先生。

他們顯然都被服務生帶來的消息所震驚,人人一副驚惶的表情,幾個人在各自找借口後碌碌徐徐離開餐廳,向旅店外走去。

注意到這突發情況的人并不多,因為大部分人已經把精力集中在舞會上了。

斯蒂芬看着他們離去,然後回過頭,發現那尊伊希斯女神的雕像正孤零零地放在角落的桌子上無人看管,趁此機會,他悄悄走過去,把雕像拿起來仔細觀察,結果在雕像的底部看到一副刻上的圖案——人頭、獅子身體、蛇的尾巴——正是他在女畫家瑪爾梅的工作室裏見過的那張草稿。

一定出事了,斯蒂芬想。他放下雕像,離開餐廳來到室外。雪地上有一堆淩亂的腳印,斯蒂芬跟上去,繞過旅店的主體建築,一直來到後面接近山頂的庭園和樹林交界的地方。

那裏有一團亮光和一群黑影,顯然是有人打開手電照明。他走過去,擠進人群,看到雪地上坐着一個人,後背沖着他們,那個人直挺挺地,一動不動,從那僵硬的肢體上,從其他人驚恐地表情上,斯蒂芬知道這人已經死了。他走了幾步,來到那人正面,終于看清了那死人專屬于塞奧羅斯的臉。

他看着那具落滿了雪花的寬大的屍體,覺得既可怕又不可思議。這是什麽東西啊?是一個人還是一頭熊?死的還是活的?瞧它像人一樣生着腿呢,它的蠢笨的身軀佝偻着,前爪蜷曲在胸前,它的眼睛還睜着!啊,但這是個人。這東西居然是個人!

斯蒂芬恐懼地叫了一聲,腿一軟,跌倒在塞奧羅斯的屍體面前。警察局長杜什凱維奇最先做出反應,伸手把斯蒂芬拽起來,扶住他搖晃的身體,帶他離開屍體遠一點兒,“斯蒂芬!你怎麽來了!塞奧羅斯死了,你最好不要聲張,回到舞會上去,這裏就交給我們吧。走吧,斯蒂芬。”

他連推帶勸地把斯蒂芬哄走了。

在離開那群黑影一段距離後,斯蒂芬才定下神來。他必須立刻找到朱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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