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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芬跑上旅店的主樓梯,沿着走廊奔向朱利安的房間。他按門鈴,但半天沒有反應,于是他開始用手機給朱利安打電話,從緊閉的大門裏傳來微弱但确實的鈴聲,但仍然沒有人來開門。
斯蒂芬急得開始一邊用拳頭捶門一邊大聲叫喊着:“朱利安!快出來!發生大事了!”
就這樣過了兩分鐘,門突然被打開。出現在門口的朱利安渾身濕淋淋地裹着浴衣,好像是剛剛洗完澡。他擋在門口,不讓斯蒂芬進去,并且很不耐煩地問道:“到底怎麽了?你這麽大聲,好像生怕全世界不知道似的……”
他話還沒說完,斯蒂芬一把揪住浴衣的領子把他按到牆上,額頭貼着額頭,一字一頓地說:“塞奧羅斯死了。你快點兒滾出來。”
這消息讓朱利安大吃一驚,但他的表現卻出乎斯蒂芬意料。他擡頭看着天花板,然後閉上眼睛,伸手指着房間裏面,說:“你跟她去說吧。”
斯蒂芬走進去,看到伊倫娜·塞奧羅斯坐在床上,一條大浴巾遮蓋住了她的腰部和大腿,但她的上身是完全□□的,她漆黑的卷發潮濕地貼着額頭和脖子,直垂到圓潤結實的□□上面,她的身體那麽漂亮,她的表情那麽灰暗。
“你剛才……說什麽?”她問道。
“……你的丈夫,他剛剛死了。”
伊倫娜用雙手蒙住了臉。“是真的嗎?”
“我親眼看到的。”
“他是怎麽死的?”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伊倫娜重複着,“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突然她抓住斯蒂芬的胳膊,拼命地搖晃着。
“你告訴我這麽可怕的消息而你居然敢說不知道!你親眼看見他死的!你怎麽可以親眼看着他死!”
她像一只被激怒的母獅子一樣,用手指惡狠狠地掐着斯蒂芬的胳膊,用指甲劃出一條條的印子。斯蒂芬被她吓住了,他從來沒見到過這樣的女人。
朱利安沖上去把兩個人分開,他把斯蒂芬推出房間,告訴他自己立刻出去。伊倫娜坐在床上,額頭抵着床單,雙手絞擰着她能摸到的一切東西,朱利安走過去抱住她,而她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開始哭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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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朱利安和斯蒂芬走下旅店樓梯時,正有幾個客人從餐廳裏出來,神色驚惶地向外走去。看來塞奧羅斯死去的消息已經悄悄傳開了。
他們來到旅店後面的死亡現場,此時比剛才又多了幾個人,而且出現了一部警車。多出來的人中就有霍斯塔托娃醫生,她今天并沒有參加婚宴,是被特意叫來的,鎮上沒有法醫,從其他地方請又太浪費時間,女醫生便臨時充當了法醫的角色。
“死因是急性心肌梗死,兩個月前塞奧羅斯曾經發過一次病,當時情況沒有這麽嚴重而且搶救及時。這次情況要嚴重得多,而且因為沒有他人在場,發現時他已經死了。”
“是什麽引起他發病的呢?我聽說他已經在恢複中。”警察局長問。
“寒冷的天氣。這麽冷的天突然從室內來到室外,衣着又不很保暖,有病史的人很容易引起猝死。”
“這麽說是意外死亡?”
“可以這麽說。”
警察局長點點頭,似乎對這個解釋很滿意。他轉身招呼趕來的警員,打算把屍體搬走。警員告訴他:“死者的親屬來了。”警察局長向後退了退,讓開一條道路。
伊倫娜·塞奧羅斯和尼古拉·塞奧羅斯神色凝重地走過來,他們身後跟着一群既害怕又好奇的圍觀者。他們站在死者旁邊,靜靜地默哀,表情雖然悲痛卻很克制,仿佛他們早已預見了這一天的來臨。
實際上,對于伊倫娜和尼古拉而言,塞奧羅斯在他第一次發病的時候便已經死去了,其後的那一個多月跟他們一起生活的只是肉體,現在,肉體跟随着靈魂一起飄散,這對于塞奧羅斯一家每個成員——不論死的還是活的,都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哀悼結束後,伊倫娜示意可以将屍體搬走。幾個警員把僵硬的屍體擡起來,放到擔架上,但就在這時,人群中突然有個人叫起來:“看他胸前的那個印子!多像是野獸的爪印啊!”
果然,在塞奧羅斯被警車車燈照亮的前胸衣襟上,有一片地方沒有落上雪花,顯現出貓爪子印似的痕跡,只是要更大一些。這個發現使得人群像被扔了枚炸彈一樣“轟”地爆發出一片巨大的喊叫聲。“白獅”、“白獅”,這個詞在無數高低粗細的嗓音裏重複着。
“又來了,它又出現了,它要殺死我們!”這些人全都焦躁不安,倉惶失措,吓得直打哆嗦,他們不斷地四處看來看去,好像在尋找什麽,還頻頻地做着神經質的手勢,竭力想抵制心中的恐懼感。
斯蒂芬和朱利安站在人群外沿,他們互相看了一眼,斯蒂芬說:“怎麽樣?”
“很拙劣。”
“我也是這麽想的。”
“那個印記恐怕是假的。”
“你是說故意制造出來吓唬人嗎?”
朱利安笑了笑,說:“只是其中一部分,是一場龐大而危險的游戲的一部分。”
大雪已連下了兩天,小鎮的道路上空蕩蕩的,寒冷把人們擋在家裏。
霍斯塔托娃醫生看着窗外白茫茫的街道——那上面什麽都沒有,沒有一個人影,厚厚的積雪上沒有腳印。整個鎮子像突然死亡一般安靜,除了狂風怒氣沖沖的吼叫。
她心裏覺得有什麽異樣的東西:雪地上沒有腳印……有多久她沒看到一個人經過診所前的路了?男人們不再去酒館喝酒,女人們不再去密友家裏閑談,他們都窩在家中不敢邁出一步。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出那些人哆哆嗦嗦坐在自家房間中,一邊說着瑣碎的無聊話,一邊眼睛還時不時掃一眼窗外的某個地方,好像從那空氣中的一點會突然走出來一些可怕的東西。
霍斯塔托娃看不到別人,但她能感覺到籠罩在整個鎮子上的、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如同遷徙的旅鼠鋪滿街道川流不息的恐懼。人們都說不清這恐懼到底在何方,不過只要他們擡眼看見別人眼睛裏受驚的表情,就會突然意識到原來那恐懼就在自己頭頂上方一尺的地方無聲的懸蕩。
兩天前,伐木場主塞奧羅斯在布瓦伊夫婦的婚宴途中突然死亡,雖然霍斯塔托娃已經說明死因是疾病的突然發作,但死者胸前那模糊的印記卻戰勝了她的檢查報告,把恐懼的種子播撒到每個人心裏。害怕死亡災難落到自己頭上的恐懼戰勝了科學。
女醫生搖了搖頭,她在辦公桌邊坐下,開始用鉛筆畫一只獅子,她的技巧不好,畫得不像,便把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白獅傳說并未在她心中占據很多分量。
她學了那麽多年醫學,當然知道那傳說只是騙人的謊話。即便傳說是真的,即便它真的殺人,她也并不害怕。她不怕死,她已經死過一次了,再多一次算不得什麽。甚至,在心靈最深處她希望白獅能在自己面前顯現,這樣,她可以問問它,安東在哪裏……
咯啦一聲,醫療所大門被打開。尼古拉·塞奧羅斯帶着一身的雪花走了進來,屋子裏的熱氣讓他連打了幾個噴嚏。
霍斯塔托娃詫異地站起來,問他:“你怎麽來了?不是說……”她沒有繼續說下去。第二天要舉行塞奧羅斯的葬禮,她以為尼古拉不會來上班的。
尼古拉把大衣挂起來,用手指擦着蒙住一層水汽的眼鏡片,等到把眼鏡重新戴上,才回答道:“我想還是過來比較好,這幾天天氣挺冷的,病人會多。”
霍斯塔托娃嘆了口氣。
她很清楚,病人并不多,那些整日悶在屋子裏的人到哪兒去受寒呢?她認為尼古拉自己也明白這一點,但他還是來了,他并不是害怕白獅——傳說影響不了他,他害怕的是留在家裏看着那些印滿了無數他已死去父親的回憶的東西。她自己在安東死後也是這樣,她不敢看他粉刷過的牆壁,不敢看他擦拭過的桌椅,不敢看他坐過的沙發和躺過的床,那一切東西所勾起的記憶連着無形的絲線嵌在心髒上,目光的碰觸就會引起持續的疼痛。
尼古拉像往常一樣向診室走去,在他離開前,霍斯塔托娃叫住他。“我知道你非常難受,”她用盡量溫柔的聲音說,“如果你覺得工作可以減輕痛苦,在診所比在家裏更合适一些,你随時可以來。“
尼古拉的眼睛濕潤了,一種強烈的感情湧上他的臉,他的胸口,像疱疹那樣布滿了全身。“謝謝……謝謝……”他顫抖着雙唇低聲說道,接着走進診室,關上門。
他想大哭一場,想讓眼睛、鼻子、嘴巴和心裏面的眼淚一起流出來,雖然他知道哭泣會讓人變得難看、蒼老,但是此時此刻淚水卻像岩漿一樣燙人。他靠着門蹲下來,手掌放在臉上。
他先是哭,然後又笑,然後又哭,直到那些原先封閉在胸膛裏面的東西全都飛走後才漸漸平靜下來。
塞奧羅斯在婚禮上的突然死去讓婚禮的主角,銀行家米哈伊爾·布瓦伊很不高興。他并非是可憐死者,恰恰相反,他認為塞奧羅斯死得其所。
當他第一眼看到塞奧羅斯的屍體時就有這種感覺。
他憂慮的是婚宴不歡而散,會給安娜的家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想到這裏,布瓦伊向窗外看去,發現安娜正陪着她的父母和親戚在宅邸花園裏散步。雪很大,但他們看起來興致不錯,幾個小孩子已經開始互相丢起雪球,一只不知從哪飛來的白鳥在人群頭頂上繞來繞去。
安娜還是像他剛剛認識時一樣溫柔美麗,作為銀行家的妻子她的相貌、才華都會為她的地位增添光彩。但她也有缺點,布瓦伊想,她太過溫柔,有時會顯得心軟。當婚宴上塞奧羅斯和他妻子來借錢時,布瓦伊原本是不打算理睬的,但安娜卻被塞奧羅斯家的悲慘情況打動。在簽署支票時布瓦伊很清楚這筆錢是無論如何也要不回來了。
不過,能讓新婚妻子高興,這項支出也值得,只是以後最好不要再有這種毫無回報的慈善行為。
他是商人,雖然他的銀行有大量微寒平民的儲戶,雖然他的保險公司也會為低收入者投保,但不求回報的施舍乃是瘋子的行為。
他永遠不會把錢散給別人。
不,他可不是聖人。
瞧瞧塞奧羅斯吧,他沒了錢,結果變得像牲畜一樣毫無尊嚴,低三下四地求人,在十年前,誰會相信這會發生呢?那時的塞奧羅斯多麽風光啊,他不知道什麽是工作,他從不幹活,但總是有錢,花天酒地。而現在報應來了,他失去了一切。
當一個人失去了金錢進而失去了社會地位後,他還能做什麽呢?沒有人會憐憫他,幫助他,甚至他的親人都會棄他而去。
當塞奧羅斯在雪地裏死去時他的妻子不是據說正和那個外國人在床上嗎?
瞧吧,這就是愛情。
沒有人會愛你,相反,大家都對你唯恐避之不及,你曾經的優點和美德到這個時候連塵土都不值。而你能做什麽呀!你除了像塵土一樣隐身在大地上之外還能做什麽呀!
沒人愛你,所有的人、所有的動物、所有的東西,連路上的小石子都對你冷笑,上帝——如果有的話——都對你的痛苦無動于衷。這個世界上沒有愛、憐憫或者奇跡,什麽都沒有,除了一大堆整日惶惶然走來走去的兩足動物,大的吃掉小的,小的吃掉更小的。
布瓦伊呼了口氣,把憋在胸口不舒服的東西呼了出去。他看着自己所在的房間豪華的家具和擺設,想着剛才的設想雖然可怕,卻和自己無關。
然後他又想起來明天要出席塞奧羅斯的葬禮。有必要去跟死者道別,因為你看着死人的面孔,想着在他身上發生的可怕的事,會為自己逃過了那些災難而欣喜。
他打算加入到散步者中去,剛站起來,卻聽到背後的窗戶傳來一陣撲撲啦啦的聲音,他回頭,發現剛剛那只白鳥已經飛到窗外,翅膀都碰到了玻璃。“奇怪的鳥,”布瓦伊自言自語,“它好像要進來呢。”
接着最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那白鳥居然回答說:“我就是要進去。”
這吓了布瓦伊一跳,他愣了一下,仔細打量白鳥,發現它并沒有什麽太特別的,而它也不再說話。布瓦伊以為是自己産生了幻覺。
他轉身想離開房間,但這時身後又傳來了那種奇怪的聲音:“別忘記白獅!別忘記白獅!”
布瓦伊頓時呆住了,他象一只曠野裏被突然降臨的風雪凍僵了的鳥似的一動不動,眼睛睜得大大的,簡直要瞪出眼眶。他極其緩慢地轉過身,看向窗戶,這才發現那裏已空無一物。他長舒了一口氣,走到窗邊,向四外看了看,都沒有發現白鳥的影子,于是稍稍覺得安心了。
但那白鳥留下的詞語卻深深刺進了他的身體。
白獅?
他打了一個哆嗦,仿佛有一條軟綿綿、冷冰冰的章魚伸開腕足,直接爬進了他的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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