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銀白色泡沫像無數海月水母在海面之下,傘葉吸滿了水,隆起又收縮。一團團泡沫的接合處如水母腕足伸展收縮一般飄蕩破裂,發出一陣陣淹沒在風聲中的竊竊私語。手指碰到泡沫,它們會向兩邊退卻,然後在手指劃過之後重新聚攏。
但它們仍在悄悄消失,‘噗’的一聲,一個璀璨剔透的小世界便消失了,連同在它短暫的生命中來得及反映出的身邊的其他泡沫和頭頂上的天空。
斯蒂芬将一把泡沫在手中擠碎,小水滴沿着他的手腕重回大海。他正在海中沉浮,四面不見陸地,不知哪裏漂來的泡沫随海流挾裹着他的身體沖刷而過。天空中幾朵白雲游蕩,他卻找不到太陽。雖然四周充滿了光,但他無法确定光源在哪兒——所有地方都像,所有地方都不是。
他擡起手臂沒有留下影子。
略帶鹹味的空氣和渺小可憐的泡沫讓斯蒂芬有一種時間停頓和黎明永不再來的感覺。他該怎麽辦呢?沒有任何地方可去,他所看到的任何方向通往的都是‘無’。
就在他這麽想的時候,頭頂上方傳來一聲鳴叫,他擡起頭,看到一只白鳥如流星般向前飛去,嘴巴裏銜着樹枝。
這是一個陷阱,斯蒂芬想。
但除此之外他還能有什麽辦法呢?于是他拍打手腳,跟着它游過去。
海面平靜,泡沫早已消失,他的身體分開海水,海水又在後面合攏。白鳥繼續在他前面幾米處飛着。
它出現了!斯蒂芬心裏想。這就是那啄傷我手指的鳥,如果我努努力,或許可以捉住它……而白鳥好像知道他的想法,突然升高,斯蒂芬既便站在海面上也碰不到它。你真聰明,他說,你真聰明,不過我想……
他的膝蓋突然碰到某種硬實的東西——他碰到了海床,前面是一片弧線的沙灘。他放下雙腳,一步步涉水走上岸,海水從他發梢流下,在沙灘上印上一排積滿水窪的腳印。
斯蒂芬面前是一片沙灘,從他腳下蔓延直到視野盡頭,平坦得像在模具裏壓制過。他想這個世界裏一定沒有板塊構造運動,大地不會碰撞擠壓,風把地面一點一點磨平。或者這個世界根本就像撒出去的細沙,每顆沙粒在找到位置後便一動不動,再也沒有什麽了。
什麽都沒有,沙灘上空無一物。
他彎腰,雙手插進沙灘,捧起一把沙子仔細端詳。
在金色沙粒中,稀疏地摻雜着細小的白色碎片,是海綿和珊瑚的骨骼。他松開手,沙粒和碎骨骼撲簌簌落下。
“你在哪?”斯蒂芬說道,“你想要做什麽?我覺得這一點兒都不好玩,如果你想告訴我什麽,就當面說出來,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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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停住了。
他感到身後有人,雖然他并未回頭。
他回過身,正看到那個人站在那兒——康斯坦斯·瑪爾梅畫布上的仙子和朱利安夢中的白獅。
那個人穿着垂到腳面的長袍,白發纏繞在肩頭,他裸露在外的皮膚那麽蒼白,但卻并非屍體的慘白色,而是像極其熾熱的東西發出的那種白色,仿佛他的軀體在熊熊燃燒;他的眼眉和睫毛也近乎白色,瞳孔和嘴唇卻是紅的;他的那張臉在笑,顯得他非常美,但那笑容卻讓斯蒂芬覺得既愛慕又害怕。
那笑容屬于每一個人,古往今來每個人都曾分有那笑容的一部分;那是愛的笑容,也是恨的笑容,是産下孩子的母親喜悅的笑容,也是吃掉自己孩子的耶路撒冷女人詛咒的笑容;那笑容從誕生開始,到死亡也未結束。
斯蒂芬向前邁出一步,手指觸碰到白獅的皮膚,然後手向上擡,捧住他淺色的面孔,接着緩緩接近,用自己的嘴唇去吻他的嘴唇。“伯伮斯……”他喃喃道。
“阿嚏!”斯蒂芬打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噴嚏,然後發現自己面對的是自家浴室的牆壁。原來他正躺在浴缸裏面,而洗澡水已經涼了。
“斯蒂芬!”門外,布留蒙特羅斯特夫人大聲說,“我早告訴你不要在洗澡的時候看書!”
“我沒有!”他一邊反駁,一邊趕快跳出浴缸,把身上的水擦幹,穿上浴衣沖出浴室。
“哦!”守在門外的夫人被他吓了一跳,等到斯蒂芬已經跑上樓梯,她才想起了什麽,喊道:“別忘記吹幹頭發!”
而此時斯蒂芬早已沖進自己的房間,撥通了朱利安·雷蒙的電話。他把自己在夢中遇到的事情詳細跟朱利安講了一遍,想聽聽他的看法。而幾乎是急不可待地,聽筒裏傳來了朱利安興奮的聲音。
“見鬼!你吻他了?!”
“是的,我——”
“然後呢?你沒繼續做點兒別的?”
“那是你那種人才會幹出來的吧?我當時一下子醒了。”
斯蒂芬聽到一陣得意洋洋的笑聲。“是伯伮斯自己結束的夢境。你被趕出來了,斯蒂芬。”
“是啊,你被留下了,還和他□□,多麽自豪啊,朱利安。”
“說對了,我很自豪,也祝你下次能夠成功繼續下去。”
“那麽我非常感謝你。”
“明天塞奧羅斯的葬禮你去嗎?”朱利安轉了話題。
“也許會看在尼古拉的面子上參加吧。”
“你一定要去,斯蒂芬。我也去。”
“怎麽了?”他聽出朱利安的話語裏面嚴肅的意味,問道。
“一種預感,你也可以叫它記者的敏感性。我覺得明天肯定會發生點兒事情。”
“關于什麽?”
“……我不知道,僅僅是感覺而已……”
第二天早晨又開始下雪了,剛剛在前一天稍微減弱的風雪此時卷土重來,雪片在狂風中打着旋兒漫天飛舞。塞奧羅斯的葬禮在大雪中進行。
教堂裏倒是很暖和,空氣中彌漫着一陣陣芳香。好在正值嚴冬,塞奧羅斯的屍體并沒有散發出任何讓人不快的氣味。
參加葬禮的人比預料的要多,小教堂幾乎擠滿了,人們用詫異的目光互相打量,似乎都沒有想到其他人會來。死者在鎮上并不受歡迎,但死亡總是能引起憐憫和寬恕,何況這個人的死亡充滿神秘,沒準和所有人都有關系吶。
在最前面站着的是伊倫娜和尼古拉·塞奧羅斯,他們都穿着一身黑衣,臉上帶着一點兒茫然的表情。
追思彌撒開始,格奧爾吉司祭莊重地念着經文。不過随着時間過去,人群開始慢慢失去靜默的耐心,有的人開始低聲說話,有的人來回輪換着腿站着,有的人索性悄悄溜出去抽煙。他們開始談的都是跟死者有關的沉重話題,但漸漸就談論着風雪,談論着滑雪場的收益,談論着新一年裏的新計劃。
他們不喜歡待在教堂裏,人人都感覺有一種沉重的東西壓在每個人頭上,把他們釘入各自的位置,一動也不能動。
不久,人們又重新回到教堂,而剛剛在談話中消散了一些的不安現在又爬進了人心中。那口黑魖魖的棺材裏裝着的死人提醒他們——人就是這樣死去的。那些經文在他們聽來句句都是那麽正确。
“人生虛幻,轉瞬即逝,地上萬物,縱然掙紮,亦歸徒勞,誠如經書所說,吾人出世之日,已定入棺之時,帝王乞丐無一得免。求主基督,賜爾仆靈魂安息,至仁至愛,唯主基督……”
讓人們備受煎熬的彌撒終于結束,大部分人都離開了教堂。剩下的死者親屬和以前在伐木廠幹活的工人們還要跟随去墓地,參加入葬儀式。
朱利安和斯蒂芬也沒有走,他們兩個跟在這一小隊人後面,一起走進墓地。
這是朱利安第一次從正門進來,他先踏上一條林蔭小徑,正值冬季,兩側的樹木幹枯凋敝,道路兩側散落着石雕的悲哀天使、十字架、折斷的石柱、各式各樣的新舊墓碑。就在地低下,長滿蛆蟲的人肉在發酵。
為了金錢、家庭、幸福、自由而死,為國家而死,為永遠也不可能屬于死者的未來而死。他覺得很奇怪:為什麽要把人安葬在墓碑下面呢?
把修墓碑的錢留下來給活着的人用不是更好嗎?
讓死者靈魂安息?
現在誰還當真。埋掉完事。
朱利安和斯蒂芬慢慢向伯伮斯的墓碑走去,朱利安已經把自己在第二次來時發現銘文消失的事跟斯蒂芬說了,他們現在要再次進行确認。
十幾步外,參加塞奧羅斯的入葬儀式的人都沒有注意到他們。
伯伮斯的墓碑孤零零地立在雜草中間,灰色石頭上刻着一行字:伯伮斯·莫拉托夫1921-1944。
兩個人愣了一會兒,接着朱利安發出一聲冷笑:“我們又被耍了。”
“那麽哪個是真的?這行字,還是你看到的光禿禿的墓碑?”
“我不知道。他可以随意控制我們所看到的東西,任何事物都可能是虛假的。”
這時朱利安發現教堂的雜工克洛德科夫正站在舉行儀式的那群人旁邊,他想出一個主意,便走過去把克洛德科夫拉了過來。“這個就是伯伮斯·莫拉托夫的墓碑吧?”他一手指着墓碑,一邊問雜工。
“對,是這個。”
“它上邊寫着什麽?我有些看不清。”朱利安說。
“你當然看不清。”克洛德科夫哼了一聲。“因為那上邊本來就什麽都沒有。”
朱利安看了眼斯蒂芬,發現他神情裏滿是抑制不住的激動。把克洛德科夫打發走後,朱利安小聲說:“你瞧,我們一直被騙了,他故意讓我們看到那行字的。這是一個心理暗示。”
“……這是一個機會。”斯蒂芬盯着銘文,深思熟慮地說。
“……機會?什麽機會?”朱利安問道。
“我要設法做一個記號。”斯蒂芬說着從衣兜裏拿出一只熒光墨水筆,在墓碑上劃了個十字。
“我們要牢牢記住位置。”
“你想要做什麽?”朱利安追問。
“我們晚上再過來。”
說完這句話,斯蒂芬向儀式人群走去,但朱利安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了回去。“告訴我你想要幹什麽!”
“晚上再告訴你。”
“等到那時就晚了!”
斯蒂芬盯着朱利安的眼睛,發現那目光極其嚴峻,甚至帶着譴責。“看來你已經明白我要做的事了。”
他頓了頓,向四周望了望,繼續說,“只要我們小心,不會出問題的。工具我都有。”
“可那違反道義。”
“見鬼!你有膽量偷偷進入旅店房間現在卻說什麽違反道義?你知道法律是約束人的工具,卻不想想你所謂的道義又是什麽東西。它們全都戴着一副神聖的面具,面具下隐藏着毀滅人的野獸。這些野獸讓我們向面具下跪,歌頌它,在被生吞活剝的時候還要歌頌它。已經死了一個人了,正在那邊下葬。你的道義所能做的就是看着下一個人死去。好吧,晚上我自己來,這樣你就保全了你的道義。”
他說完轉身就走,朱利安看着他的背影,覺得不可思議。
他很佩服他居然有膽量去幹那種事,結果會如何呢?但朱利安此時的腦子裏卻并沒有想到結果,他只是想着着那将是一件多麽有趣的歷險啊!他跑過去,拉住斯蒂芬的胳膊說:“晚上我們一起。”
“嗯?你改變主意了?”
“我想你會需要一個助手的。”
斯蒂芬露出微笑。他攬過朱利安的肩膀,緊緊摟着他。他很高興自己有一個同盟,一個既能迅速明白自己的思想又從不畏懼的同盟。
葬禮即将結束時,朱利安和斯蒂芬回到人群附近,他們看着那些神色沉重的人,聯想到晚上将要做的事,覺得心中一陣戰栗。
朱利安注意到對面的伊倫娜·塞奧羅斯在看着自己,她緩緩擡起手,把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
葬禮結束後,人們各自分開向墓地外走去,朱利安讓斯蒂芬先走,自己留下站在大門附近。過了一會兒,伊倫娜走過來,她看了看他,什麽也沒有說,兩個人向山谷走去。
一路上,伊倫娜都在打量朱利安,從他的深色頭發,直到他雕刻細細皺紋的臉頰,直到他消瘦勁健的身軀。她愛他。
可她自己呢?她教唆自己的丈夫犯罪,不斷地勾引男人,深陷在□□裏,她是一個堕落的女人。
他們走到山腳下,在即将分手時,伊倫娜停住,說:“我愛你。”
朱利安微笑了,他伸出雙臂将她摟在懷中,但她卻把他推開。“可是你并不愛我。”
“伊倫娜……”
“你對我很好,但那不是愛情。你誰都不愛,我不知道你以前曾經發生過什麽事,但是我能感覺到你心裏有一種把別人和自己隔離開的東西。”
朱利安皺了皺眉。
他想到了莉迪。
“讓我們結束吧。你走你的路,我過我的生活。”
朱利安嘆了口氣,說:“我沒想到你丈夫的死會讓你産生這麽大的變化。我知道,你的自尊——”
聽到這個詞,伊倫娜像受驚的鳥一樣叫了起來:“是的!我的自尊!你也許覺得我太高傲了,但是——我的自尊,如果沒有它,女人還值什麽錢。讓我們再見吧!”
她直挺挺地站着,嘴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眼睛裏淚花在打轉。
她看着朱利安的目光甚至含有威脅。這讓他突然間覺得這個堕落的女人身體深處散發出珍貴的聖潔光輝來,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手,在手背印上一個飽含贊美卻失去熱情的吻,然後轉身離開了她。
看着他走遠後,伊倫娜的肩膀垮了下來。她知道自己不肯向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低頭,她受不了那樣的恥辱。
如果塞奧羅斯沒有死,那麽她也許會跟着朱利安私奔,但是現在,她成了一個寡婦後,自尊心反而漲大了。她是那麽的愛他,但是要讓她去求他,去低聲下氣地要他把自己帶走,這種情景一出現在她的腦子裏,就被狠狠地撕爛,又踩上幾腳。
她必須那樣說,縱使心髒上插着利劍,縱使她說的每一個字都讓劍鋒更深入一寸,她也仍然會那樣說。
她擦幹眼淚,向自己破敗冷清的房子走去,半路上她遇到了巴寧夫人。中年女人湊到她身邊,說:“親愛的,我知道你很傷心,但是你并不愛你丈夫,從來都沒有愛過。這樣對你也是一種解脫。你還可以愛別人,還可以像以前一樣,沒有人阻攔你,你知道的……”
“你在說什麽。”伊倫娜回答說,“你是說他本來就應該死嗎?是啊,我不愛他,但是卻是他帶我離開以前那痛苦的生活的,我不愛他,我們本來可以好好生活的,我本來也是可以從他身上得到些許樂趣的,可是他死了,死了……你怎麽能懂呢?”
伊倫娜抛下巴寧夫人,向前走去。巴寧夫人看着她的背影直搖頭,等到走遠了,她聳聳寬大的肩膀,說:“真奇怪,她居然說那些話!變了、變了!全變了!天氣這麽糟糕,而我看這鎮上的人也沒一個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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