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深夜,朱利安和斯蒂芬在風雪中向教堂墓地走去,狂風呼嘯,仿佛是要把天空扯碎,再撒下來,大地被雪片深埋起來,好像它已經走到生命的盡頭,太陽落下去,就永遠不會再升起來了。

他們在黑暗中經過一幢幢房屋,那些房屋,原本是給人栖身的地方,此時在危機四伏的風雪中變得極其陰沉,酷似掩埋死人的墳墓。

他們進入墓地,那地方寂靜的讓人想到死亡。還有那呆滞、略呈藍色的光,一堆堆岩石覆蓋積雪,深紫色天空中呼嘯的風訴說着死亡。一切都在訴說着死亡。

朱利安打了個哆嗦。他不知道是因為天氣太冷,還是因為心裏害怕。他靠近斯蒂芬,輕輕說:“我們……真的要做嗎?”

“你害怕了?”斯蒂芬說。

“不。”朱利安平靜地回答:“你說的對,現在我們只有這一個辦法。我們必須知道白獅的秘密,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麽,但是伯伮斯死了,他的世界像一個盤子似的摔得粉碎,而我們現在就要在碎片中尋找,試圖拼湊出一個逝去的世界來。這跟你喜歡的考古很像。”

所以我們要掘人墳墓。斯蒂芬冷冷地想,然後為自己居然這麽冷酷而打了一個寒戰。

他們彎腰縮首地走到那畫着大大十字的墓碑前。銘文還在那兒,沒有變,就好像它已經被刻上去幾十年一樣,但朱利安和斯蒂芬都知道,那銘文總有一天會消失——不在今晚,就在明天,或之後的任何一天——粉碎融化在空氣中,像泥土裏的人肉粉碎融化在大地中。

斯蒂芬仔細觀察了一番。單依靠熒光筆并不保險,他把墓碑的位置,周圍的環境一一和記憶中進行對照。确定一切都正常後,朱利安從背包裏拿出十字鎬,将尖端插進墓碑和地面的縫隙中,把全身的力氣壓在手柄上,長年積累的土壤抖動了幾下,紛紛碎裂。

他們又這樣繼續幹了幾次,在墓碑和地面之間顯出一條裂縫。這讓朱利安感到很高興。風聲越來越大,大片的雪花立刻将裂縫填滿,也将他們的腳印漸漸覆蓋住。在這種天氣裏他們不太容易被發現,稍微弄出點兒聲響也很難聽見。

那條裂縫被逐漸擴大,變成又長又窄的長方形,雪花消失在黑魖魖的洞穴裏面。斯蒂芬用手電把裏面照亮,看了看,發現棺材還完好地保存着。他們都認為這是個好消息。

掘墓仍在繼續。大部分的力氣活都是朱利安在幹,斯蒂芬只是在一旁用手電照明,他幾次想幫忙,但都被朱利安拒絕了。“這麽肮髒的活兒還是讓我一個人來吧。”他回答。

斯蒂芬不知道該說什麽。他不想讓朱利安獨自一人承受萬一被發現的後果,這是真的。現在他蹲在雪地裏,手中舉着袖珍手電筒,眼睛盯着一寸一寸擴大的黑洞。十字鎬和石頭摩擦發出難聽的吱吱嘎嘎的聲音。

他盯着那黑洞,覺得神秘莫測,仿佛有什麽又大又可怕的東西要從裏面突然跳出來似的。他又看着用力挖掘的朱利安,覺得他就像是住在地低下從沒見過陽光的挖洞穴的妖精,他們在黑暗中忙碌、生死,對陽光下的世界一無所知,還滿以為自己就是全部。

“差不多了。”朱利安的話語打斷了他的遐想。斯蒂芬重又看着洞穴——它已經大到可以看清整個棺材了。他稍稍感到一些不安,這種感覺從很遠又很近的地方飄來,讓他難以說清。

朱利安把鎬頭一端塞進棺材蓋板和四邊木板的縫隙裏,向一邊使勁兒。這時,斯蒂芬卻突然想起了什麽,叫起來:“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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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已經晚了。随着一陣木板漲裂的聲音,棺材蓋板扭歪了,露出裏面的東西來。朱利安和斯蒂芬曾經在之前預測過可能出現的東西:伯伮斯的骨頭,或者代替屍體的一團腐爛的衣物,一堆在棺材裏面安家的小動物,在幻影的驅使下飛奔而出的幽靈。但他們都沒有預料到,顯現在棺材裏面的,是約西夫·塞奧羅斯慘白可怕的死人臉。

“這是假的!”斯蒂芬厲聲說。

這不可能是上午剛剛埋葬的伐木廠老板的墳墓,他的墳墓明明在十幾米外,這只能是伯伮斯·莫拉托夫的。

塞奧羅斯屍體的出現不過是又一個幻覺的把戲。為了要證明自己的正确,斯蒂芬把手伸進棺材,但就在他的手指碰到屍體之時,他整個人就像一顆火星被踩熄了一樣,在瞬間他臉上的鎮定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臉色立時變得煞白,嘴唇也開始哆嗦起來。

從他驚恐的表情上,朱利安感到了可怕的東西。他用拳頭抵着喉嚨,低聲說:“就是塞奧羅斯?”斯蒂芬縮回手,點了點頭。他們兩個人同時跌坐在雪地裏,互相用痛苦又恐懼的眼睛盯着對方。

“我們究竟幹了什麽呀……”朱利安撫摸着臉頰,喃喃地說。

如果說他們掘伯伮斯的墓時還有一種“我們是在為了活人的安危而挖掘惡魔的秘密”的安慰,那麽現在,當挖開塞奧羅斯的墓時,他們連最後一絲道德的防線都崩潰了。他們愣在當場,像傻子一樣不知道該怎麽辦。

過了一會兒,朱利安爬起來,顫抖着雙手要把棺材蓋上。斯蒂芬也被他的動作觸動,突然醒悟過來,準備幫助他。但就在他的意識飛到空中遨游一圈重新回到大腦時,他注意到一件更為急迫的事情——遠處傳來了腳步聲,跌跌撞撞、不太利落的腳步聲,還有屬于墓地看管人克洛德科夫那酒醉的、含糊不清的咕哝聲。

他們愣住了,一瞬間一動也動彈不得,恐懼順着血液充斥了全身上下,而且在血管之中如針紮一樣疼痛。然後,在這驚惶驅使下,他們拔腿就跑。斯蒂芬的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只是被朱利安拖着竭盡全力地逃跑。

他們跑出了墓地,跑進了樹林,還在繼續跑着,直到這時,斯蒂芬才慢慢清醒過來,但他立刻想到他們留在積雪上的腳印一定會洩漏逃跑的方向,進而洩漏他們的身份。“朱利安!”他喘着氣說,“不行!我們把工具放在那兒了!”

“我都帶上了。”朱利安頭也不回地說。

“可我們沒有蓋上棺材!更沒有蓋好墓碑!”

“沒那個時間!”

“人們會跟着我們的腳印直到找到我們!”

“我說過我們沒時間!”

朱利安吼叫起來,他拽着斯蒂芬的手臂也更用力了,使他的手腕一陣疼痛。他們在樹林裏奔跑着,左拐右拐,以此來甩掉追趕者。但他們誰都沒注意到,在狂風怒吼和樹木的鞭打聲中根本沒有任何追趕而來的腳步聲。

他們幾乎已經跑到樹林邊緣,只要從這兒出去,就可以沿河岸回到鎮上,但他們都害怕一回去就會被抓起來,猶豫着該不該這麽走。而此時發生了一個意外情況,讓他們的逃跑變得毫無希望和沒有選擇。

朱利安一直跑在前面,但就在到達樹林邊緣時,他突然大叫一聲,整個人跳起來,緊接着又重重跌倒在地。

他用雙手抱住右腳,滿地打滾,痛苦地叫喊着。

斯蒂芬被吓了一跳。他撲過去,大聲說:“你怎麽啦?!。”

“我的腳!我的腳!”朱利安喊道,臉已經痛苦得扭曲了。

斯蒂芬打開手電一照,面對看到的景象發出一聲大叫。

從朱利安右腳心穿過一根尖銳的冰柱,一直穿過腳掌,從鞋面上刺出來。

它就像一根透明的錐子,刺穿了朱利安的腳心。誰也不明白那冰柱怎麽會出現在這兒的,那只在房檐和樹梢下垂挂的冰柱怎麽突然直立在地上,而且偏偏就立在朱利安經過的地方。

誰也不明白。

朱利安應該感謝斯蒂芬在英國上學時接受的救護訓練,起碼他沒有慌慌張張地把冰柱拔下來。不過,冰在體溫下很容易融化,肯定不久就會自己掉下來。

他們現在只有一個辦法——連逃跑都已經是第二位的了——立刻去霍斯塔托娃醫生的醫療所。

斯蒂芬立刻将自己身上和朱利安身上的背包卸下,扔在地上以減輕重量,然後把袖珍手電筒固定在額頭,照耀路面以免再出意外。

最後,他把朱利安背起來,讓他用手臂環繞着自己的脖子,而他則用雙手托住朱利安雙腿。

朱利安的重量讓斯蒂芬有些吃不消,但他還是努力向前走去,沿着河岸奔跑。

狂風仍在夾雜着雪片穿過漆黑的夜晚,像一群哭嚎的動物。斯蒂芬不加思索地向前跑着,不東張西望,也不看身邊的東西,只是一直向前奔。他胸膛裏的肺葉好像燃燒的金雀花,喉嚨裏品出金屬的血腥味。在他背上,朱利安緊緊地摟着他,像摟着他纏在一起出生的孿生兄弟。

他們互相擁抱在一起,毫不松手,兩個人的身體奇怪地搖晃着,他們在雪花縱橫的荒野裏交織成了一個人,永遠不會被風或者閃電分割開。

霍斯塔托娃醫生在深夜聽到一陣急促的門鈴聲,她從溫暖的床上爬起來後腦海裏閃過的是幾個病人的名字:患糖尿病的巴寧太太,肝髒病變的科利文老爹,還是患關節炎的林侬先生?或者是突然發生了什麽意外?

她迅速穿好衣服,跑下樓梯打開大門。

當看到進來的人是朱利安·雷蒙和斯蒂芬時,她吃了一驚。

“發生什麽事?”

醫生注意到朱利安右腳上沾着的雪片全是鮮紅色的,而且融化的粉紅色雪水一直滴到地板上。

“他的腳被樹枝戳到了。”斯蒂芬回答。

他撒了一個小謊言。

“幫我把他扶進治療室,把鞋襪都脫掉。然後你再給尼古拉·塞奧羅斯打個電話,我需要他的協助。”女醫生命令道。

他遵照霍斯塔托娃的指示做完這些,同時還在擔心朱利安的傷勢。女醫生的動作很小心,但在脫掉靴子和剪掉襪子的時候還是讓朱利安疼得直咧嘴。

很快,尼古拉趕到了,他和霍斯塔托娃一起給傷口進行初步消毒和檢查。

“怎麽樣?”斯蒂芬焦慮地問道。

“你很幸運。”醫生對朱利安說,“雖然戳出了一個洞,但是并沒有弄破重要血管和骨頭,不會有大量失血或骨折的危險,但很可能引起嚴重的感染。”

朱利安點點頭。“也就是我說一時死不了。”

“是的,不過傷口會化膿,恢複時會很難受。”

“人不能苛求事事完美。我沒有被送上急救車、插上氧氣管或者被迫截肢已經很滿足了。”他故意笑了笑,然後轉頭對斯蒂芬說,“謝謝你背我來。現在你能去旅店把我放在旅行背包裏的電話簿拿來嗎?我總是記不住雜志社的電話,我想告訴他們在腳傷好之前不能回去啦。背包就在書桌上,開着口,你能看到。”

這些話讓醫生和尼古拉有些莫明其妙。

在他們眼裏打電話的事情完全可以放到明天去辦,沒必要為此讓斯蒂芬在風雪夜裏跑一趟。而斯蒂芬最初也很驚訝,但緊接着,當朱利安第二次說“你可以去”時,他突然明白了這句話隐含的意思。

“啊!沒關系的!我去,不過你可要等些時候。”說着,他離開了醫療所。但斯蒂芬并沒有向山坡上的旅店走去,等到一走出醫療所的視線範圍,他就開始沿着剛才他與朱利安逃跑的路線飛奔回去。

他必須盡快趕在任何人發現之前,收拾好他們扔下的背包,湮沒他們在墓地時留下的痕跡,掩蓋他們一路踏下的無數個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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