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從小鎮到卡爾洛沃的路程不長,但因為融雪的緣故路況很差,到處都是黑色泥漿。

好在旅店的客車還不錯,乘客的座位比較高,但下面的行李艙很空,在轉彎的時候會危險地打晃,相信在回來的路上裝滿貨物的客車會更舒服一些。

接近中午的時候,他們達到了終點,朱利安打了輛出租直奔火車站,眼睛賊亮、留着絡腮胡子的司機開起那輛吐吐冒煙而且有充分理由懷疑剎車失靈的小破車來飛快,吓得朱利安一路上都在擔心自己能否完整地到達目的地。

等到了火車站,朱利安才意識到更糟糕的事情還在後面等着他呢。

到加布羅沃的頭班火車半小時前剛開走,而下一班要等到黃昏的時候。他拿着車票向車站外冷漠的人群和泥濘的街道望去,詛咒任何一個讓自己浪費了四個小時的家夥——制訂列車時刻表的人、制訂旅店班車發車時間的人、沒有及時清理積雪的人,他把他們全部在心裏殺死一遍。

他在車站附近找到一家快餐店,味同嚼蠟地吃了頓包含大量動植物脂肪的午飯,甚至在一邊吃的過程中一邊鄙夷地想:

我吃的這是什麽?

研磨碎的植物種子、死去小雞的部分屍體、禽類的胚胎?

然後他利用剩下的時間在附近轉了轉,就像證明自己的判斷一樣發現這個小城市一點兒吸引他的東西都沒有。

好不容易等到發車的時間,朱利安在車廂裏找到一個角落裏的座位坐下,看着車廂緩緩開動,眼睛盯着外面單調的景致,心情随着列車一次次的咔噠聲而一次次下沉。

一路上沒有任何好兆頭,他開始覺得自己是否在做一件蠢事。斯蒂芬試圖傷害他,但那并非是出自他本人的意願,他受到的傷害也許比朱利安還要深,那麽當彼此見面的時候,朱利安很難想象是什麽情況,也許是互相慚愧的道歉,但也有可能爆發一場争吵。

在火車的颠簸中朱利安有些昏昏欲睡,他想到了當時的情景:斯蒂芬修長的身體坐在他身上,手指牽引着他的欲望。

他難以相信自己居然在另一個男人手裏那麽快地達到高潮,在那樣的手指間……“砰”的一聲,他的額頭撞到了車窗上。

醒醒,朱利安對自己說,那不是斯蒂芬,是伯努斯,不是他。

天黑之後半小時,他來到加布羅沃,并乘坐另一輛瘋狂出租車到達城市飯店。飯店大廳裏人并不多,大部分都在安靜地喝飲料,看報紙,或者等行李。

朱利安直奔前臺,告訴一位年輕美貌的女孩他想見1104房間的斯蒂芬·布留蒙特羅斯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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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布留蒙特羅斯特先生不在。”女孩用甜美的聲音回答。

“那麽他現在在哪裏?”為什麽回答他的總是這句話。“馬德裏?奧斯陸?還是比勒陀利亞?”

“很抱歉,先生,我們真的不知道。布留蒙特羅斯特先生早晨就出去了,臨走時他把鑰匙存在這裏。”女孩指了指身後标着房間號的一組小櫃子。

這讓朱利安覺得稍微有些轉機。斯蒂芬既然存了鑰匙,就說明他晚上應該會回來。

“我可以到樓上去等他嗎?”朱利安說。

女孩再次露出為難的表情。“對不起,先生。按規定這是不可以的。”

“我不進他的房間,只是在外頭。”

“這也不可以。”

“那你告訴我什麽是可以的!”話一出口,朱利安就開始在心裏罵自己。他的風度跑到哪兒去了?

他為什麽要向這個可憐的女孩發火?尤其是看到那女孩委屈地噘嘴時,朱利安的內疚更強烈了。

“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可以在大廳等。抱歉,小姐……”

他尴尬地轉身,但卻發現斯蒂芬就站在距離自己不遠的地方,顯然是剛走進來,而從他臉上嫌惡的表情上看,朱利安剛才的一舉一動都沒有逃過他的眼睛。

斯蒂芬冷冰冰地看着他,過了一會兒,嘴角扭曲出嘲諷的微笑,輕輕地說:“原來英國紳士先生的外衣是階段時效性的,需不需要我給你介紹一位好裁縫呢?還是說只有英國才有能縫補你的外衣的裁縫?”

朱利安緊張地皺起了眉,“斯蒂芬,請聽我解釋……”

“我沒打算要接待你。”

“那麽你就在這裏解釋給我聽你前天下午究竟是在幹什麽?”

斯蒂芬臉紅了,避開朱利安的目光,說:“好吧。跟我上樓。”

朱利安打量着斯蒂芬的房間。

像一般單身旅客一樣,這房間也是亂糟糟的,衣服随便地搭在椅子上和床上,杯子到處都是。

沙發上放着兩摞書,很多,不可能是斯蒂芬帶來的,那麽這一天以來他在哪兒度過的就顯而易見了。而他父親居然相信他是在會老朋友。

當然,沒有什麽老朋友,什麽都沒有。斯蒂芬在逃避。

朱利安把書挪到桌子上去,然後坐在沙發上。斯蒂芬在衛生間裏刷杯子。“你想喝什麽?我只有威士忌,或者水。”他問。

“威士忌。謝謝。”回答的同時,朱利安想斯蒂芬喝烈酒的習慣是不是在格拉斯哥養成的。酒精能輕易地麻醉人,或者用毒品。

二選一的抉擇。

斯蒂芬把杯子遞到朱利安手中,然後坐在床邊,自始至終沒有看朱利安一眼。

誰都不說話。朱利安盯着斯蒂芬。

他在等。

他想把所有的事情弄清楚,但并不想逼迫對方。他希望斯蒂芬自己能講出來,他相信斯蒂芬會講出來,因為在他的注視下,那年輕人越來越緊張,閃躲着他的目光,兩頰在慢慢變紅。

“你……你為什麽來找我?”他終于開口,并擡頭瞥了朱利安一眼,然後迅速躲開。

“前天晚上你知道給我吃的藥片是嗎啡嗎?”朱利安問。斯蒂芬搖了搖頭,說:“當時發生的一切都不是我做的,雖然我能感覺到,但那些違背了我的意志,假如對你造成傷害的話……”

朱利安制止了他,說:“白獅控制了你,我當時就很清楚。這不是你的責任。”

斯蒂芬并沒有因這句話高興,他用雙手遮住了臉頰,痛苦地說:“但是我差一點兒就殺了人!如果我有力量掙脫他的控制,就不應該屈服。你不知道,朱利安,我其實已經向他投降了。”

他的肩膀抽動起來,淚水從他指縫間落下。“別以為我救了你,我只是沒有殺死你而已。伯努斯的力量比我們想象的強大的多。”

他是純然的黑暗。斯蒂芬回想自己所看到的。

他看到自己的世界跌落在生死之間那條鋒利的界線上,摔成了碎片,界線的一邊是死亡,另一邊是生命,而在此之上的任何東西都無比陌生,任何念頭都無比瘋狂。他不害怕死亡,但當他一眼看着死亡,一眼看着生命時,他發現它們居然同樣可怕。

他知道,新的一天在舊的一天結束後開始,冬天之後是春天,春天之後是夏天;他知道,要生活,要行動,要做些什麽。

但他也深深的感到,那些要做些什麽的念頭荒唐又可笑,沒有什麽是必須的,任何行動都毫無希望。

“斯蒂芬?”朱利安的詢問把他從沉思中猛拉出來。他擡起頭,看見朱利安的黑眼睛正擔憂地看着自己。

“呃?你剛才說……?”

“你為什麽要突然離開。”那雙黑眼睛變得嚴厲起來。

他逃不過的。

斯蒂芬想。

他總得面對這一刻,面對他眼前這個男人審視的目光。這男人盯着自己就好像盯着罪犯。一瞬間斯蒂芬又記憶起了當伯努斯控制他的身體時,他意外體驗到的白獅的情感:那些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的、恐怖的憎恨,傷害和報複。

那些所有黑暗的東西,把他撕裂的東西。

“我傷害了你,欺騙了你——比你想到的更多。”他說。

“什麽?”朱利安露出迷惑的表情。

“是的。我傷害了你,是我給你嗎啡藥片,是我擦去了畫在伯努斯墓碑上的記號,是我對塞奧羅斯的墓做了手腳,是我故意帶路讓你踩傷了腳,是我在塞奧羅斯胸前畫下爪子的标記。

這些都是我幹的,所以我要逃跑。你明白了嗎?”

斯蒂芬突然感到一陣愉悅,當他看到朱利安表情中流露出來的痛苦的時候。

對面的男人緊縮雙眉,額頭上出現一道刻痕般的凹陷,嚴峻的眼睛,嘴唇邊兩道皺紋。

他痛苦,沒錯。

但痛苦在這個男人身上卻表現得很克制,很平淡,似乎它僅僅是整個巨大痛苦的一小部分,像融化在海洋裏的一滴淚水般被吞沒。

他顯然全明白了。

很好。

接下去他就會鄙夷地看着我,憎恨我,像踢一只狗一樣把我踢開。

走你的路吧!別跟我有所瓜葛。你不應該出現在這裏,所以帶着你的憤怒走吧。

但事情并未如斯蒂芬預料的那樣發展。

朱利安嚴峻的目光并未被憤怒遮擋,相反,那雙黑眼睛變得非常溫柔,帶着一股讓斯蒂芬不舒服的憐憫。當朱利安張開雙臂擁抱住他之前的瞬間,他甚至覺得那目光中帶着些許哀傷。

“你做了錯事。我知道。但這不是出于你自己的意志,你犯不着為此懲罰自己。”朱利安低沉的聲音很輕,比松枝開始在裏面輕輕擺動的早晨第一股微風還要輕柔。

他的手掌撫摸着斯蒂芬脊背繃緊的肌肉。

“可是……我傷害了……你。”斯蒂芬喃喃着說道。他感到肩頭傳來一陣顫動,是朱利安在笑,非常細微的微笑。

“你是傷害了我,所以你認為我會憎恨你?不、不,斯蒂芬。人類的确很脆弱,很容易受傷,但同時他們也能承受難以想象的痛苦。我并不會因為你所做的事情而高興,但我也不會把罪責全壓到你身上。那不是你的錯,或許你軟弱過,但軟弱并不可恥,它是人們保護自己的一種方法。不要再譴責自己了,斯蒂芬,否則我會認為伯努斯帶給你的痛苦要比他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更深。”

斯蒂芬有點兒驚訝,實際上,他有點激動。他嘆息一聲,壓下自己激動的情緒,點了點頭,下巴撞擊着朱利安的肩膀。

那溫暖的、讓人發癢的擁抱松開了,朱利安仍然抓着他的上臂,臉上卻露出輕松的笑容。

這笑容讓他臉上的皺紋成倍增加,在燈光下尤其明顯。

斯蒂芬此時突然意識到朱利安比自己年長十歲的事實。

十年的經歷讓他比自己多了些什麽呢?

更多的痛苦和更多承受痛苦的方法?誰知道呢?

朱利安直起身,把剛才放到桌上的威士忌喝光,惬意地摸了摸肚子,對斯蒂芬說:“怎麽?你不想請我吃頓飯嗎?別想着用酒把我填飽,我的胃已經受夠了快餐食品。”

斯蒂芬想象他皺着眉頭咽下漢堡包的情形,不由自主地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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