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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城市飯店的餐廳享用了一頓豐富的晚餐,然後到二十一層的樓頂平臺上吹了一陣冷飕飕的晚風,直到身體快凍僵時跑回房間,每人手裏捧着一杯威士忌靠在床頭,一邊讓濃烈泥炭味和海藻味的麥芽酒流下喉嚨,一邊享受着思緒上升到天花板又從天花板飛升到夜空裏的愉悅。
“我得承認,伯努斯·莫拉托夫是一個藝術家。”朱利安嘆息着說,“他非常精通制造夢境,不僅非常逼真、震撼,而且非常具有藝術性,那個神秘山谷簡直就是完美幻想的産物,那些石頭、植物、鳥類,還有空氣中的微風和氣息。身處其中你會感覺到某種危險就潛伏在附近,像捕食的獵豹般盯着你,輕輕移動腳步,柔軟的觸感。你明知有危險,卻依然會放松,渴望融入飄蕩在空氣中的分子裏去。而那随時會出現的危險也像一種穩定的藥劑,讓人陶醉。完美,的确,人們會愛上那種情緒——寧靜、安逸、隐隐的刺激。而同時,伯努斯還是個戲劇家,他對戲劇性的偏愛讓我想到了英國的偵探小說家們。他從不讓被夢境糾纏的人們直接到達中心,而總是做一系列的鋪墊:讓我飛過山谷,走過長長的走廊,或者讓你接二連三地目睹非人形的怪物。然後當夢境的高潮來臨時猛地将你推入結局,你為此喘息,驚詫,并心醉神迷。你已經完全被夢境所控制,而他的目的便達到了——你不再是你自己,你丢棄了意識,成為他的玩具。”
“這麽說伯努斯還是個出色的心理專家。”斯蒂芬說。
朱利安喝了口酒,繼續說:“這正是我要談到的第三點。他非常了解人心的運作過程,知道每個人內心最恐懼的是什麽,然後就把那樣東西展示給人看,等待着那個人自己崩潰。對于曾經殺害他和阿爾伯特·G的人來說,尋找恐懼頂點會很簡單,伯努斯大概只要反複重現當時血腥的場面就足以使人發瘋。而對于七人兇手的兒女來講,會稍微麻煩一點兒,他必須知道他們內心深處隐藏的東西,但這個地區的歷史提供了足夠多的戰争,政治迫害和陰暗的罪惡,找到這些并不很難。對于伯努斯來說最難對付的,就是突然闖入的計劃的陌生人——比如你和我,但顯然,他還是找到了我們的弱點。他變成了莉迪,但這還不足以摧毀我,于是他讓我目睹整個生命史的進化過程,目睹無數生物産生到滅亡的無止境的循環,每一生物都設法以其他物種為代價而生存,從它們的痛苦不幸中受益。一切産生都是為了毀滅。他讓我看到這些,讓我看到……”
他停了下來,眼睛盯着面前牆壁的一點。
斯蒂芬同情地看着他,說:“他讓我們看到的是我們最害怕的東西:生存的虛無。一切都如此,生命什麽也不産生,因為它根植于死亡之上,就像細菌從腐敗的屍體上産生一樣。我們只不過是一小撮分子、原子的重新排列組合。大自然為了傳宗接代創造了駭人聽聞的法則,我們必須以其他生物的軀體為食,我們必須依靠冷冰冰的物質,必須在不肥沃的土地上耕作,必須工作,因為我們要進食。沒有什麽能幫助我們,連受尊敬的古老神靈都不行。”
朱利安笑了笑,說:“而最可怕的就是——這是對的。”
斯蒂芬長長地嘆息一聲,傾過身體,頭倚着朱利安的肩膀。
“所以有時候我會覺得死掉可能好些。”他說。
“這就是你開始吸毒的原因嗎?”朱利安問道。
斯蒂芬點點頭,這讓朱利安覺得肩膀上一陣刺癢。他稍稍轉過身,低頭看着年輕人散開在自己肩頭的淺色發絲。
他第一次意識到斯蒂芬的心裏有很多他未曾想到的複雜的內容。他比自己年輕十歲,沒有任何職業經歷,和大多數渾僵僵的年輕人一樣無知,愚蠢,自負。
可他畢竟是錯了,斯蒂芬和他一樣,對生存本身有着最深切的恐懼,而他甚至只能求助于麻醉劑。
一瞬間朱利安開始咒罵起斯蒂芬的父母和老師們,他可以想象得到當這些人發現斯蒂芬吸毒時的惱怒,他們肯定會送他去強制戒毒,但他們卻不關心年輕人內心裏那些可怕的問題。
朱利安轉過身。
斯蒂芬的腦袋從他肩膀滑落到胸口,在他擡起頭前,朱利安伸手搭在他後背上,把他固定在擁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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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年輕人有些抗拒,但很快,他松弛下來,靠在朱利安胸前,任由後者的手指撫摸他的脊骨。
慢慢地,朱利安發覺自己襯衫胸口的地方有點潮濕。他在哭,顯然。
但他的哭既不用力,也沒有顫栗,他只是象所有純潔無罪的孩子一樣哭着,縮成可憐的小小的一團。
過了一會兒,斯蒂芬直起身,他看起來只是眼睛有點兒腫,帶着些許震驚的表情。至于他臉頰上的紅暈,朱利安選擇忽略它們,那大概只是酒和燈光的關系。
“對不起。”年輕人嘟哝着說。
“沒關系。現在感覺好些了嗎?”
“謝謝。”
斯蒂芬看着朱利安,目光裏有思索的神情,仿佛他看的是什麽奇怪的東西一樣。
而與此同時朱利安也在觀察斯蒂芬,他看着年輕人稍稍發紅的眼睛,被淚水沾濕的亮晶晶的睫毛。
然後他發覺斯蒂芬的手指正在碰觸自己的下巴,那種力道就好像人們在探索不知名的神秘事物時所産生的輕微、好奇的舉動。
他要幹什麽?
朱利安想。
接着那輕微的碰觸變成了撫摸,從下巴滑到鬓角,沿着眉骨滑向額頭,然後沿着鼻梁向下。朱利安突然想到是否伯努斯又進入斯蒂芬的軀體裏去了,或者斯蒂芬被突然剝奪了視力,只能像瞎子一樣摸索。
此時,斯蒂芬的手指落到他嘴唇上。
朱利安皺起了眉,試圖後退,而斯蒂芬用自己的嘴唇代替了手指,親吻着他。
單純試探性的親吻,嘴唇互相緊貼,在分開前舌尖掃過他的上唇。
“你在幹什麽?”朱利安有些惱怒地說。
但斯蒂芬卻突然笑了起來。“我想知道用自己的嘴唇吻你是什麽感覺——不是用伯努斯的。”
“那麽你下次最好事先說明。”朱利安有點兒生氣。
突然兩個人都沉默了,斯蒂芬開始臉紅,朱利安覺得很尴尬。
“呃……對不起,我不是……我想你誤解了我的意思。”他現在只想趕快結束這奇怪的場面。不過斯蒂芬顯然不這麽想,他雙手抓住朱利安的肩膀,挪動身體,坐到他正前方,眼睛緊緊盯着他,說:“好吧,既然你這麽要求了。
朱利安·雷蒙先生,我,斯蒂芬·布留蒙特羅斯特要正式地,吻你。”
朱利安很想爆發出一陣大笑,為斯蒂芬這荒唐的宣言,但他剛剛張開嘴,就被斯蒂芬吻住了,尚未成型的笑容凝固在他臉上,在那僵硬的笑容上面,溫暖的嘴唇和帶來輕輕刺痛的牙齒在緩慢探索,從一邊嘴角到另一邊嘴角,從上唇到下唇。
斯蒂芬的舌頭舔着朱利安的牙齒和上颚,兩個人的舌尖在口腔中相遇,開始是謹慎的接觸,然後變成急切地糾纏。
朱利安知道他們已經跨越了一條界線,但他并不想後退,因為與斯蒂芬接吻的感覺出乎意料的好。
□□聲開始在他們的喉嚨裏翻滾作響,斯蒂芬想停下,但這次朱利安抓緊他以完成長長的擁吻。當他們終于分開後,斯蒂芬看起來眼神有點渙散,嘴巴裏喃喃地說着:“天吶,天吶。”并且像傻瓜一樣咯咯地笑個不停。朱利安鎮定地看着他笑。
過了一會兒,斯蒂芬不再大笑,只是偶爾發出一些咕嚕聲,但眼神卻比剛才更加渙散了。“我們要繼續做下去嗎?”斯蒂芬傻呵呵地說。
朱利安皺了皺眉。他不知道斯蒂芬是否出了什麽問題,是單純的想make love呢,還是單純瘋狂得像一條熱昏頭的狗。他自己可并不想用這個機會占便宜。
“斯蒂芬,你确保這是你真心要說的話嗎?我可不希望有一天你的父母會突然找我算帳。”
話音剛落,朱利安就感覺胸口突如其來的一陣疼痛。
斯蒂芬狠狠地給了他一拳,他臉上的笑容不不見了,雙手抓緊朱利安的領口,猛力搖晃着。
“你這個虛僞的混蛋!”年輕人咬牙切齒地大叫,手指狂亂地撕扯着朱利安的襯衫。朱利安握住他的手腕,把它們強硬地從毀壞布料的過程中拖出去。
“停止,斯蒂芬。”朱利安盯着他怒氣沖沖的眼睛,“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樣。我并不虛僞,或至少在你面前我是真誠的。我只是不想傷害你,不想因為一時的歡愉而造成無法彌補的後果。我希望你想清楚你在幹什麽。”
“我當然清楚我在幹什麽。”他瞪着朱利安,“我要跟你□□。你是不是以為我被剛才的那些激情沖昏頭了?見鬼!去他的!我愛上你了!我不想再折磨自己,我愛你。你為什麽要在這裏出現!你把一切都攪亂了!”
他聲音顫抖着跌進朱利安張開雙臂的懷抱中,然後感到一只手在碰觸他的頸項,嘴唇在他的臉頰和嘴角親吻着,他閉上了眼睛。朱利安撫摸着他的肩,他的胸膛。一股潮濕的熱氣在身邊變得渾濁起來。
“你知道我愛你什麽嗎?”斯蒂芬喃喃着問。
“我知道,我知道……”
朱利安把他摟在懷裏,貼在他身邊。
斯蒂芬轉過身,摟住他。
他的身軀溫暖、堅硬;他是那麽熱烈,自由,好像不是在走在大地上,而是飄蕩在上面。
現在,這個人就在他身邊,貼着他的肉體。
斯蒂芬抱着他,仿佛抱着這個人身軀裏所蘊涵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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