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啊!我親愛的孩子!你平安無事!”
“為什麽要這麽說——平安無事?”
“哦,你們不知道嗎?太可怕了!我本來以為你們會注意看報紙的。太可怕了。哦!就在你們離開的這幾天裏,發生了一件大事!米哈伊爾·布瓦伊先生——去世了。三天前。”
萊科楚奇先生從車中走下,在寒冷的空氣中打了個寒戰。
他讨厭這種潮濕陰冷的天氣,因為這讓他的膝蓋非常不舒服。
但他知道,自己跑這一趟是必須的,作為米哈伊爾·布瓦伊的律師和指定的遺囑執行人,他必須來到小鎮上安排布瓦伊的金融公司和財産的分割。
這是一件讨厭的活,那些認為自己被不公平對待的人會怨恨他。可他能有什麽辦法呢?他畢竟是米哈伊爾生前不多的幾個朋友之一。
汽車停在布瓦伊宅邸的大門前,萊科楚奇先生站在那兒,看着白牆上纏繞的常春藤枝條,忽然生出傷感的情緒來。
就在三年前,他還曾到這裏度假,而就在幾個月前,他還曾參加了米哈伊爾和安娜在意大利的婚禮。
哦,安娜,這個可憐的孩子,剛剛結婚不久就成了寡婦。
萊科楚奇先生嘆息一聲,在仆人的帶領下走進宅邸。
他來到會客室,安娜正在那兒等着他。她身着一件黑呢的連身裙,看起來有些憔悴。一看見萊科楚奇先生,她便站起來歡迎他。
“哦,萊科楚奇先生,感謝你這麽快就到來。”
“這沒什麽。我相信米哈伊爾的親戚們讓你煩透了吧?”萊科楚奇先生說。
安娜苦笑一聲,說:“還有我的親戚們。我想他們已經把雪松山丘旅店的客房占滿了。沃恩施泰因先生應該感謝我,雖然他現在人不在本地。您知道,他是旅店的老板。”
“是的,我知道。我很高興你還有幽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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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看您的頭發已經全白了。”
萊科楚奇先生張開雙臂,擁抱安娜。說:“親愛的孩子,我已經六十四歲了,上帝沒有拿走我所有的頭發,我已經很感激他了。”
他們笑了起來。
盡管這笑容似乎有些不合時宜,但他們彼此都明白,笑容是此刻能戰勝悲傷的唯一武器。
在落座後,他們開始談起布瓦伊的死和即将揭開的遺囑。
安娜心中根本不想把財産分給那些一聽到死訊就飛快趕來彼此鈎心鬥角的親戚們,實際上,她更希望遺囑的受益人中能有蕾妮·霍斯塔托娃的名字。
萊科楚奇先生聽到她這種想法後遺憾地搖了搖頭。
“安娜,我認為你對米哈伊爾前妻的女兒太過關心了。你這麽做是否是想給她某種補償。如果真是如此,我勸你不要這麽做。我比你更了解蕾妮的為人,她斷然不會接受你的施舍的……”
“這不是施舍。”她痛苦地閉上眼睛。
在心底深處,她已經隐隐感到自己剛剛死去的丈夫并不是那麽光明正大的人,希望為他贖罪。
她一直想設法與蕾妮和解,為她做些什麽,但這個希望随着布瓦伊的死愈加渺茫起來。
蕾妮·霍斯塔托娃醫生正在醫療所裏為巴寧太太準備她的藥品,這樣中午尼古拉就可以順路帶過去。
這時突然來了一個電話,蕾妮聽出那是萊科楚奇先生,他請她第二天到布瓦伊宅邸。
蕾妮想到了遺囑,但她搖了搖頭。她太了解自己的生父,他絕對不會給跟他斷絕關系的女兒任何形式的遺産。他那冷酷、狡猾的父親,剛剛去世的父親。
他死的時候她并不在身邊,因為那過程來得非常突然,等她趕到之時,他已經變成了冷冰冰的屍體。她記得,當時恰是黎明,從窗子照射進來的燦爛陽光給屍體籠上一層淡淡的光輝,好像死者還活着一樣。
但作為醫生的蕾妮早已從那僵硬的肢體和皮膚下血管泛出的不正常顏色确認,躺在床上的僅僅是靈魂脫離肉體後的軀殼。
面對那景象的時候,她幾乎沒有哭,她的心裏只有冷漠和類似于絕望的決心。
與多年前在母親的屍體前痛哭不同,她現在已經不像那樣激動了。
那蒼白不動的屍體,曾經是個活生生的人,他自她降生起就開始制作一個模子,然後把女兒硬塞進去,但蕾妮知道自己不是個合格的鑄件。她從那熔爐裏面跳出來,而且,永遠也不會再跳回爐子裏。
任何人都不可能回去了。
那個男人給了她生命,但又從她那裏奪走了它。
作為一個父親,你還能期望他做什麽呢?
也許這将是她餘生裏最後一次拜訪那座宅邸。
它将與她的生命脫離關系,變成另一個名字的所有物。那些當她在上面奔跑着追逐小狗時吱嘎作響的石子會被清理幹淨并以平整的石板替換。
那些被她塗抹上水彩顏料和鼻涕的家族照片會被從相框裏取出,放到将堆積滿灰塵的盒子裏,甚至被扔進壁爐燒成灰燼;而那塗抹着灰泥的壁爐會被貼上陶瓷,裏面的黃銅木材架上的木頭會從松木變成鍛木;樓梯上已經掉毛的紅色地毯被換成了藍色,那些她在上面打滾、跌倒、玩耍時撕扯出凹陷的地毯會被卷成一捆,賣給某個人家當作蹭腳的墊子。
她的櫻桃木小桌子,她曾經趴在上面把小蟲子撥來撥去,曾在抽屜裏用小刀刻的“我愛安東”的幼稚字體,都将被其他的氣味和名字覆蓋。
記憶将被從這些東西裏面驅趕出來,被用掃帚、簸箕、火焰、粉碎機所毀滅。她在那宅邸裏的生命結束了。
蕾妮淡淡笑了一下。她應該去親自告別。
第二天,布瓦伊家族的人們聚集在宅邸大廳,靜候遺囑宣讀。
萊科楚奇先生将遺囑從上了鎖的保管箱裏面拿出,慢慢展開,用律師們特有的冷酷眼神掃視在場的每個人,然後以幹巴巴的聲音開始宣讀條款。
遺囑的內容并未出乎衆人意料:主要的金融公司和大部分不動産都由安娜繼承,其他親戚們得到餘下的部分小塊地産和債券。
作為兩個月前布瓦伊先生簽署遺囑時的見證人,萊科楚奇先生清楚地記得遺囑的所有細節。他知道随着自己宣讀有人滿意、有人沮喪,這都很正常。
但當他以為自己讀完了最後的條款時,他卻發現在原來遺囑空白的地方多了一行字,他希望是自己看錯了,便揉揉眼睛,但字跡仍在那兒,于是他把遺囑湊到眼前,盯住那行字反複看了好幾遍。
大廳裏的人們開始竊竊私語,人人都看出遺囑出了點兒問題,而這将和他們每個人的利益與未來息息相關。
他們緊盯着萊科楚奇先生,盯得他直冒汗。他謹慎地回想自己打開遺囑的過程:保險箱,封條。然後他仔細檢查多出來的那行字的筆跡和墨水顏色,确認那與遺囑其他部分的筆跡出自一人之手。
或許是自己記錯了,萊科楚奇先生想。他長出一口氣,而大廳裏的人們更緊張了,他們盯着他的嘴巴一開一合,念出最後的條款。
“……一筆一百萬美元的銀行存款,給予蕾妮·霍斯塔托娃。”
蕾妮·霍斯塔托娃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指向自己,有的帶着羨慕,有的帶着憎恨。而她自己起初聽到這消息時一片茫然。
米哈伊爾·布瓦伊不可能留給她那麽一大筆遺産,他們互相憎恨,他們互相憎恨。
“對不起。我不接受。”她說。
這引起了一陣騷動,大多數人都顯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還有的人看着蕾妮的目光就好像看見一個瘋子,更有人開始故意地大聲說出“如此虛僞”的話,甚至一些不堪入耳的咒罵也傳了過來。
安娜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我希望你能接受。”她說。
“但這不是布瓦伊先生的意思。”
“遺囑就是這樣。我們必須照此執行。”萊科楚奇先生說。
“蕾妮……”安娜用力地握着她的手,年輕女人的目光非常堅決。
而蕾妮冷笑一聲,用低低的聲音說:“我不配……”
蕾妮走進醫療所的大門,她停在那兒,看着整個房間:木地板上有病人走過留下的腳印;深色辦公桌上放滿了病歷和處方單;通往治療室的門半開着,露出天藍色的布簾;透過藥劑室的玻璃門可以看到滿滿的藥品;窗臺上蛇頭貝母凋謝的花朵已經被剪去,只剩下綠色的長葉片;空氣中彌漫着消毒藥水的氣味。
這地方會變化嗎?
這地方應該變化嗎?
她對這裏的一切都太熟悉,因為這些房間的裝飾、儀器的布置和藥品的歸類都是當初她和安東一起做的。
現在她得到一筆數量可觀的遺産,她應該改變這裏嗎?她是否要把那些熟悉的東西統統換掉?
不,不,她心裏說。
我什麽都不想要,什麽都不想改變。但她又始終覺得,有某些東西靜靜地矗立着,等着她來改變。她無法阻止遺囑被執行,她也沒有勇氣放棄遺産,她更沒有能力阻止時間在她面前一滴滴地流逝。
安東年紀很輕就死了,他留下的是永遠不再變化的鮮活的記憶,但蕾妮在變老,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冷漠、孤獨。
時間在她面前滴落,但在那一滴中所包含的種種複雜的東西——生活的痛苦或歡樂、淚水或歡笑、欣慰或沮喪——卻從未與她有過什麽關系。
她仿佛走在世界最外一圈,當裏面的人們如風暴般左沖右突時,她只在那兒呆呆地看着,嘆息着。
“蕾妮?”旁邊傳來一個聲音打斷她的思考。尼古拉正擔憂地看着她。
“你還好嗎?”他問。
我很好,是的,沒什麽問題——她應該這麽回答,但她張開嘴,說的卻是:“不……很糟糕。”在尼古拉焦慮的目光下,她坐在沙發上。
“……我遇到了一件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情……我剛剛獲得了一百萬美元的遺産,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配、我不配、我不配。”她用雙手遮住臉。
尼古拉默默遞給她紙巾,她接過來擦了擦,繼續說:“我希望我能正确地看待這件事,但是我不能。我覺得、覺得有些東西,是我不可能改變的,永遠也改不了、抹不掉,就如同我們每個人的姓名、血型,它們将永遠留在生活中。沒有這筆錢的時候我什麽都不想,而現在它帶給我一些希望,但是我清楚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她不停地說着,尼古拉慢慢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他不清楚蕾妮究竟在說什麽,‘那’到底指什麽。
他猜她想到了安東,想到了以前美好的回憶和之後冷酷的生活,從平靜跌入痛苦深淵的生活。
錢可以改變很多東西,如果自己的父親沒有欠下那麽多債務,或許他的家庭不至于像現在這樣凄慘,但是也正像蕾妮所說的,有些東西是不可能改變的,對于每個人來說。
但是,尼古拉想,是否真的有東西是經久不變的?
當時間一滴接一滴地寂靜墜落時,兩千年前釘在基督手掌上的釘子有什麽關系呢,兩百年前讓詩人嘆息的枯萎的金盞花有什麽關系呢,讓國王憤怒捶打長桌的戰敗消息和讓聖徒被燒死的柴堆上的火焰有什麽關系呢。
整個世界都在移動,歷史一片接一片地被撕下來,國王和王後消逝了;徇教者和叛徒消逝了;繪畫和詩歌消逝了;還有湖泊、森林、動物;還有我們的文明。五十億年後,太陽把地球吞噬,然後灰塵再次聚集,星球再次産生,生命再次萌發,但不會有任何東西記得在那樣一個空間裏,曾經有一個叫地球的行星,有個叫人類的物種,他們還有歷史和文明,他們還互相殘殺,他們之中曾經有一個年輕的男人在為一個女人感到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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