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從教授家離開後, 兩人順着職工樓走到了附近的小湖畔。

這一帶住着許多退休的老教授,有的在家裏搞學術, 有的則幫子女帶孩子,趕上周六天氣好, 都把小孩帶出來遛彎曬太陽了, 孩子們湊在一塊做游戲, 相互追趕,笑聲清脆,那天真活潑無憂無慮的模樣讓遲緒不由駐足側目。

“我們在這坐一會吧……”趙瑞懷看着他,聲音輕輕的提議。

“嗯。”

遲緒很平靜的坐在湖邊長椅上, 他的雙腿向外延伸, 修長又筆直, 而那本日記被他壓在膝上, 從出現至今,一頁也沒有翻開過。

他當然無需翻開, 那上面的東西都是他親手寫的,就在不久前。

趙瑞懷強忍着酸意和好奇,只當那本日記不存在,故作輕松的說,“今天真暖和啊,跟夏天一樣。”

是啊,穿短袖也不會覺得冷。

遲緒都不知道自己的手為什麽這樣涼, 就像在冬天, 就像攥着一團雪, 他忽然好想讓趙瑞懷牽住他,趙瑞懷的手向來幹燥溫暖。

這種突如其來的念頭在刺骨的冰冷中愈發強烈,可遲緒卻始終沒有任何動作,他沉默着望着湖面的波光粼粼,望着裏面的藍天白雲,試圖讓大腦放空,享受這一刻的寧靜,可那張蒼白的臉上卻是實實在在的痛苦和煎熬。

原來沒人喜歡他啊。

當這句話出現在腦海中,遲緒便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的眼淚,豆大的淚珠悄無聲息的滑落,在陽光底下分外剔透晶瑩。

“你,你哭什麽?”趙瑞懷是真的困惑,甚至有點生氣,“你都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了,還為他哭?!”

遲緒被他說的,也覺得丢臉,他用袖口抹了一把眼睛,眼淚卻流的更急促,一串一串的往下掉,擦都擦不幹淨,遲緒放棄了,他低下頭,嗓音沙啞,近乎懇求的說,“你可不可以,讓我自己待一會。”

“不可以!”趙瑞懷已經盡力表現一個男人的大度了,可遲緒一副因失戀而痛不欲生的模樣,猶如一把往他心口戳,還不斷攪動的匕首,他無法再一聲不吭的忍受。

他太嫉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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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遲緒對他表露愛意的那天起,遲緒看他的眼神裏總是充滿了各種情愫,那眼神是天底下最動聽的情話,不必開口說的情話,趙瑞懷聽得真真切切。

“全世界任何人或事都不如你來的重要”

“我要把一切都給你”

“我會永遠在你身邊”

這讓趙瑞懷長出了翅膀,飛到了雲端,渾身輕飄飄的,沉醉于這場美夢般的戀情。

即便遲緒因為傅一辰失去記憶,把他忘得一幹二淨,他也能把這小小的波瀾當成情.趣,滿腦子想着等遲緒恢複記憶後,好好和他講一講這段時間發生的事。

趙瑞懷含着金鑰匙出生,是上天眷顧的天之驕子,生長在父母的羽翼下,接受着高等教育,得益于豐厚的社會資源,在後天培養下,他擁有了超乎常人的遠見,且不驕不躁,對任何事充滿耐心,因此,他總能輕易得到自己想要的,他的人生順風順水,從未有過挫敗,就連戀情,他也是被捧在手上的那個,被全心全意愛着的那個,全世界最好的一切他都擁有,又何談嫉妒?

可這一次,遲緒的記憶回到了愛着另一個人的時刻,只要一想到遲緒年少時的歡喜和憂傷都是為另一個人,而那個眼神也并不獨屬于他,趙瑞懷的心就被嫉妒瘋狂的啃咬。

他不得不嫉妒的人是陰溝裏的蛆蟲,這一點更讓他感到屈辱和難堪。

趙瑞懷一把奪過那本日記,并将它高高舉起,黑色封皮如烏雲蔽日,明媚的陽光驟然消失,“你摸,摸着良心說,我對你,怎麽樣,我說什麽,什麽你都不信!行,不信,你,你想來證實,我工作都不顧了,陪你來!”

如果可以,趙瑞懷真不想和他吵,他根本就不會吵架,一激動話都說不利索,可要是不說點什麽,趙瑞懷實在太憋屈,他覺得自己快要忍吐血了,“那你能不能,能不能把我當個人看!也顧忌一下我的感受,我好歹也是你老板!”

其實說到這裏,趙瑞懷就已經是在刻意挑釁了,他想讓遲緒反擊,雖然他也氣小遲緒總和他對着幹,但總比一個人坐在這裏哭強。

宣洩一下,心裏就舒坦了。

他剛剛試驗,親測有效。

遲緒擡頭,眼睛紅紅的盯着他看,像一只被獵人抓住長耳朵拎起來的小兔子,失去了掙紮的能力,只能發出一絲細小的聲音,“還我……”

趙瑞懷既心疼又生氣,可他不能就這麽把日記還回去,說真的,那樣太沒面子了,“你不哭我就還你,要不我就給你扔湖裏。”

“你還給我!”

看他有了點精神,趙瑞懷心裏更別扭了,“不還!”

遲緒忽然站起身去搶自己的日記,別看趙瑞懷以前胖,可他也是個靈活的胖子,籃球社裏的骨幹,實力中鋒,反應力極快,輕而易舉的躲開了遲緒,把日記舉的更高,甚至踮起了腳。

遲緒這會的确忘了難過,他只想拿回那本藏有他羞恥過往的日記,他撲到趙瑞懷身上,扯着趙瑞懷的袖子,蹦着高去搶,“還我!”

“就不還!”

趙瑞懷在和遲緒鬧着玩,可遲緒是真下死手,見自己根本碰不到日記,便跳起來用力踩在趙瑞懷的腳背上,趙瑞懷吃痛,下意識的彎腰,遲緒立刻将日記本奪了回來,随即遠遠避開他。

趙瑞懷蹲下身,按住自己的腳尖,倒吸了口涼氣,“嘶——你瘋了!”

遲緒漠然的盯着他,“是你先動手的。”

“你!”趙瑞懷本該和他争執幾句,和對上那雙漆黑且冷漠的瞳仁時,就半個字也難出口了。

趙瑞懷忽然認識到,眼前的這個遲緒,才是他真正的模樣,看透人世間冷暖,心如磐石般堅韌卻也堅硬,年少已如此,那浸.淫更為殘酷的社會幾年又如何?

趙瑞懷不覺得他跟在自己身邊,整日裏和那些人精似的老油條打交道,會變的多麽柔軟天真。

所以,他是撞了什麽大運才焐熱了這塊和他有仇的石頭?

傅一辰又憑什麽?

腳趾不那麽痛了,趙瑞懷站起身,隔着三五米的距離,輕聲問他,“你現在還喜歡傅一辰嗎?”

遲緒捧着那本日記,搖了搖頭,他清醒且理智,老教授一句傅一辰态度反感,他就知道日記傳閱和謠言四起都是傅一辰縱容甚至支持的結果,但凡傅一辰幫他一點點,日記也不會到教授手裏。

他站在光裏,愛憎分明,趙瑞懷一下舒坦不少,“那你為什麽哭?”

遲緒沉默良久,露出一抹苦澀的笑,“因為,沒人喜歡我,就連你,喜歡的也不是我。”

趙瑞懷哽住,眼睛裏竟生出幾分濕潤。

因嫉妒而憤怒,因疼惜而悲傷。

所有情緒全因眼前的遲緒,尚未滿十九周歲的遲緒。

趙瑞懷想告訴他,很久之前,我就認識現在的你,我有些喜歡你,雖然那時的喜歡與無關感情。

可遲緒沒有給他機會開口,“昨天晚上你喝醉了,問我為什麽喜歡傅一辰,答案就在這。”

遲緒指了指自己手中日記,忽而挑起嘴角,将其向着湖水用力擲出。

那本在“未來某一天”被他撕開的日記,此刻迎着微風洋洋灑灑的落入湖中,就像飄在藍天白雲裏,遲緒望着那些迅速被浸濕的紙張,笑容裏有點得意,“你想知道,就去看吧。”

他以為大學帶給他的新生和溫暖,都是他自作多情。

沒關系,他不在乎啊,他已經看到了結局,他又一次咬着牙熬了過去,他順利的畢業,找到了一份體面的工作,還會有一個非常優秀的人,特別特別的喜歡他。

如果看到這本日記的話,或許就不會喜歡他了。

這樣就,再也不會有人看到,那些隐秘的感情,再也不會成為傷害他的武器。

“遲緒……”趙瑞懷喃喃的叫着他的名字,視線凝固在那些**浮在水面的紙張上。

難怪教授說,撕開了,不是撕碎了。

那種情況下,遲緒也舍不得将它撕碎,而現在它卻被扔進了水裏。

趙瑞懷大腦一片空白,無意識的邁動雙腿,一步步的走下臺階。

“你要做什麽?”遲緒聲音不大,卻滿是震驚。

趙瑞懷那雙價值不菲的皮鞋已然浸泡在湖水中,他彎下腰,拾起離他最近的一張紙,被水浸泡後,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不清了,趙瑞華把它鋪平,搭在自己的手臂上,回過頭對遲緒道,“你不是說讓我看嗎。”

“……什麽也看不到的。”

“那我也要看。”趙瑞懷目光堅定,不容動搖。

這些被扔到水裏的日記,在“未來的某一天”會成為傷害遲緒的武器。

趙瑞懷雖然沒有目睹,但他深知人性,也能想象的到,一個騷擾室友的同性戀,會有什麽樣的下場,恥笑,排擠,歧視,那是比孤獨還要苦厄的處境,如同被整個世界所厭棄,成為任誰都能随意踢一腳的小石子,而這一切的起因都源于這本日記。

可它公開之前,它是遲緒辛苦乏味的生活中唯一的慰藉。

在它犯罪之前,它是快樂的。

這就是它未來存在的價值,多年以後,趙瑞懷要讓遲緒拿着這些模糊的日記,回憶自己的大學時期,遲緒想到的不會是傅一辰,而是那些青澀懵懂的感情,和寫日記時有點可笑的小心翼翼。

趙瑞懷決不能讓這本日記和那段過往就此沉入水底化作淤泥,那樣他和遲緒心裏都會出現一個死結,每每想起,他如鲠在喉,遲緒也不得安生。

“你又不想讓我看了嗎?”

“随你便。”遲緒扔下這三個字,轉身走了,步伐很急,像是逃跑。

“你去哪?”

“回家!”

趙瑞懷安下心,繼續去撿那些紙。

他昨晚沒睡好,早餐也只吃了幾口,身體處在亞健康狀态,湖水不深卻冰涼,漫過大腿時他控制不住的開始發抖,從水裏出來後被風一吹就更冷了。

趙瑞懷邊哆嗦邊把日記鋪在長椅上晾曬。

遲緒用的筆不同,字跡模糊的程度也不同,有一些完全看不清了,有一些依稀可辨。

——要放假了,我借他的手機給爺爺打電話,告訴爺爺寒假不回家,要去餐廳打工,他說餐廳不适合我,要幫我找份家教的工作,我就知道他會這麽說,其實我除了餐廳之外,也找了家教的兼職,他放假也不回家,應該會去我打工的那家餐廳吃飯吧?希望他能去。

——餐廳的工作果然不适合我,老板說我不會點單,不會給客人推菜,我打電話告訴他,他應該在忙,有點不耐煩聽,不知道他在做什麽。假期趕快結束吧。

——又下雪了,可我一點也不冷。

——聽說他中秋節過生日,我應該送他禮物,還有幾個月……還是先欠着吧,等我能賺錢了,在一起送給他。

——今天他請我吃了牛肉面,還把自己碗裏的牛肉夾給我,爸爸,我突然想你了,你和媽媽好嗎,照顧好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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