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齊啓正二十一年,霜降。

一隊騎士在官道上縱馬狂奔,人和馬都已經疲憊不堪。忽然,打頭的年輕騎士喝道:“界碑到了!”

只見不遠處的路邊豎着一道石碑,丈餘高,上面一行龍飛鳳舞的血字,戾氣逼人:赤淵,生靈止步,擅入者挫骨揚灰。

石碑前頭,一個中年将軍帶着一排禁衛迎候着他們,禁衛們披甲執銳,一字排開,見了來人,齊刷刷地跪下:“太子殿下。”

“籲——”

打頭的年輕騎士從馬背上跳下來,跑得太急,腳下一個趔趄,那将軍忙快步上前扶住他:“殿下小心。”

“沒事。”年輕人一擺手,問道,“我皇叔呢?”

話音未落,便聽不遠處有人喚他的小名:“小彤兒,到這邊來。”

出聲的是個身着玄衣的男人,背對着衆人,獨自站在界碑那頭,年輕的太子瞥了一眼界碑上的血字,便初生牛犢不怕虎地闖了過去,小跑到那玄衣男子跟前跪下:“兒臣……”

那玄衣男人伸手一托,輕飄飄地把太子拉了起來:“不必。”

這男人的面相年輕得過分,同旁邊的少年站在一起,與其說是叔侄,倒更像個兄長,任誰也想不到,他居然就是已經在位二十一年的啓正皇帝盛潇。

他生着劍眉,眉峰不顯,斜飛入鬓,眼角卻微微下垂,有幾分溫柔多情的意思,神采飛揚,又十分可親,是一副俊秀端正的好相貌。

啓正皇帝拍了拍小太子的肩,溫聲道:“陪我走走,怕不怕?”

太子道:“兒臣不怕,皇叔年少時,平赤淵、鎮邪魔、斬百萬鬼兵,複我山河,兒臣縱然不及皇叔百之一二,也不敢輕言畏懼,堕您威名。”

“什麽威名,兇名吧。”啓正皇帝一笑,緩緩往前走去,“你不怕,我可是怕得很,我都二十年沒敢回來過了。”

太子連忙跟上,有些疑惑,既不能理解他的恐懼,也不明白他為什麽要用“回”這個字眼:“皇叔……”

Advertisement

“噓——”啓正皇帝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聽。”

太子茫然地凝神側耳,聽了片刻,忍不住嘀咕道:“聽……聽什麽?什麽也沒有啊。”

啓正皇帝便微笑起來:“是啊,什麽都沒有了。”

太子愣了愣,忽然想起年幼時聽過的傳說——據說赤淵火海裏封着百萬戰死的怨魂,怨氣沖天,因此大峽谷兩側終年刮着烈風,嗚咽不止,人站在界碑外,能聽見那裏傳來日複一日的慘叫與哭號。

然而此時,四下安靜極了,他平安無事地在界碑裏溜達,除了自己和叔叔的腳步聲,卻什麽都沒有聽見。

太子心想:“民間傳說,果然不可盡信的麽?”

進了界碑之內,往前走不過百米,已經能感覺到撲面而來的熱浪。此時按照節氣已是深秋,太子身上只穿了單薄的夾衣,額角卻依然一層一層地往外冒熱汗,他偷偷看了自己的叔叔一眼,忍着沒擦。

他們說,啓正皇帝鐵血酷厲,是個喜怒無常的瘋子,他出生在父兄的血泊裏,生而不祥。他們還說,他殺母、弑師、焚書、禁言、蓄佞、窮兵黩武、殘害忠良。

可在年輕的太子心裏,這是他唯一的親人。

不管發生什麽事,這男人永遠是溫和平靜的,從未見他疾言厲色、衣冠不整過。太子從小就仰望這個叔叔,到如今長大成人,已經能拉開最重的弓、監國也做得有板有眼,仍然在追随着他的背影。

兩人越過界碑一裏有餘時,盛潇停下了腳步,周遭充斥着硫磺味,小太子已經有些喘不過氣來了,硬撐着不肯表露出來。

“行了,今年就到這吧,”盛潇一轉身,拔出了太子身上的佩劍,往地上一插,“再往前走,你要受不了了。”

“……今年?”

“以後每年你都可以過來看看,要是我沒估計錯,這把劍每年應該可以前推五裏,用不了十年,赤淵的火就該徹底滅了,到時候你可以着‘清平司’派人常駐——至于那個吓唬人的界碑,砸了就是。”

太子一愣,隐約從他話裏聽出了點別的意思。

啓正皇帝早在一年前,就已經流露出準備退位的意思,他兩次出巡,都讓太子監國,同時彈壓四方,又有條不紊地給後人鋪好了路。

可是真到了這一天,年輕的儲君還是慌張地不知如何是好。

“該教你的,我都已經教過你了。”盛潇淡淡地說道,“章博與孔昱可用,趙寬還在獄中,是冤枉的,你回去記得把他放出來,給趙家平反。子不言父過,将來你不方便說我壞話,把楊東推出來就行,那小子不是什麽好東西,這些年吃得腦滿腸肥,到年也該出欄了,是我給你養的年貨。”

他說到這,停頓了片刻,似乎在回憶自己還有沒有遺漏,太子“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皇叔春秋鼎盛……”

盛潇笑了:“怎麽,你是打算讓我幹到垂垂老矣、還是入土為安啊?你叔操心半輩子了,心疼心疼我吧——禪位的诏書,章博和馮春手裏我各留了一份,老馮會帶一支禁軍護送你回京,他是你父親生前的至交,會保護你的,不要怕。”

太子的眼圈紅了。

盛潇負手而立,望着赤淵的方向,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額頭:“你還記得你親生父母麽?”

“兒臣一日不敢或忘。”

“那就好。”盛潇一點頭,“你長大了,知道自己的路怎麽走,去吧,這裏久留傷身。”

“那您呢?”

“京城憋悶得很,我不想回去了。”盛潇說道,“我……唔,就替你守着赤淵吧,你往後得了空,可以來看看我。”

太子心神稍定,随即又想起什麽,皺眉道:“可是赤淵附近荒涼得很,又沒有行宮……”

“我有安排。”盛潇打斷他,拉他起來,輕輕一推,又催道,“走吧,赤淵裏有我的故人,我陪他說說話,你們太吵了。”

太子不敢違抗皇命,一步三回頭地往回走去,抵達界碑時,他最後忍不住回頭看了那男人一眼,見他在佩劍前席地而坐。

那一瞬間,太子心裏忽然無端生出預感——這是自己最後一次看見這背影了。

随即他又覺得自己這想法莫名其妙,啓正皇帝深謀遠慮,既然說了“有安排”,一定是已經在附近建好了行宮,自己往後要勤勉,盡量讓皇叔沒有後顧之憂,逢年過節請安勤快一點,就算孝順了。

這麽想着,太子跪在界碑前,一絲不茍地朝玄衣男子的背影行了三跪九叩大禮,便奔赴自己的命運去了。

送走了太子等人,夜幕已經低垂,禁衛都被打發走了,只有一個侍衛留了下來,那侍衛來到盛潇身後,跪下來蜷起身體,盔甲從他身上脫落,衣袍落地,裏面竟然鑽出了一只巴掌大的小鳥,悄無聲息地守在主人身邊。

“對了,”盛潇屈指撓了撓它的脖子,從那小鳥頸間摸出一根極細的金絲,“把你忘了。”

金絲上流轉着複雜的銘文,像長在它脖子上。盛潇輕輕地伸手一碾,金絲倏地在他指尖碎了。

小鳥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咆哮,接着,它的身體忽然長大十倍有餘,雙翼倏地展開,揚起烈火,它引頸長嘯,南方夜空中星雲攪動——這居然是一只年幼的畢方!

盛潇站了起來,嘆道:“以後你不用再監視我了,咱倆都自由了。”

畢方上前一步,輕輕地叼住他的衣角。

盛潇低頭看了它一眼,畢方對上他的目光,本能地瑟縮了一下,緩緩地松開牙關,拘謹地坐了下來。

“乖。”男人便笑了,擡手摘下了自己的頭冠,束在頭頂的長發倏地落了下來。他揮揮手,便轉身往赤淵的方向走去。

赤淵地裂千裏,地下滾着暴虐的地火岩漿,兩岸寸草不生。行至崖邊時,男人的袍袖和長靴都已經被燙得焦糊。

他臉上面具一般的溫和沉靜裂開,隐約透出快意與瘋狂來。

還是凡人好。

凡人一生只有轉瞬,苦也幾十年、樂也幾十年,身體軀殼能體會到的痛苦總是有限的,往往還沒感覺到疼,人已經解脫了。

盛潇站在崖邊,心想:“我麽,可能就得受點罪了。”

守在佩劍旁的畢方發出凄厲的尖鳴,男人縱身跳進了深淵下的火海。

撲面而來的熱風如火,卷過的皮肉很快被燒成了焦炭,從發膚開始,一層一層地燒,直到見了骨,血也開始沸騰,血管在身體裏爆裂,炸穿了焦糊的皮肉,他周身經脈盡數斷絕,他咳出一口灰,也不知道是心是肺。

緊接着,他撞進了地火岩漿中,岩漿表面有一個硬殼,但他的肉體實在太結實了,從萬丈高崖上砸下來,居然沒碎成渣,撞斷的脊梁骨打了個對折,火焰高高地揚起,旌旗似的,融金化玉的地火開了個口,一口将他吞了下去,繼而又炸開,将他噴回半空。

至此,他依舊沒有死。

假如一個人能活生生地體驗一回挫骨揚灰,那麽塵世中種種所謂“刻骨銘心”,就都成了浮在石頭上的灰。

在這樣的反複折磨下,他一生的來龍去脈、喜怒悲歡,都随融化的神智一起,被大火熬幹煉化,直到……他逐漸忘了自己是誰,被驚動的岩漿才重新平靜下來,他那怎麽也燒不完的殘肢緩緩下沉。

終于,要結束了。

齊武帝盛潇,平帝之子。

平帝為妖族所害,戰死赤淵,及生,潇代立為帝。少時坎坷颠沛,年二十三,斬妖王于永安城下,改年號啓正,複國平疆、功比五帝、殘虐嗜戮、颠倒綱常。享國二十一年,自戕于赤淵地火,屍骨無存。

又十年,地火滅,赤淵平,文帝削界碑,立武帝陵。

滄海桑田,千秋過後,赤淵的灰燼上長出了茫茫林海。

赤淵大峽谷的原始森林成了景區。

嗡——

什麽聲音?

大地深處傳來模糊的、讓人不安的呓語,越來越鼓噪、越來越近。

好吵……

他的意識被那些吵鬧的雜音強行喚醒,知覺背叛了意志,沉寂了千年的感官貪婪地伸出觸角,瘋狂地吮吸着周遭每一個鮮活的細節,整個噪雜的世界不由分說地向他湧來,順着他的六感湧進了識海——泥的觸感、土的腥氣、風聲、落葉聲、腳步聲、人聲……

人聲?

他疑惑地想:“這裏怎麽會有人?”

這疑惑一閃而過,随即,更多的疑問随着他複蘇的意識浮起來:“這裏為什麽不該有人?這是什麽地方來着?我……我是……”

我是誰?

他感覺到了自己的身體,試探着掙動了一下,耳邊傳來“啪嚓”一聲脆響,風掠過了他的額頭,他猛地睜開眼,被闊別已久的陽光晃出了眼淚,然後發現自己躺在一口棺材……的碎渣裏。

“哦,”他在棺材渣裏沉思了片刻,冷靜地得出結論,“我可能是詐屍了。”

同類推薦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快穿]大佬又又黑化了

寧書綁定了一個男神系統,每個世界都努力的感化他們,只是……“乖,不準怕我。
”病态少爺摟着他的腰,勾唇撩人,氣息暧昧。
校霸将他抵在角落,捏着他吃糖的腮幫子:“甜嗎?張嘴讓我嘗嘗。
”當紅影帝抱着他,彎腰嗓音低沉道,“過來,給老公親。
”寧書帶着哭腔:別…別親這麽用力——為你瘋魔,也能為你立地成佛1v1,撒糖專業戶,不甜你順着網線過來打我。

神話原生種

神話原生種

科學的盡頭是否就是神話?當人族已然如同神族,那是否代表已經探索到了宇宙的盡頭?
人已如神,然神話永無止境。
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資源,更是文明本身。
封林晩:什麽假?誰敢說我假?我這一生純白無瑕。
裝完哔就跑,嘿嘿,真刺激。
另推薦本人完本精品老書《無限制神話》,想要一次看個痛快的朋友,歡迎前往。
(,,)小說關鍵詞:神話原生種無彈窗,神話原生種,神話原生種最新章節閱讀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你是我攻不過的人

“菜我買,飯我做,碗我洗,地我拖,衣服我洗,錢我賺,你還有什麽不滿意?”
“被你這麽一說,好像我真的不虧。”
蘇圈和熊果,鐵打的兄弟,拆不散的cp。
槍林彈雨一起闖,我的背後是你,你的背後是我,最信任的彼此,最默契的彼此。
這樣堅固的一對,還有情敵?
開玩笑嘛?一個炸彈炸飛去!
多少美女來問蘇圈:放着大片花海你不要,為什麽要守着這個懶鬼?
蘇圈說,沒錯,熊果就是個懶鬼,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了,洗個碗能碎,煮個面能炸,可是,他就是我活着的意義。
熊果:“好難得聽圈圈說情話啊,再說一遍還想聽!”
蘇圈:“你滾,我說的是實話,請注意重點,你除了會玩電腦什麽都不會!”
熊果:“錯了,重點是我是你……唔……犯規……”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快穿:清冷宿主被瘋批壁咚強制愛

【雙男主、強制愛、病嬌偏執、雙強虐渣、甜撩寵、1V1雙潔】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傻了吧,頂流影帝暗戀我三千年!

[無女主+病嬌+爆笑+娛樂圈+蘇撩甜寵]
魔尊裴炎死後重生到了三千年後的現代,為償還原身欠債擺脫渣男,他參加選秀,因為腰細身軟一舞絕塵而爆紅。
粉絲們:這小腰,這舞姿,這長相,絕絕子!
導師江澈坐在評委席上,眸色幽深看着舞臺上的裴炎,喉結微微滾動,嗯……很絕,都是我的!
外人眼中的頂流影帝江澈清冷衿貴,寬肩窄腰大長腿,行走的荷爾蒙。
後臺,江澈挑起裴炎的下颚,聲音暗啞而危險:“師尊,我等了你三千年,你乖一些,我把命都給你!”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開局給魏爾倫戴了頂環保帽

穿成十六歲的少年,麻生秋也父母雙亡,無牽無挂,奈何原主沒有給他留下後路,已經是橫濱市著名的港口組織裏的一名底層成員。
作為非異能力者的普通人,他想要活下去,生存難度極高。
——沒有外挂,就自己創造外挂。
四年後。
他等到了命運最大的轉折點。
在巨大的爆炸過後,麻生秋也處心積慮地救下了一位失憶的法國美人。對方遭到背叛,人美體虛,冷得瑟瑟發抖,脆弱的外表下有着耀眼的靈魂和天花板級別的戰力。
“我……是誰?”
“你是一位浪漫的法國詩人,蘭堂。”
“詩人?”
“對,你也是我的戀人。”
麻生秋也果斷把他放在心尖上寵愛,撫平對方的痛苦,用謊言澆灌愛情的萌芽。
未來會恢複記憶又如何,他已經抓住了全世界最好的珍寶。
感謝魏爾倫!
你舍得抛棄的搭檔,現在是我老婆!
【麻生秋也CP蘭堂(法文名:蘭波)】
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