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放燈

原本滿是腐朽衰敗氣息的莊子,幾處門上貼着倒着的紅紙,上面方方正正的字跡寫着“福”字。

這字過于正經,反倒顯出一絲笨拙來。唐念錦雖從小不受家人重視,但唐父畢竟是個讀書人,自家的子女,無論男女,筆墨紙硯自是碰的不少。

她的字雖寫得不好看,但總比文盲好些。

除去門上的紅貼紙外,還有好幾處挂着紅彤彤的燈籠。

這些燈籠外架和紙罩多少有些破舊和損傷,但裏邊的蠟燭卻燒地精神。

唐念錦尋到的紅燈籠不多,便只給莊子裏幾處房檐下挂了。如今站在架子上,是挂最後一個。

陸宴站在那廊下,遠遠看着小姑娘挂上燈籠,燭光透過紅紙映在她的小臉上,柳眉彎月,月影婆娑。

一時之間,仿若時光停滞。

直到她挂好燈籠,扶着架子下來,瞧見他站在那處,微微一笑,叫他過去,陸宴才回過神來。

小姑娘腳步輕快,湊到他面前,道:“等我将來賺了很多銀子,就給你換全新的燈籠。”

“這兒,這兒,還有這兒,全都貼上對子,福紙……”她說的開心,環顧四周,見自己忙碌兩日的成果顯著,便滿意地點點頭,又對陸宴道:“我的湯快好了,你先去外屋收拾桌子。”

待她轉身走了,陸宴才低下頭,微微張嘴無聲地說了一個字。

月光下,少年俊逸的側臉柔和好看。

他說,好。

……

年夜飯極其豐盛,有了地窖裏的面粉,唐念錦能做出幾十種面食出來,再加上先前常邊等人陷阱抓到的獵物,有葷有素,還熬了熱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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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十多樣菜,的确豐盛。

吃過飯,唐念錦又拉着陸宴到外面山坡高處放孔明燈,說是要“守歲”,到子時才放。

兩人爬上高地,這裏視野開闊,往後看得見陶莊全景,向前是層山險峰,綿延雪地。

越接近子時,天空的雲越發顯得輕薄起來,積雲漸漸散去,一輪白玉高懸。

唐念錦尋了塊山石坐下,擡頭叫陸宴過來:“等過了子時,便是新的一年了。以前的讓它過去,期待新的生活不是更好嗎?”

陸宴走到她身側,也擡頭瞧這茫茫天地,“日複一日,不過是都一樣的日子。”

唐念錦笑道:“你看這山嶺夜景多好看啊,我以前住在京城,足不出戶,外面精彩的世界,春夏秋冬,都未好好經歷過。鬥轉星移,都是同一片屋檐,同一個院子,同一棵老樹。”

即使不論這具身體的記憶,單論從前的她,也是如此。

她在原來的世界,習慣了城市的鋼筋水泥,人人都是一個樣子,匆忙地接受着大量繁雜、瑣碎的信息。偶爾有機會出游,也是人山人海,說是看山水風光,全被漫天擁擠的人群擋住。

世界變小了,腳下的路卻變沒了。

如今站在高山雪地裏,眺望這處陌生的世界,心神忽然曠達起來。

不知将來的路,還會給她怎樣的驚喜。

唐念錦扯了扯陸宴的袖子,問他:“你就不好奇,這山下,這城外,除去陶莊,除去彭城,除去邯鄲,外面的世界又是怎樣的獨特風光?”

在山上的平靜日子讓唐念錦想了許多,別看現在日子平淡安逸,但下山之後要面對的事只多不少,單說唐家的人,便不會容許她輕易離家。

“等我将這裏的事解決之後,存點銀子,便走南闖北,去祈朝四處看看。”唐念錦站起身,“你呢,你日後想做什麽?”

少年站在她身側,似乎也被她的情緒感染,但風過無聲,雪地雲光,他靜默無言。

這樣下去可不行,得與他找個奮鬥的目标,人一旦有了心中所想要的東西,活起來也必然會多些生氣。

唐念錦便道:“聽聞陸家瓷莊是你……養父一手帶起來的,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提到陸家二老爺,陸宴眼神微動,輕聲道:“陸家原本貧苦,不過是彭城裏普通一戶采石人家。”

陸家二老爺本名陸興黎,父母以城裏大窯口采瓷石瓷土為生,陸興黎勤勞能幹,他的哥哥陸興察卻好吃懶做。采石這份營生不易,起早貪黑的,陸家兄弟的父母一次進山遇到大雨,山石滑坡,便雙雙遇難。

陸興黎雖然年紀小,卻也獨自挑起養家的重任,他自小聰穎,喜歡跟着城裏私塾牆根聽學。接觸的瓷料多了,自個兒也開始研究燒瓷。

久而久之,便撐起了陸家瓷器的名氣來,但偏偏他那個不成器的大哥陸興察,有了錢又染上賭瘾。

輸了大半家業不說,還引得別人來砸了一處窯口。陸興黎自問對得起大哥,分了他一半的産業,誰想他老毛病不改,依舊揮霍家産,賭得越來越大。

陸興黎能将生意做到如此地步,自然不是什麽好糊弄的人,對自家大哥,他自問已做的仁至義盡。那些債主要不到債,即使分家了也依舊找上他,陸興黎便想了些辦法,終于治得大哥不敢再回到彭城。

唐念錦倒是明白了,如今那陸興察見二弟死了,陸家只剩下一個好欺負的小少爺,便動了心思。如今帶着自己兒子回到彭城,雖還未拿到陸家的産業,卻已開始以“大老爺”自稱起來。

如今她來了,絕不會讓這“吸血鬼”得手。

月色亮了些,山下傳來若隐若現的鞭炮聲,爆竹聲。

然而,山下的熱鬧卻顯得空寂的山嶺越發冷清。

“到時辰了!”唐念錦站起身來,将紙燈展開,又點燃裏面的芯,“站着做什麽?幫我扶着啊。”

陸宴偏頭看了看她,才緩緩走過來,伸手扶着紙燈,任她點燈。

“這是什麽?”他問。

這燈與尋常的燈籠不同,雖是用竹篾紮架,裱糊上一層外紙,內裏卻用鐵絲捆紮着沾了油的布團。唐念錦點燃不團,陸宴便覺得手上的燈架一輕,有些上升之力。

她微微驚訝:“你沒放過天燈?”

這天燈還是她外婆教她做的,城裏放不得燈,怕引起火災,但鄉下卻仍保留着這樣的習俗。唐念錦耐心與他解釋:“天燈便是許願燈,到了重要的日子,就如我這般放一個燈。祈求新年順利,來年好運。”

她又叫他松手:“祈願燈上天,便能把我們的願望帶上去。”

紙燈帶着燃燒的火團,搖擺幾下,悠悠升了上去。

兩人原本靠的近,之前中間隔着紙燈,此刻燈火上升,暖光映照着彼此的眉眼。唐念錦微微擡頭,便撞進陸宴的一雙眸子裏。

大抵是因有那燈光閃爍,此刻那雙好看的眼眸不如往日般沉寂,反倒閃着光,顯得熠熠生輝。

她心重重跳了一下,忽地移開目光,看向那越升越高的天燈,笑着道:“你看,飛上去了。”

“你現在許願,天燈便能帶着它到天上去。”唐念錦轉過頭,低頭閉眼,輕聲道:“希望我能有機會再回到家人身邊。”

另一個世界的家人身邊。

自己出了事,父母一定很傷心。

她雖然已做好了在這個世界長久生活的打算,但能回到原本的家人身邊,自然是最好的結果。尤其是在這般團聚的日子裏,更加想念父母親人。

說完,她才睜開眼,見陸宴還是擡頭淡淡看着天燈,并未有所動作,便問他:“你沒許願?”

陸宴:“既然無用,何必浪費精力。”

他倒是會破壞氣氛,唐念錦笑了一聲:“祈願祈福,只是一個念想。成事在人,謀事在天。誰要是只會将希望寄托于上天的眷顧,那才是傻子。”

“你不去試試看,怎麽知道沒有用?”唐念錦憋着一口氣,這幾日她也見到了陸家的情況,如今見陸宴還是一副不争不搶的樣子,自己都替他着急。

這幾日她在莊上見他燒窯,發現出窯率極低,随口問了幾句,知道若是普通工人來做,成品率不過兩三成,這還是熟工。

除去環境簡陋,技術不成熟以外,還有諸多原因。

唐念錦在原來的世界裏接觸過一段時間的瓷器資料,雖然都是理論,但那個時期的技術和理論都比現在先進不少。若是運用到此處,再用心經營,不會沒有出路。

瓷器一物,三分做就,七分燒成。難就難在“燒”這個字上。

如今以她腦子裏的那些異世知識,想解決一些問題輕而易舉。

放完燈,陸宴回頭看了眼窯洞方向。唐念錦也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隐約可看到紅色的光,想到這幾日他一直反複燒制的那批窯,便問:“這幾日你燒的是什麽?”

“他去世之前的一段時間,一直住在陶莊,想研制出成色最好的白瓷。”陸宴忽然道,“走吧,去看看這次結果如何。”

陸宴說的“他”應當就是他的養父陸興黎,怪不得這幾日他反複試燒同一種瓷,原來是養父的最後遺願。

兩人下了山,到了後面窯洞口,陸宴出了窯,拉出一批小瓷瓶來。

樣式與她先前在那個屋子裏瞧見的黑瓷瓶一樣。

白瓷自前朝百年前便已有諸多種類,說是“白瓷”,卻少有人能燒出完全素白雪銀的瓷器來。

如今陸宴取出來的這一批,已是極其接近白色,只微微透着一股青色。

他輕輕摩挲瓶身,在燭火下看了半晌。

唐念錦瞧着瓷瓶線條流暢,瓶身流光潔白,道:“若讓人知道你燒出了這種品色的白瓷,可就沒人敢小瞧你了。”

他卻沒說話,側身往旁邊的廢品槽走了幾步,手一摔,便将手裏的瓷瓶摔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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