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回到了韓府, 甄瓊就被郭太醫按住, 一通診治, 開了三四種膏藥,還嚴令不得動手,不得吃發物, 好生靜養。結果小小的燙傷,就跟殘了一樣,丹爐也不讓用了, 蒸餾器也由專人操控, 他則被拘在韓邈身邊,研究薔薇水的做法。

“愚兄這幾日尋到的合香, 不知有沒有派上用場?”韓邈笑吟吟走進了屋,身後還跟着好幾個仆從, 把一堆香料盒子搬了進來。

甄瓊木着眼看過去,簡直不想問盒子裏裝的都是什麽。這兩天他屋裏塞進來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非但有各色香料,以及合香制成的香粉、香丸、香餅、香膏、香泥、香炭,連頭油、面脂這類的玩意都拿來了不少, 放在一起味道就別提了!他一個大男人, 對這些又能有什麽了解?還不如丹房裏的藥料好聞呢!

韓邈哪會不知甄瓊對花露的态度,但是之前亂弄窯爐,惹出禍事,還是要罰一罰的。這兩天不住他屋裏塞香料,為的可不就是見到這副可憐巴巴的模樣嗎?

微微一笑, 韓邈并不沒有提起那些精油在窖藏後,氣味會發生些許變化的事,而是輕嘆一聲:“你之前說的油浸法,似乎同頭油相仿。若是在油脂裏浸入桂花或是茉莉,過些時日就能帶上花中香氣。只是此香不如薔薇水持久濃烈,總有些膩。”

這些天不堪折磨,甄瓊也是絞盡了腦汁,想了不少辦法。哪想到油浸法竟然是早就有的東西,不由讓他大失所望。咬牙切齒想了會兒,甄瓊還真憋出了個點子:“酒精也能溶解油脂,吸收味道。說不定可以用酒精為基,把香氣浸進去!”

“酒精?”韓邈挑眉。他可沒想到,如此戲弄,還真能壓榨出新東西。只是酒精又是什麽?某種新酒嗎?

甄瓊趕忙解釋道:“烈酒蒸餾剩下的精華,便是酒精。煉丹、療傷也能用到。這酒精溶油的能力極強,應當可用!”

這些東西,都是“草本派”鑽研出來的,他也不太熟悉。但是蒸餾酒精的法子,還是知曉一二的,趕緊把東西扔給韓邈,讓他自己調配花露水算了!

還有這等說法?可惜韓家并不釀酒,得想法弄點蒸酒才行。想了想,韓邈又問道:“若制成了酒精,要怎麽融香進去呢?”

“放些精油,或是把香料泡進去?”甄瓊見能推掉這活了,立刻認真起來,思索片刻又道,“說不定油脂也行。之前那些桂花油不就能浸出味兒嘛,弄點豬脂,吸取花香,到時候泡到酒精裏,說不定就能成花露了!”

韓邈是懂調香的,這可是文人雅趣,不論是行商還是交友,都大有用處。況且韓相公還是個制香高手,他幼時住在東京,也曾受其教導,很有些根底。也正因此,韓邈非常清楚面脂、頭油裏多有用到豬脂、豬胰之類的物事,醫書也言鵝胰滋補,最益入洗面藥。

若這些物事真能吸取花香,說不定還能提高花露的身價。韓邈心頭立刻浮上了不少點子,不過讓甄瓊這個鼻子生鏽的家夥來做,怕是有些強人所難了,還是要尋幾個老練的調香匠,慢慢摸索。

得了新這麽多新點子,韓邈也不折磨這小道了,命人撤了香料,讓他好好休息,自己則下去安排諸般事宜。

蒸酒也很快運進了丹房,開始提煉酒精。濃郁酒氣飄散,把甄瓊熏得小臉紅紅,不過這些他早就習慣了,倒也不怕,很是找回了些煉丹的樂趣。

好在,禁閉也似的日子沒有持續太久。一個月後,甄瓊胳膊上的傷好的七七八八,窯廠那邊也傳來了好消息,新爐試制成功,可以正式燒料了。

“我手全好了!能煉玻璃了嗎?”甄瓊撸起袖子,把養的白嫩嫩,只留了些淺淺疤痕的手臂給韓邈看。恨不能再搓上一搓,以示自己好利落了。

拘了他一個月,為的還是養傷,如今新爐修好,韓邈也是要去看看的,便點頭笑道:“自無不可。愚兄也想見識下煉玻璃的妙處呢。”

在他看來,甄瓊給出的琉璃器已經足夠用了,那心心念想要煉出的玻璃,又該是什麽模樣呢?

甄瓊立刻拍胸脯道:“韓兄放心,這次一定不會炸爐了!”

韓邈:“……”

不說還好,說了他反倒擔心起來了。

雖然心中忐忑,韓邈還是帶着甄瓊去了窯廠。新制的窯爐在山腳最深處,專門僻出了棚屋安置。然而饒是有些心理準備,真見到那窯爐時,韓邈還是略略有些吃驚。

這爐子并不像燒陶、燒瓷用的窯爐,有偌大窯洞,可以放置各種泥胚,倒是有些像鐵匠鋪裏的煉爐,個頭小不說,還設了傾斜的出料口,似是要把煉出的東西倒出來。

看着造型如此古怪的爐子,韓邈倒是有了些明悟:“難怪說起琉璃器,都是吹造。原來不是燒砌出來,而是要似鐵水一般,在爐外塑造成型。”

這猜測确實近乎真相,但是甄瓊哪管外行想什麽,早就挽起袖子開始配料了。為了選出适合的燒制材料,他這兩個月可是翻了上百種石材,這才選出了最合适的。只不過最終結果,還是要上爐燒燒看才行。

把兌好的石屑倒入爐裏,甄瓊退後一步,提高了音量:“扇風!”

一旁守着的窯工,立刻奮力拉起了風箱,爐裏煤塊在熱風的催動下,熊熊燒了起來。只是半刻鐘,滿屋熱氣蒸騰,讓人汗如雨下,好在這棚子通風不差,窯爐也有長長的出煙口,才不讓人覺得有多嗆。

韓邈微微眯起了眼,直勾勾盯着那敞開的窄小爐口,只見裏面的石屑猶如見了火的油脂,開始溶解,成了一汪耀目的漿水,簡直跟煉鐵時的鐵水一模一樣。不,興許比鐵水還要熱上幾分!也是到此刻,韓邈才真正覺出這窯爐的不同,如此高溫,難怪會被燒垮!這次能否支撐到玻璃出爐呢?

正當他心裏千回百轉,思緒萬千,甄瓊突然一個箭步,沖到了爐邊,手臂一伸,往裏面抛灑了些什麽。

韓邈心頭一緊,不由叫出聲來:“阿瓊回來!”

甄瓊并沒聽到這聲叫喊,也未曾挪開半步,反而用厚布墊在鐵杆上,用力攪動起了那鍋熔漿。若是此刻爐炸了,或其中熔液溢出,不死怕也要掉半條命。然而甄瓊對那近在咫尺的危險視而不見,就定定守在爐邊,不一會兒就汗流浃背,衣衫盡透,連臉上也被煤灰熏黑了,哪還有仙氣飄飄的模樣?除了穿的是道袍外,跟一旁短衣長褲,束着圍腰的窯工別無二致。

一時被此情景震懾,韓邈閉上了嘴,身邊安平想要上前,也被他攔了下來。就這麽一動不動,看着不遠處的小道。也不知等了多久,一鍋石料終于熔成了猶若金湯的漿液。

“成了!取吹管!”甄瓊突然高喊一聲,退開了半步。一旁等着的張窯頭立刻拿起了鐵管,湊上前去。

燒陶制胚,是張窯頭祖傳的本事,能輕松拉出比紙還薄的泥胚。然而這吹玻璃的活計,卻是剛剛接觸。他不分晝夜,練了不知多久,為的不正是此刻嗎?

鐵管在玻璃液中輕輕一攪,帶出了濃厚一團,張窯頭輕輕轉動吹筒,鼓起腮幫吹了起來,那坨金液随之晃動,輕輕一顫,鼓脹了起來。

這就是吹造嗎?韓邈不由睜大了雙眼,就見張窯頭吹出了大致形狀後,飛快把鐵管放在了一個拉胚機上,腳下輕踩轉輪,手上持着鐵釺,輕巧的撥弄起那團玻璃。明明該是堅硬無比的玻璃,此刻卻似軟液,随着飛轉的輪軸和鐵釺變化着形狀,直至轉輪停止,化作了日常可見的器皿形狀。

那是一個廣口的杯子,上下一樣寬,還在口上壓了個尖尖的凹陷,應該是用來出水的,形制十分的古怪。然而再怎麽稀奇的模樣,也抵不過此刻心頭的震撼。韓邈是見過如何制陶的,也知道如何冶鐵錘鍛,但是兩者都無法同吹制玻璃相比!它太輕松,太飄逸,太神乎其神,就如造化撥弄,讓原本暗沉堅硬的的石料,變作光潔圓潤的寶物。就算是親眼所見,也讓人瞠目結舌,不敢置信!

“奇哉……”看着那小小的玻璃杯,韓邈忍不住感嘆出聲。

“嘿嘿,這便是造化之力了!”一個聲音橫插了進來。

韓邈擡頭,就見甄瓊已到了身邊,臉上的汗珠應該是用袖子擦了,現在一道黑一道白的,看起來頗為滑稽。但是他眼眸發亮,神采飛揚,大聲道:“奪天地之功,顯造化偉力。自然能生出的,吾等亦能造出。這便是以技近道!”

想要讓石英石融化,需要至少一千七百度的高溫,但是加入了方解石、石灰石、砒霜、硝鹽等物,就能使其降低融化溫度,得到晶瑩剔透,罕少雜質的玻璃。這不是造化之力,又是什麽?!

這一句,如擊黃鐘,振聾發聩。韓邈望着那與往日截然不同的小道,心底陡然生出了欽佩。哪怕貪吃怕事,整日沒個正型,這人也是有道心的,一顆如這玻璃一般晶瑩剔透的赤子之心!

比起來,他這世俗之人,倒是顯出了污濁。金銀雖好,銅臭難脫。

輕嘆一聲,韓邈正色道:“是愚兄小視了你。這等造化之力,着實讓人嘆服。”

聽到對方的誇獎,甄瓊簡直連尾巴都要豎起來了。可不是嘛!只短短兩個月,他就把重複實驗做出來了!還是從頭到尾,從窯爐建造開始的全副流程!就算放在大益朝,這也是值得誇贊的本事了!

如今連韓邈都被他震住了,以後玻璃器還不是想要多少有多少?砸了也不心痛了!

一想到可以過上各種溶液都往玻璃杯裏倒的日子,甄瓊就覺得渾身舒暢,比三伏天叼兩根棒冰還爽!

看着甄瓊那副興奮的小模樣,韓邈不由露出了笑容:“這玻璃一出,我怕也能大賺一筆,少操勞十數年。賢弟想要什麽,只管道來,我皆會應允。”

這已經不是區區分潤可以報償的了,他不介意甄瓊提出更多的要求。只要是他力所能及,絕不會吝啬!

想要什麽?“咕”的一聲,肚裏發出了響動。甄瓊吞了口唾沫:“呃,我想吃火鍋……”

這些天先是泡在窯廠,日以繼夜研究材料,随後又受了傷,被清粥小菜喂了許久。他是真有些饞了,天都冷了下來,不正是吃火鍋的好時候嗎?

韓邈皺了皺眉:“火鍋是何物?”

“就是弄個銅鍋,涮些羊肉、牛肉什麽的……”甄瓊舔了舔嘴唇,強調道,“我能吃發物了!”

韓邈:“……”

滿腹澎湃的心思,此刻全化為烏有。看着甄瓊那渴盼的小眼神,韓邈忍不住笑了,邊笑邊搖頭:“原來是撥霞供,既然賢弟想吃,我便命人備來。”

金山銀海,錦衣玉食,對他而言可能真沒什麽用處吧?

如此,也好。

作者有話要說:  甄道長:啥?金山銀海都能要???虧了QAQ

韓邈:……

阿拉伯那邊似乎是12世紀才掌握了酒精制作香水的方法,甄道長不小心給提前了百來年,真的是意外啊嘿嘿嘿=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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