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解不開(前世)

想要真正在名利場內站住腳跟,蔣以覺就要繼承蔣家。想要繼承蔣家,他就不能再和過去的自己有任何瓜葛。

在權勢地位和徐牧面前,蔣以覺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權勢地位。

成功獲得父親信任後,蔣以覺大力打擊與自己競争的兄弟姐妹。曾揭發他和徐牧的三弟蔣耀明,被他送去戰亂中的國家。沒幾年對方就死于非命。

與其說蔣以覺對蔣耀明是報複,不如說是擔心蔣耀明再次将他和徐牧的舊賬翻出來,于是永遠堵住他的口。

和徐牧的過去,是蔣以覺最不想讓人知道的東西。

确實,那是他的初戀,是他的愛情。

可蔣以覺不需要愛。他有了權勢,有了地位。情人随時随地的換,只是這些人,沒有一個是徐牧而已。但那又有什麽關系。

一個徐牧,抵得上什麽。

他擁有世上所有人豔羨不來的一切,比起這些,徐牧不足挂齒。

蔣以覺甚至不想再看這個人一眼,不想再提這個人的名字一次。

爬上高處的人最怕的不是強勁的對手,而是見證過自己淪落低谷時的夥伴。徐牧是見過他落魄狼狽一面的人,徐牧是他落魄時的一部分。

蔣以覺永遠不想再回到那個時候。

所以,蔣以覺希望徐牧永遠不要再出現在他的世界裏。

可徐牧太不識擡舉,他總以為一切事物都會變,但是愛不會變。他不相信蔣以覺永遠忘記過去。

徐牧千方百計拿到蔣以覺的手機號碼,打了幾次電話,被對方永遠拉黑。

他受不了被過往戀人這樣對待,于是混進蔣家公司,不顧阻攔直闖蔣以覺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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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牧帶着一股火氣闖進來,一見蔣以覺,過往思念剎那湧上,火氣瞬間被萬千傷感取代。

他聲音激動得發抖,有太多話想好好跟蔣以覺說。但他也明白,他們的關系已經不同往日:“你回來了為什麽不找我?還不肯接我電話?是不是我……是不是我做錯什麽了?”

蔣以覺說:“你沒做錯什麽。”語氣與神态,冰冷得像是面對一個陌生人。

“我沒做錯什麽你為什麽不理我!”徐牧蔫下去的火氣又提上來,他實在受不了蔣以覺的冷漠。

像是嫌他聲音太大,蔣以覺的眉頭皺了一下:“徐牧,你性子該改改了。年紀也不小了,不要再這麽随心所欲,任意而為。像個……”話到這裏,蔣以覺止住。

徐牧替他說:“像個瘋子一樣?”

蔣以覺默認徐牧自己的說法。

好多年前,徐牧跟蔣以覺說:“很多人說我像瘋子。”

蔣以覺告訴他:“你只是活得坦率。”

曾經說他活得坦率的人,終于也覺得他像個瘋子。

“以前的事情不要再提了。那些‘過去’都是錯誤的。”蔣以覺索性就這次機會把話說清,“你說你是領養來的,其實是騙我的。你确實是我表弟。”

“是,我騙你。我是瘋子嘛,騙騙你怎麽了?”徐牧忽然笑起來,仿佛只有這個笑才能維護住自己快要一文不值的自尊,“我其實也從沒喜歡過你,我就是看你老子不爽所以當初故意親近你想搞臭他的名聲,我就是看你當初像個傻子一樣所以故意耍你!”

蔣以覺沒有理會他,臉色逐漸變得有些青。

徐牧笑着笑着,眼眶有點發紅,繼續着他自以為痛快的發洩:“你知不知道其實當年我特別看不起你,我覺得你就像個窩囊廢!蔣家上上下下就他媽你最窩囊最容易被人耍!我就是看你好耍所以他媽耍你玩的!”

“滾!”桌上的文件被蔣以覺猛然掃到地上,被過往不堪回憶刺激的暴怒,撕裂他的理智與冷漠。

徐牧的眼眶紅得越來越明顯:“滾就滾,你以為我稀罕你啊?我告訴你,今天我走出這個門,以後就不會再來見你了!”喉嚨哽咽,徐牧壓着哭腔,“以後……以後再也不會來見你了……”

蔣以覺吸了一口氣,恢複平靜,冰冷地重複那個字:“滾。”

徐牧自那以後沒再聯系過蔣以覺,那正是蔣以覺想要的。

但可笑的是,徐牧以為他們只是彼此怄氣。他一廂情願地認為,他們依然有解開誤會,冰釋前嫌的一天。他如此可笑與愚蠢地期待着能和蔣以覺重歸于好,如此愚蠢地活在他的幻想中。

徐牧回江城讀書。

高考結束那年,他選擇來江城讀大學。

這地方他以前跟蔣以覺來過,那會兒蔣以覺好不容易多出一點錢,就想帶徐牧出來玩玩。

他們一起去游了長江,徐牧想去看看長江附近的古琴臺。因為那是伯牙和子期相遇的地方,他時常覺得自己和蔣以覺相知如伯牙與子期。

那時蔣以覺嫌遠,說:“下次吧。”

徐牧唯有同意道:“好,那下次吧。”

當初兩個人,誰也沒想到不會有“下次”。

不再聯系蔣以覺,不再見他。

起初徐牧把這兩件事完成得很好。

可日子越久,他就發現自己對蔣以覺越不能釋懷。

徐牧每天活在鑽心的思念中,他真的很想再見蔣以覺一面,很想再聽一聽蔣以覺的聲音。

思念擠掉了他對這個人的所有氣憤與怨恨。

他知道這說難聽點叫犯賤,可他就是沒辦法控制自己的心。

誰也不希望活得這麽痛苦,誰也不希望自己這麽賤。

要是能放下,誰不想放下。

但他沒辦法做到,誰讓他既是瘋子,又是傻子。

室友知道徐牧喜歡男人,故意捉弄他,捉弄得過分,他一氣之下和室友打起來。

倆人打得太狠,誤傷來勸架的人,見了血。

事情鬧大,室友把一切罪名往徐牧頭上推,學校不得不做出處理。

電話打到徐牧的母親那邊去,本以為能得到母親一點安慰的徐牧,得來的只是一句:“徐家的臉都讓你丢盡了!”

為了不讓徐牧被對方追究刑事責任,母親最後為他這個兒子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去求助蔣以覺。

盡管蔣以覺極力想抹除和徐牧有關的一切,遇上徐媽媽的求助,還是伸出了手。

受傷的同學及家屬得到可觀賠償,放棄追究徐牧的刑事責任,但事情傳得太開,徐牧還是得接受學校的處罰。

學校礙于蔣家,不敢輕易做決定,聯系上蔣以覺,小心翼翼地詢問:“他母親覺得他好像精神有那麽點問題,蔣先生您希望我們怎麽做呢?”

蔣以覺給的回答是:“既然他精神有問題,那就送去精神醫院治療。治不好,繼續治,治到好為止。”

這等同于是蔣以覺給的一個命令。

學校的人把徐牧強行帶到精神衛生中心治療,徐牧的反抗除了浪費力氣外沒任何用處。

他被關在了精神病院裏。結束一個療程可以回校觀察幾天,然後再繼續去接受治療。

第一次結束療程,他撕掉自己的病例本,于是回校也省了,所有治療,重頭再來。

到了後面,時間越關越長,病房越換越小。

那裏是人間煉獄,一個正常人都沒有,夜晚大家精神失常地吼叫,在走廊上游魂野鬼一樣地來回走。

學校的人來看他,他抓着學校的人哭喊錯了,他知錯了。他退學,他負刑事責任,他做什麽都好,只要能讓他離開這個地方。

但他的哭喊,他的哀求,在大家眼裏看來,就跟這裏任何一個病人一樣。

學校書記苦口婆心地勸:“徐牧,你好好聽話,我們都是為你好!你表哥和你媽媽都在盼着你治好,能治好的!你能治好的!”

“我根本沒病治什麽治!”醫生要來拉徐牧,被他一把推開,他蹲在角落裏,頭埋進膝蓋裏,邊哭邊喊着,“你們為什麽不肯放過我……你們為什麽不肯放過我!”

哭累之後,他被拖回病房。

學校的人走了,後來再也沒人來看望過他。

久之,徐牧都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瘋了。

有一次在醫院碰見學校的學弟白思渙,徐牧終于找到個可以說話的人,拉着他說了半天話。

他覺得白思渙也許是唯一一個相信他,可以幫助他的人。

可徐牧還是沒有向白思渙求助。因為他知道,要他待在這個醫院裏的人是蔣以覺。沒人能鬥得過現在的蔣以覺。

雖說過得很痛苦,徐牧還是将自己僅剩的陽光的一面展現給白思渙。

等到白思渙離開,那令人絕望窒息的痛苦,才鋪天蓋地将他籠罩。

徐牧成了那些無聊到發慌的護士們的玩物。他們借以徐牧病發為由,用鐐铐把他鎖在病床上,給他注射不至于死人但是會全身痙攣的藥物。

看徐牧在病床上渾身痙攣抽搐,口吐白沫,他們喜得狂笑,仿佛在釋意玩弄一只螞蟻。

一回徐牧要反抗,被男護士毒打。男護士抓着他的頭撞向鏡子,鏡子碎片劃傷徐牧半邊臉。

醫生對這一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次在診室,一位中年女人問徐牧:“你的臉怎麽了?”

徐牧直言:“被那幾個男護士打的。”

中年女人問醫生:“你們醫院的護士是這樣的嗎?”

醫生用笑掩飾內心慌張:“他的精神不是很好。我們有很多病人會自己弄傷自己,然後幻想是被人虐待的。”

“哦。”中年女人點了點頭,低聲說,“精神病真可怕啊……”

徐牧不言,眼中已沒有任何活在這個世上的光彩。

他像是不屬于這個世界的人。

再後來,徐牧成了研究中的治療方法的試驗品。被強制“電療”後失禁,坐在地上痛哭,如同一件被丢進垃圾場裏的垃圾。破舊,肮髒,腐臭。

被折磨多年,徐牧終于學會聽醫生的話。醫生讓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

因“表現良好”,徐牧又一次獲得回校觀察的機會。

那天來接他回校的人遲到,他磨盡嘴皮子終于讓醫生同意他自己一個人回去。

離開醫院後,徐牧感覺腳下走的路,已不再是一條屬于他的路。

好好看看這裏吧,記得這個地方,以後哪怕靈魂在世間游走,也不要來這裏。他想。

徐牧實在想不到,這所醫院原來就在長江附近。他最美好的,和蔣以覺出游的回憶在這裏。他最痛苦的,黑暗的回憶也在這裏。

當初跟蔣以覺約好要去一次古琴臺,終究是他自己一個人去。

在古琴臺裏撿到一支錄音筆,徐牧覺得,他應該留下自己的聲音,也許有一天,蔣以覺會聽到。

說什麽好呢。

幹脆就告訴他,古琴臺距離長江到底有多近。

一路,乘公交,走路,徐牧将這段路程口述錄下。

抵達長江大橋後,徐牧看着這條浩瀚大江,第一次對自由強烈的渴望。

他将錄音筆放在橋上,手機留下遺言,希望白思渙能将這支錄音筆交到蔣以覺手中。

也不指望蔣以覺傷心或後悔了, 只希望他好歹,再聽聽這個聲音吧。

對那個時候的徐牧來說,死亡并非一件可怕的事。爬上護欄,伸開雙手躍下,他沒有半點的猶豫。

死前漫長的掙紮再怎麽痛苦,也痛苦不過他這些年來過的日子。

以前聽人說,執念太深,即便死了,靈魂也不會輕易往生。

他或許就是那樣的人。

徐牧只記得,他的屍體被運走後,他還在冰冷的水裏不肯離去。

他覺得那個人一定會來看自己一面。

因為這個癡心妄想,他在水裏等那個人。只要見一面就好,見到一面他就走。

他在這裏看過許多個春天,夏天,秋天,冬天。

任四季怎麽變化,長江水冷終不會變。

他還在水裏,那個人沒有來。

是不是學弟沒将錄音筆送到?

是不是蔣以覺還不知道他死了?

是不是蔣以覺實在太忙了……

他等了一年又一年。

橋上的人來來去去,仍有人跳下來,仍有人死在這條江裏。可他們解脫後,便去下一個世界生活了。

唯有徐牧,在這裏癡癡地等着一個永遠不可能會來的人。

那個人沒有來。

那個人一次也沒有來。

徐牧第一次知道,原來人死後還是會痛,還是會哭。身體沒了,心還是不肯死。

他看着那座大橋,由黎明看至暮色。他告訴自己,他等不來那個人了。

淚水幹涸,終于閉上雙眸,帶着他一生所有的愛與恨,絕望與痛,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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