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并肩作戰（二）

蔣汀在辭職之後, 終于花光了自己的積蓄，他坐在貼滿照片的房間裏, 周圍無數張張允的笑臉在他眼前如招魂的番, 似乎只要自己第二天去上班，就還能見到他。

蔣汀注視着那些令人頭暈目眩的照片, 喃喃道：“被欺騙了, 被欺騙了啊。”

他撫摸着這些自己和張允的照片，然後一張一張從牆上撕了下來。

他的心裏對張允所描述的未來越發的懷疑，直到現在，已經徹底明白了, 這是騙局，就像邪教迷惑神志, 就像傳銷蠱惑人心。他現在打算撕了照片，然後帶着行李永遠離開江北城。

不過在離開之前, 他要先打一個電話。

療養院的外面有一個男人常常坐在大門口跟院中的護士和醫生聊天, 他會一邊說話，一邊注視着自己房間的動靜。

這個人是警方派來監視自己的警察, 姜琳很清楚, 不過她并不在乎, 只要能見到自己死去的孩子, 她就知足了。

她唇角帶着笑，想象着見到孩子的驚喜, 在丈夫不能陪伴她的時候, 作為小三的自己, 孩子就是唯一的慰藉。

電話響了，是一個沒有備注名字的號碼，姜琳覺得有些眼熟，想了片刻，終于想起來了，這是丈夫侯海曾讓她記住的幾個號碼之一。

——侯海說：“你知道我們有多麽幸運嗎，無數的選擇卻偏偏落在了我們的頭上，琳琳，第一個登上月球的人至今還名留青史，你男人現在也要成為歷史上的名人啦。”

——姜琳抱着四歲半的孩子，滿臉都是對丈夫的愛慕，“那你什麽時候将我明媒正娶？唯唯都已經這麽大了，他最近又在咳嗽，你都不回家。”

——侯海說：“行了行了，別老說這件事，等時機到了，我肯定會給你個名分的。對了，這幾個人你好好記着，等我們進去了，有事你找他。”

姜琳接通電話，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麽，她眼睛倏地瞪大，手指攥緊手機，大聲道：“你騙我，不可能的，怎麽可能，他說那個東西很先進，測試不會有事的，而且他答應我要将唯唯也帶進那裏面，他說……”

蔣汀坐在地上，牆上是一塊一塊黏貼的痕跡，身邊的塑料袋子塞着照片，聲音裏充滿了無力，“我是高材生，我受了七年的高等教育，卻沒想到栽到這上面了。”

姜琳的指甲扣着手機，表情扭曲，“你到底在說什麽？”

蔣汀說：“他們參加的那項生物智能項目是假的，就像傳銷的目标人群是需要錢的人，而那些人的目标就是小允這種互聯網的工程師，那些人利用了他們的技術，将他們作為試驗品，測試自己的系統，但他所謂的系統根本不可能實現，你好好想想，你覺得他們是死了，還是真的神經思維進入到了那些人聲稱的生物智能系統裏？”

“我不知道……”

蔣汀蜷起雙腿，“迄今為止，沒有任何人聯系我，說過接下來應該怎麽做。”他的頭擱到膝蓋上，手狠狠撓了撓頭皮，先前他給那個找到他的公司領導看的東西是假的，是他自己僞造的，他想張允想的發狂，才自我欺騙，幻想着是他浴火重生回來了。

蔣汀想起張允說過的話，從被選擇那天起，他們就是殉道者，古往今來，殉此道成功者，如哥白尼，将成為人類歷史的偉人，而失敗者，以‘癡傻’二字身敗名裂，但凡遭遇人類重大轉折，要麽隆重的死，要麽渺小的活。

“張允說參與這個項目的工程師全球至少有一百位左右，為什麽偏偏選擇了讓他們作為第一批測試員，你有沒有想過到底是為什麽？”

姜琳腦中一片空白，扶着窗臺慢慢蹲到了地上，她沒有蔣汀想的多，她只知道她的孩子回不來了。

從收到回信開始，勞文迪就處于高度興奮中，他的左手邊坐着三個人，手中鍵盤都發出清脆的敲擊聲，是小島上的計算機工程師。

伯來推着一輛三層的銀色小餐車走過來，上面有紅酒和其他飲品。

他将一杯紅酒遞給勞文迪，但對方沒有接，目光直勾勾盯着電腦屏幕，滾動的代碼行在他眼底倒影着，像複雜難懂的聖經。

“快好了，就快好了。”勞文迪喃喃自語，神情中隐含瘋狂，身旁的工程師似乎和他一樣緊張，眉頭緊皺，雙手在鍵盤上跳躍。

伯來退到一旁，靜靜等候，以便需要時能随時照顧到，大約四十分鐘後，勞文迪發出一聲尖銳的笑，好像彈鋼琴般的手離開鍵盤，停了下來。

“怎麽樣？出什麽事了嗎？”伯來問。

勞文迪道：“沒什麽事，反而系統的問題解決了。”

他垂眼看着自己的指尖，唇角向一旁勾起，“被他猜出來了。”

“什麽意思？”

勞文迪：“霍用了哥哥的算法來測試ai系統，他想到了，這個系統的基礎框架，确實是依靠哥哥的算法構建的框架。”

勞文迪笑了笑，向後靠在椅背上，意味深長的盯着房間裏的其他工程師，說：“想不到他始終是最了解我的人。當他接觸生物智能，他就知道五年以來我做了什麽，哈哈哈，伯來，他一心回避ai領域，你看，現在還不是要重新回到我身邊。

伯來心想，并非是回來，而是站到了對立面，他的記憶中還有霍沛璋五年前的印象，那位冷淡嚴峻一絲不茍的霍先生知 道了身邊的麻煩都來自于勞文迪先生，會露出什麽表情呢？

他自幼長在勞文迪家族，從遇見霍先生開始，似乎還從未見過他大發雷霆的樣子。

伯來好奇的問：“他會生氣嗎？”

勞文迪歪着頭，眼神單純：“生氣？哈哈哈哈，我把最榮幸的機會送給了他的員工，将成為這個世界最偉大的新科技，從他的公司誕生，他應該感到高興。”

伯來想起第一批測試員中那三個來自和霍先生一樣國家的計算機工程師，問道：“他們的測試确定失敗了嗎？為什麽肖博士卻成功了？”

勞文迪看向一旁，一名工程師回答，“呼叫無反應，确定失敗了。測試員使用的是測試芯片，屬于初代産品，而肖博士的芯片是第七代産品，接通系統率已經能達到百分之八十，所以成功率也高。”

伯勞：“那三枚芯片呢？”

工程師道：“第十三代産品，也就是系統的最新版本，芯片接通率在90-94之間，已經非常高了。”

伯來道：“原來是這樣。”

勞文迪眼角帶笑，“因為系統的原因，公司的員工死亡了，為了這個原因，他被派遣回國處理這起事件，當他發現死亡的人和他刻意回避的領域有關系，甚至要重新繼續失敗的項目工程，霍一定很苦惱吧，真想看看他的表情，啊，我想我很快就要見到他了。”

“您想怎麽做？”

勞文迪道：“既然他決定回複我的要求，對ai系統産生了興趣，我們又何必使用複刻的網站呢，查理斯，宣布下去，将神經菌落斷開，清空ai系統，重置數據，既然他要看，我就帶他看。”

伯來發出疑問，勞文迪的笑容更加熱烈，“有一枚芯片，我賣給了他的父親。”

向勞文迪回複郵件之後，霍沛璋帶着耿白去了ico駐華國分局聯絡處，分局設在京城，公安部第五局承擔國際刑警組織華國國家中心局的職能。

上午十點，陳局接待了他，“陳所長等人已經到了，從第一人民醫院請來的教授十分鐘前也集合好了，所有人都在休息室裏等你們。”

霍沛璋點點頭。

陳局看着他平靜的表情，忍不住道：“霍先生，你的計劃還不能說嗎，時間不多了。”

霍沛璋提着一只手提箱，淡淡道：“稍後我會在會議上公布計劃。”

知道快遞的東西就是生物智能芯片後，霍沛璋心裏的計劃已漸漸有了雛形，他連夜寫好了郵件發給陳局，請他以ico的名義回複勞文迪，陳局将內容發到法國裏昂，三個小時候，總部回複消息，允許發送。

在沒有更好的方案之前，被作為罪犯要求的耿白和熟悉罪犯手段的霍沛璋，他們的選擇最具有可行性。

霍沛璋要求陳局在他到達聯絡處時，請到幾位醫學界出名的醫生協助此事，陳局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不過仍舊按照約定将人帶到了。

會議室裏進行了一場漫長而又緊張的會議，參會人員有國際刑警、醫生和研究所的科研人員。

霍沛璋将芯片展示給他們看，終于說出了自己的計劃，請醫生将芯片植入他神經發到的皮下組織裏，他要進入超級ai系統，他要去見勞文迪，而對方也一定知道他會這麽做。

“太危險了，霍先生！別忘了其中一枚芯片就曾讓一個人大腦神經元異常放電，以至于最後死亡，貿然在你的身上做實驗，如果你出事了，我們都是兇手！”研究院的陳所長激動的說道。

霍沛璋坐在方桌的一端，點點頭，“我了解，我檢查過他的系統，如果芯片使用得當，可以實現。”

會議室裏，研究所其他科研人員和幾位剛到的醫生都吃驚的發出交談聲，屋中一時有些鬧哄哄的，陳局眉心緊皺，手指狠狠按了按太陽穴，“太冒險了，如果早知道你的計劃是這個，我就不應該答應！”他又補充了一句，“簡直胡鬧。”

楊月坐在旁邊，放低了聲音問道，“耿隊，耿隊呢，他知道這件事嗎？”

霍沛璋的手指掃了一下放在桌上的手機，自從耿白知道他有這個想法後，就沒在搭理過他，大概是自己在生悶氣吧。

霍沛璋道：“他同意了。”

楊月吃驚的微微張開了嘴。

像是為了回應，霍沛璋的手機屏幕亮了起來，音量鍵自動調到了最大，語音助手被調到應用桌面，耿白的聲音讓會議室裏都安靜了下來。

耿白道：“把我扶起來。”

霍沛璋摸出一個拇指大小的手機支架，将他靠了上去。

耿白通過前置攝像頭環顧會議室裏的人，片刻後，他的焦距對住陳局，道：“就按他說的來吧。”

陳局怒道：“你跟着他胡鬧！”

耿白道：“并不，也許我們是小看了勞文迪的芯片，在超級ai中我遇見過很多人，不，是玩家，雖然有些玩家的身份暫時還不明确，但有兩個人我可以确定，他們一定是通過芯片進入游戲的，勞文迪自持狂傲，非得到我不可，那麽我們給他這個機會。”

陳局道：“耿白，辦案是讓你用來過家家的嗎！”

耿白很平靜， 說道：“我們并不打算在系統裏通過游戲戰勝他，讓他主動放棄引爆炸彈，而是——”

他看了眼霍沛璋，似乎是在尋找某種确定的自信，“我們是為了攻破ai系統，從而得到有用的信息，比如炸彈的詳細坐标。”

“那就請電腦專家來，我就不信那麽多的電腦專家攻不破一個系統。”陳局神色陰郁，他是警察，警察不能讓普通百姓身先士卒。

“進入系統并非我的目的。”霍沛璋說道。

所有人的目光重新落到霍沛璋身上，他說，“超級ai系統使用了一套算法，算法的基本原理是機械學習，系統智腦的原型曾是世界十大駭客之一。但即便這樣的系統，也是可以被攻破的，只不過是時間的問題而已，但現在我們缺少的就是時間。”

霍沛璋一語中的，陳局沉默無言。

耿白的焦距看着陳局，“進入系統之後，我們的大腦神經元釋放的信息就會轉變成數據，如果勞文迪也使用芯片進來，通過某些手段，也就是說他的大腦中的所有信息數據就會儲存進超級ai系統的數據庫中，衛星制導的炸彈坐标勞文迪一定知道。

這時同樣是數據的霍總和勞文迪進行數據交互，就可以趁機複制勞文迪的腦信息數據——這個步驟對技術要求很高，只有霍總才能不動聲色的複制勞文迪的腦信息數據，之後通過分析計算，就可以從他的腦信息中提取我們需要的炸彈坐标——霍總，你的意思是這樣吧。”

有關技術方面，耿白想了一路才想明白其中的邏輯，聽起來不可思議，如果不是遇見這些事，他很難想象人類的技術已經發展到了這種地步，雖然和科幻電影中的幻想未來還有距離，但直到現在，耿白從霍沛璋身上了解到的關于計算機領域的方面足以讓他由衷的敬佩那些不斷為科技發展而努力的科學家。

現場非專業人員聽見耿白的話還有些難以理解，科研院所陳所長幾人已經聽明白了霍總的打算。

陳楠不由得嘆口氣，對霍沛璋道：“能想到複制對方的腦信息來提取坐标，霍先生，您真是讓老夫汗顏。”

話已至此，陳局只好同意将霍沛璋的計劃告訴總部，由總部定奪是否可以執行。

兩個小時後，分局聯絡處的一間辦公室裏，霍沛璋接到了老爸的電話——不用想，ico考慮到他父親的影響力，一定會通知對方，即便他們也許非常願意接受這個意見，但如果因此和這類知名人士敵對，對ico組織中的成員來說絕對不是什麽愉快的事，金字塔頂點總共只有那些人，未來總有見面交往的一天。

霍沛璋在接通電話之前把耿白暫時斷開了，不知他和他老爸說了什麽，等挂斷電話後，霍沛璋對重新回到他手機裏的電波超人耿大白說，“裏昂總局和我父親已經同意我的計劃。”

聽見他的話，耿白并不高興，其實他不想讓霍總的身上劃道口子。

他覺得自己有些自私，因為他心裏在想，不管是誰來都好，只要別讓這個人受傷。

忽視了心裏這股莫名的念頭，耿白轉移話題道，“你怎麽說服你爸的？”

霍沛璋唇角彎了一下，“我答應他努力不讓自己出事，還有，這件事過後，我會介紹個人給他認識。”

介紹誰？

耿白的信號忽然亂了一瞬。

芯片植入手術定在48小時以後，為配合霍沛璋的計劃，分局上下全員調動，聯系相關專業技術人員、制定植入手術計劃、商讨确定後續治療恢複方案等等，在留下自己個人身體信息給醫生之後，霍沛璋申請去京城郊外的研究所裏，再看一眼耿白的身體，之後再見，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了。

蔡司令無可奈何，只好同意，派出軍用直升機去接他。

霍沛璋抵達研究所時，是晚上七點左右，耿白的腦電波被送回實驗室，讓微電子馬博士檢測頻率是否正常，而他去了躺着耿白身體的無菌病房。

病房外，耿白家的老夫人端着水盆和紗布笑眯眯看着迎上來做過來的霍沛璋

“阿姨，您這是？”

老太太道：“看過他我就放心了，我該回去了。”

她一般一個月來一回，一回停留一周左右，畢竟是軍事基地，她在這裏多有不便。

老太太看着英俊潇灑的小霍同志，不知想到了哪裏，忽然把水盆塞進了他手裏，目光帶着笑意，說:“小霍，你去給白崽子擦擦身體吧。”

霍沛璋愣了一下，老太太道：“他從小都不讓我給他洗澡，即怕癢又害臊，現在這麽大了，知道是我給他擦澡的，肯定更不好意思，小霍，你就當幫阿姨個忙吧。”

霍沛璋換上無菌服，進入無菌病房，直到端着水盆站在床邊時，腦袋仍舊是一片空白，唯有那句‘幫白崽子擦擦澡’的話不斷在他耳旁回響。

小霍同志垂眼看着病床上蒼白的青年，淺藍色棉質睡衣的領口下微微露出一點青年好看的鎖骨，霍沛璋喉結緩緩的滾動，眼底浮現出幽暗的光芒。

他将紗布沾濕了水，擰幹，然後伸出手——那雙在鍵盤上如蝴蝶翩翩起舞的手竟隐隐有些發顫，指尖碰上青年的領口，小霍同志沒出息的咽了下口水，撩開了耿白的衣裳。

半個小時後，霍沛璋端着水盆狼狽的逃出了無菌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