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姬冥淵透過層層白雲,看向一個從白雲間突出的山頭。

鳳凰山,是他上輩子死去的地方,也不知道江舟有沒有找人把他江挽大俠的身體,從茅坑裏打撈上來。

原來方圓千裏的鳳凰山,看起來這麽渺小。

“我做夢都想不到,你竟然會輸。”血魔看着雲間尖尖頂,面上略有些悵然,“當年你不讓我們插手,我便不插手,卻不知不插手的結果會是這樣。”

姬冥淵聽到此處,心底了然,其實他當年就懷疑,魔尊是在故意放水。只是自尊心始終不願意承認而已。即使有花魔相助,破開結界,也會有一場惡戰在所難免,他們做好了與千萬屍軍放手一搏的準備,上了山卻發現屍軍們排排坐好老老實實的一動不動。

很多人以為姬冥淵練功走火入魔。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上天要滅靡血宮!

可為什麽呢?

血魔繼續說,“我很生氣,你竟然把你最在意的家,白白送給了江挽那混蛋,卻不願意送給我!我哪裏比不過他!你憑什麽不說一聲就把鳳凰山送出去,把走屍也送出去!你當年來我血魔潭,與我怎麽保證的?你說你想尋找一條路,找一條魔修與仙門能共處的道路,你說總有一天,我們魔修也能光明正大的在人間行走!”

原來……

雖然是罵他,但姬冥淵很想笑,他上輩子到底是為了什麽才集結仙門去鳳凰山?世尊的命令是其一,更多的,是為了天下和平。可他的眼界如此渺小。他心中的天下,是仙林的天下,是凡人的天下,這個天下裏,并沒有魔修的存在。

因為魔修是敵人,修道之路與仙林不同,魔修們狂妄自大,不聽管束,于人間作惡多端。

可多半的魔修,是被逼成這個樣子的。修習魔道,仙林百家容不下,無處可去的他們報團取暖,最後推舉比較厲害的成為統領,為了能找到容得下他們生存的地方,而不斷的挑起争鬥。

他身為盟主,從來沒有想過,去尋找一條仙林與魔道共存的路。

“你怎麽不辯解?也是,你都忘記了。失憶真好,不用對自己說過的話負責任,”血魔嘆息,“還好你記得起長生訣,能把屍軍從鱗陽谷裏弄回來嗎?”

當然不能!他記起長生訣的第一件事,是讓那群走來走去的屍體入土為安。上輩子他想不出辦法,世尊也想不出辦法,唯有關起來。關起來,總比在大街上走來走去的強。

“你不願意?”血魔似乎猜到姬冥淵的想法,“也是,你都入贅鱗陽谷了,這是你選的路嗎?共存之路?那你好歹挑個女的!生個仙魔之子出來!你跟他?真是笑死人了!”

呵呵呵……姬冥淵欲笑無淚。

江漁還非常認真的澄清,“是我嫁,他娶。”

越描越黑,眼見梯子停在了山頂,梯門打開,有六個穿黑袍子的魔修在此等候,姬冥淵趕緊轉移話題,“血魔潭的風景不錯。”

“跟鳳凰山比,差得遠呢!”血魔說,“你想回去嗎?現在山上一群魔獸,你要是想回去,我可以幫你處理一下。”

就這麽簡單?

當年的江挽,也不可能毫不在乎的說出這樣的大話。

“哦,對了,”血魔讓手下帶着長老們與江漁花痕去休息,他與姬冥淵單獨有話要說。

此地是血魔的地盤,真的要害,血魔動動手指就能捏死所有人,根本沒必要搞得神神秘秘。

幾人走後,血魔帶姬冥淵到了血魔潭最高的建築,尖頂高塔的頂端。

“江漁他不是外人,”姬冥淵覺得小孩可能誤會了他的話,趕緊解釋,“他是我的親人。”

“我知道。”血魔說,“你們大婚那天,我本想去送個禮物,鱗陽谷的世尊老頭,竟然答應這麽奇葩的婚事。你的路,或許真的行得通,也說不定。結果半路上,聽說你在醉花陰大殺特殺,把好好的接親儀式,搞成了血流成河。真有你的……果然傻子的思維異于常人!”

姬冥淵聽江漁說過好幾次,醉花陰,是鱗陽谷出入必經的一條小路。

“那時候,你昏迷不醒,你的屍軍不受控制,見着人就咬,來你婚禮看熱鬧的仙門弟子,死傷無數,要不是我及時趕到,從大亂中救了你一條命,順手把你家小媳婦跟那五個老頭兒給帶了出來,你早就被鱗陽谷世尊老頭兒剁成肉泥了。”血魔沒好氣,“你想大鬧一場,好歹留個退路,你倒好,把隐身鬥篷給了江漁跟五個部下,讓他們避開屍軍跟仙門那幫人,自己沖出去,跟人家拼命。”

“什……什麽……”

“所以說失憶好的很,不用對自己說過的話負責,也不用對自己做過的事負責。不過你這一鬧十分解氣,鱗陽谷世尊那老頭兒為了把走屍們拖回鎖屍塔,耗盡修為,沒活幾天就挂了。他大徒弟被我殺了,二徒弟失蹤許久,小徒弟跟了你,剩下一個最懶的,懶得管魔修與仙門之間的任何閑事,這二三十年,我們活的別提有多麽逍遙快活。”

血魔打了個哈欠,姬冥淵像石頭一般呆呆的立在原地不動,是被他自己做過的驚天駭俗之事給吓到了嗎?

姬冥淵确實被吓到了。

醉花陰慘事……

世尊的死……

還有……

他江挽,不是掉進茅坑死的,而是被眼前的小孩子給殺了。

“江挽……他……是你殺的?”他還想确認一次。

“沒錯。是我殺的!你以為說了句不讓我插手,我就不插手了?鳳凰山被仙林占據後,我去湊了會兒熱鬧,遠遠的看了看。不過我殺他,不是因為你。誰讓他那天穿着白衣服!我看他不順眼!”

“……”

“不過他也真夠傻的,你真的覺得這樣的人,能實現你的願望嗎?”血魔回想當時情景,“我見他想上茅廁,就把血獸放了出來,我家寶貝很久沒吃零食了,見着個美味,當然一口就吞了下去。哦,那混蛋到死都不知道,自己上茅廁的坑,是我家血獸的大嘴。哈哈哈!”

血獸,是非常巨大的吃人物種,絕跡已久。

他江挽,神不知鬼不覺的就死在了這個神奇的物種口中。

是他輕敵了。誰能想到,一個孩子的身手如此了得。

他該怪那天自己穿了一件白色仙袍出門嗎?

血獸在手,鳳凰山上那群魔獸,根本不夠它填飽肚子的。

“你們在此多住幾天,我準備準備,”血魔說,“至于鳳凰山上的結界,你自己想辦法。我只管把魔獸清理幹淨。”

兩人站在塔頂,山下風光一覽無餘。

姬冥淵心情沉重,如何也散不去。

江漁瞞着他,五大長老也瞞着他,從來沒有人與他說過醉花陰慘事的來龍去脈,更沒人告訴過他,世尊的死,是因為他。

血魔站在他身邊,說了許多話,姬冥淵一句都沒有聽進去。他的腦海裏,不斷地盤桓着屬于江挽的記憶。他十八歲那年拜進山門,成為鱗陽谷世尊坐下首席大弟子,世尊對他很嚴厲,幾乎沒什麽好臉色,稍微出一點錯誤,就非打即罵。

他當時挺羨慕江舟的,練功時呼呼大睡,世尊也不會去管。他總以為自己是三個弟子之中,世尊最不喜歡的那一個,但世尊卻把他畢生的心血,逍遙山莊的莊主之位傳給了他,成為他當上仙林盟主的最大助力。

之後世尊閉關,不問世事,除了令他征讨屍軍,為民除害之外,沒有插手過仙林任意一件事。

他重生而來,接受了世尊的過世,江漁與他說世尊不在世上的時候,他大醉了一場,然後安慰自己生老病死是人間常态。可他從沒有想過,世尊的死,是因為他,哪怕只是他的身體,他也不容許犯下如此錯誤。

後悔,難受,五味陳雜,可又無可奈何。縱使人能通神,也敵不過時間。人回不到過去,人活在現在,人能改變的,唯有未來。

以至于神識之海裏的兩個元神的聒噪與争吵,他也完全聽不到。

他覺得有人緊緊的抱住了他,那個味道很香很甜,他特別的喜歡。

“江漁,我……我難受,”姬冥淵終于開口,“很難受,非常難受。”

“恩。”

“我特別恨我自己。”

“恩。”

“你我大婚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

江漁抱住姬冥淵的手,輕微的顫抖,确是不說話,就這麽抱住他。

算了。

他不想逼江漁,江漁也是受害者,被他牽連,有家回不去。

他終于明白,為何江漁非要跟着他吃苦,明明是世尊的徒兒卻不願回鱗陽谷,為何他們要不斷地搬家,住的地方都是偏僻的村子,為何身邊的人反對他多管閑事強出頭。

江挽死之前,仙林對鳳凰山的恨意出自對強大力量的畏懼,如今,是坐實了他嗜血殘忍的魔尊之名。

韓林對他,那真是相當的客氣!

夜已深沉,姬冥淵終于從精神沉淪的底層,爬了出來,腿有點麻了。

“江漁。”

“嗯。”

“我該怎麽辦?”

“等。”

姬冥淵抽出身體,看着江漁平淡又溫和的眼睛。江漁捧起他的臉,“等你想起全部的長生訣,讓鎖屍塔裏的走屍回歸故土,然後讓姬冥淵這個名字,從天下消失滅跡。仙門百家最為期待的事,莫過于此。”

“長生訣?”又是長生訣!

江漁接着說,“醉花陰之事,波及的不僅僅是仙門,不少魔修也被卷了進來。包括你過去的屬下裏,被屍軍殘忍咬傷咬死的也有不少。他們都是來道賀的,結果卻這般殘酷。他們受不了,以為你背叛了他們。”

所以……

“這些年來,仙門與魔道幾乎相安無事,并不僅僅是因為遠游師兄的不作為。當時,所有的仇恨都聚集到了你的身上,仙門與魔修,竟然也有共同痛恨一個敵人的時候。這個世上,唯有你,能把仙門與魔道仇恨的鎖鏈斬斷,從你這裏斬斷。”

共存之路,可以這樣實現啊!姬冥淵揉了揉眉心。他這是無心插柳柳成蔭,還是那原本的冰山魔尊一早算計好的?

犧牲我一個,幸福千萬家?也算不着犧牲,隐姓埋名而已。

當務之急,回鳳凰山,村民的事,雪晶的事,長生訣的事,似乎都能在魔尊的老巢尋找到答案。

鳳凰山:彩雲追月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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