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雞蛋&高牆

回去之後溫冬病了一場,小感冒,每年要來那麽幾次。

欠人的都是要還的。溫老師輕傷不下火線,依然堅挺地去傳道授業解惑,其實她周五只有一節課,但是……還要還謝元的課。

令人無奈而震驚的是,下了課之後,謝元就出現在了教室門口,迎着學生們又是暧昧又是詭異的眼神,溫冬無奈地嘆了口氣。

“都說了來幫你上課。”溫冬嫌棄地看着他,“你來幹嘛,你看看這些孩子,像是看什麽電視劇一樣,都盯着我們。好玩嗎?”

謝元笑了笑:“你以為我想來啊,楊教授讓我路過學校來接你,去他家裏面吃飯。”

兩個人去花店買了花,開車到了楊應東家裏。看到楊應東正穿着個圍裙,在廚房和楊嫂有模有樣地學做飯。

溫冬熟絡地把手裏的白玫瑰拿出來,找出剪刀修剪根部,然後給花瓶續上水,把花插好,滿意地看了看,問謝元:“師弟,怎麽樣,有點水平吧?”

謝元瞥了她一眼,又上去搗鼓了一陣,把幾朵挑出來修了根部長短,重新插瓶,跟她講:“這才叫藝術。”

兩個人為誰的更有美感争論不休,楊應東出來,看得好笑:“給我買的花,你們兩個拿來過家家啊?”

謝元:“楊教授,我真想不明白,人家到了你這個年紀,都喜歡養花。你怎麽就喜歡鮮花呢,朝菌晦朔,轉瞬即逝的東西,謝得好快,徒增傷感。”

楊應東搖搖頭:“小謝,這就是你沒想明白。燦爛和枯萎都是定數,就像死和生是一個輪回一樣。鮮花能保存的時間固然短,我知道它枯萎得很快,就會加倍珍惜它的美,你們這些年輕人,活得怎麽一點都不灑脫?”

溫冬笑了笑,跟謝元講:“我們楊教授都比你豁達。你要是喜歡保存得久的花,那我倒是知道……”

說到一半她突然頓住了。

楊應東卻知道她要說什麽:“溫冬要說的是滿天星吧,留得久,大半個月都不會枯萎。”

溫冬沒說話了。

三個人加上一個楊嫂,做了一桌子菜。楊應東還想開一瓶紅酒,兩個人好說歹說才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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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的,你們就要好好勸勸你們楊老師。”陳嫂是擔憂,“也太愛喝酒了,有時候看到他喝,攔都攔不住。”

楊應東笑了:“偶爾一點點都要管,我真的怕了這個陳嫂。”

說話間,陳嫂又去開了電視,随便切了個臺,目的也不是為了看,好像家裏面吃飯就應該開電視,有電視的聲音。

溫冬瞟了眼電視上那張臉,又轉過頭。

楊應東:“你們別介意,平時就我和陳嫂吃飯。她在老家習慣了,吃飯要看電視。”

老一輩的讀書人都這樣,什麽都為別人着想,就算只是個請來做飯的阿姨,也遷就人家的習慣。

楊應東問溫冬:“你去北京幹嘛?那邊有什麽工作,我怎麽不知道?”

溫冬看了謝元一眼,他神色也淡淡的。

她頓了下,“有個朋友,出了點急事。”她夾了一筷子肥肉丢到謝元碗裏,跟他笑了笑,“就去解決了下。”

謝元不吃肥肉。

“事情都解決了?”

“還行吧。”她含糊着應着,“應該是差不多了,再不行我也沒辦法了。”

楊應東放下碗:“我可是第一次聽你說這麽沒把握的話。”

“我師姐急急忙忙去的。”謝元突然插話,“沒請假,我幫她上的課,她估計連夜過去的。回來還感冒了,這事兒估計夠嗆,難纏呢。”

溫冬皺了皺眉,果然下一秒——

“課都不上了?”楊應東放下碗,“溫冬,你到底出了什麽事兒?要是實在不好解決,我北京還是有一些朋友的。”

溫冬百口莫辯,在這種事情上撒謊簡直是要她的命。她本來就有些愧疚,被楊應東這麽一問,更是心慌。

楊應東是她曾經的心理咨詢師,老師,現在是她的職業督導,也是她的朋友和長輩。她一點都不想騙他。

她輕輕道:“老師,我去北京是處理我自己私人的一些事情。我很抱歉,但是是什麽事情,我真的不方便跟您說。”

“這件事已經讓你不能兼顧工作了嗎?”

“不。”她立刻否認,“因為那件事比較突然,所以我才沒有準備。我很抱歉沒有提前安排好,對不起,老師。”

楊應東抱着手看她,“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

她沉默了一會,才點了點頭。

謝元一直在旁邊看熱鬧,一句話不講。

楊應東抱着手看她,像是看着犯了錯的學生一樣。兩個人都沉默了一下,氣氛有些凝重。

“你這孩子。”他嘆了口氣,“待會兒聊聊吧。”

這時候電視裏面開始報道娛樂新聞,說前幾日周白焰北京生日會圓滿成功什麽的,很快又到下一條,說哪個女星出門被拍到邋裏邋遢什麽的。

謝元倒是一直興致勃勃地盯着看,像是沒聽兩個人說話。

“老師,這件事情我有分寸的。”溫冬放在桌子下的手緊了緊。

“我很久沒有給你上職業督導課了,因為我覺得你已經很成熟了。”楊應東點了點桌子,“現在我覺得你的情況不太樂觀,你真的能冷靜客觀地去給來訪客做心理咨詢嗎?你最近的情緒很不對勁。”

“老師,我真的沒有任何問題。”她皺了皺眉,“這件事不會影響到我的個人生活。”

兩個人看着對方,像是在無聲對峙。

謝元突然用筷子指了指那一道水煮肉片,打斷兩個人的沉默:“楊教授,這道菜不錯,有你的功勞嗎?”

“我就洗了個豆芽。”楊應東臉色緩了緩,還是對溫冬說了一句,“不太被別的事情受太多影響了,你還年輕呢。”

溫冬繃着的背松了松。

吃了飯,謝元還有約,溫冬留了下來。

“你最近,愁眉苦臉的,感覺人都變老了。”楊應東站在書桌前,拿着毛筆,背對着溫冬,另一只手背着,正在背臨《靈飛經》。

“是有心事。”溫冬放下杯子,“所以這不是找你來了嗎。”

楊應東手上動作頓了頓,“過來寫兩個字,我看看。”

溫冬依言走過去,接過筆,看了看面前的寫了一半的紙,失笑,“要我接着寫?這幅字大概就毀了,老師。”

她又摸了摸面前的紙,狗腿地誇了句:“這雲蘊紙手感真好。”

楊應東下巴往紙上努了努,“讓你寫就寫。”

溫冬只能閉眼回憶了一下原帖的內容,接着臨了下一句。

楊應東看着她運筆,等她寫完一句才笑出聲來,“我看你現在,三年前都不如。”

溫冬看了看面前自己的作品,也只能賠笑:“太久不練。”

“《靈飛經》講究個筆勢靈動,神采飛揚,你看看你寫的。”楊應東笑着搖頭,“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沒練過,手不聽使喚了?”

溫冬捏了捏手腕,點頭乖乖聽訓:“是很久不寫,基本功丢了,我回去有時間就寫。”

“筆放下吧。”楊應東丢下這句話,背着手進書房了。

溫冬站在桌前,看了看自己寫的,覺得字跡可笑,自己也很可笑。她苦笑一聲,只能放下筆,進屋坐到楊應東對面。

溫冬有些不自在地摸了下頭發,“老師,今天我想跟你聊兩件事。”

楊應東擡眼,似笑非笑地,“那咱們要先說清楚,真要聊,我是以什麽身份跟你聊這個天。是職業督導,老師,朋友,還是長輩。”

溫冬像是早就想過了,直接脫口道:“第一件事你當長輩,第二件事你當朋友吧。”

“哦。”楊應東靠到椅子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那我就随意點了,你開頭吧。”

溫冬點頭,“楊老,你以前給病人和來訪者做治療的時候,有遇到過自己被強烈共情的狀況嗎?”

“你怎麽問這麽幼稚的問題?”楊應東笑了,“你美國讀書回來,別的不說,美國那邊業內什麽情況你不知道?這話說得像是沒見過世面。”

在美國,心理協會地位很高,分了好幾個地區,各地區流派不同,分庭抗禮互相較着勁兒。

因為對人權的重視,執業心理咨詢師的職業規定非常嚴格,比如不能和來訪者私下有親密來往,不能發展親密關系,不能有金錢往來……。但很多事情依舊屢禁不止,每年都有很多咨詢師和心理醫生吃官司。

“知道,但想聽聽你的經歷。”溫冬笑了下。

“我的經歷,那說不定要講上三天三夜。”楊應東笑了,“我只能說我遇到的情況千奇百怪,簡直無奇不有。我年輕那會兒,還有女來訪者做了三次咨詢就脫了衣服坐我腿上的。”

溫冬笑了下,“至少也是甜蜜的煩惱。”

“怎麽,你也被性騷擾了?”楊應東打趣她。

溫冬搖頭,“不是我,是我的來訪者。”

楊應東聞言,放下杯子,皺了下眉。

“之前一個同學聯系我去了國家隊,給運動員做治療。”溫冬嘆了口氣,“我發現我去的那個隊,內部很有問題。教練性侵運動員,已經很久了,很多個運動員心理都有問題,我當時跟進下來,覺得好幾個都有自殺和抑郁傾向。”

楊應東轉着自己面前的小茶杯,沒說話。

溫冬嘆了口氣,“我在裏邊兒待了一年多,說實話,非常累。上邊兒的人打着官腔跟你說話,一提到問題就給我塞錢說讓我費心好好照顧運動員,保證他們身心健康。周旋了一年多,想了很多辦法,終歸還是上邊的人看我太鬧騰了,就把我辭了。辭了也好,我倒是覺得沒那麽鬧心了,就是可憐那些孩子。”

楊應東笑了下,“你是覺得對那邊很失望,也覺得自己無能為力,索性就眼不見為淨了?”

溫冬點頭,“我最近一直在想這件事,我總覺得,這是我突破自己的一個契機,但是我找不到答案。”

“所以在你找到答案之前,你先選擇了逃避是嗎?”楊應東點頭,“也就是說,你現在面對的是一張龐大的網,那張網很惡心人,你有能力在旁邊不被粘進去,但你不斷看着別人被粘進去,你覺得不忍心,但是又害怕自己粘進去了,也是一場空。”

“對。”溫冬點頭,“我在網邊上試探過了,才知道自己有多麽渺小。”

楊應東沉默了一會,才開口,語氣很慎重。

“溫冬,以我的經歷來說,我能告訴你的是,你的人生還很長。生命其實不是對抗別人,而是和自己對抗的過程。我們做心理研究,看到的大多都是人性中隐秘的那些陰影。但是你要時刻記住,你不能因為旁邊都是黑的,就把自己也熄滅了。

楊應東嘆了口氣,一字一頓地,“一個時代,一群人裏,總需要有人點着燈,走在前面,文明和歷史才會向前。”

溫冬聽完,想了很久,才說,“我好像是村上春樹說的那顆雞蛋,結局是被堅固的高牆撞碎。”

楊應東給她把茶杯續滿,“但是他也說了,他永遠站在雞蛋那一邊。在這一點上,我認同加缪的觀點,即使你知道你身在荒謬中,而自己做的是無用功,但是你依舊在用盡全力去試着改變,而不是身在荒謬中卻一無所知。你學過人本主義的觀點,你應該明白,你的命運屬于你自己。”

确實荒謬。

溫冬小口喝了茶,笑了笑,“聽上去,覺得有點悲壯,有點心酸。”

楊應東沒開口了,兩個人都像是在思考什麽。

過了很久,楊應東才開口,“這個話題算是結束了吧?”

溫冬點頭:“結束。下面您切換到朋友模式吧。”

楊應東笑了下,換了個坐姿,“行,溫冬小友。”

溫冬笑了下,“楊老,你還記得我以前的樣子嗎?”

“你這個用詞不準确,以前。”楊應東笑了下,“你說的是一年前,三年前,五年前還是十年前?”

“十年前,您剛遇到我的時候。”

楊應東喝了口茶,隔着水汽看着她一眼,兩個人都不約而同地笑了。

“怎麽會忘。”楊應東看着她,“那時候你可真是……讓人難忘。”

“我最近處于一種……像是失重的感覺,抓不到自己生活的重心,對生活的無意義感越來越強烈……我總是……想起以前。”溫冬看着他,“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是我覺得我好像到了一個很尴尬也很難突破的年紀,我開始懷疑自己了。”

“懷疑是好事,人生哪有那麽篤定?”楊應東給她把茶倒滿,“我倒是很感興趣,是什麽動因讓你有了這些念頭。我想大概不是內因,是什麽外部因素,能跟我聊聊嗎?學校工作不适應?”

溫冬沉默了很久,才問他,“楊老,你覺得愛是什麽?”

楊應東笑了下,“你這話問得可笑,一臉讨論課題的表情,聊這麽感性的話題。”

“我不知道怎麽開口,就先用這個緩沖下聊天進度。”

“不過你想傳達的意思我還是感受到了。”楊應東想了下,“愛是什麽我今天不跟你讨論,我想你也不想讓我給你推薦《愛的藝術》讓你自己去找答案,你讀書期間應該看過這本書。直白點怎麽樣,遇上喜歡的人了?”

溫冬搖頭,又點頭,表情有些微妙。

“準确說,是遇上曾經喜歡的人了。”她撩起袖子,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刺青,指給楊應東看,“我遇到那個人了。”

楊應東愣了下才反應過來,有點驚訝,随即就笑了,“你這表情,看上去像是開心,又像是不開心。”

溫冬點了點頭,“對,我自己也說不上來。”

“你的打算呢?”

“沒有考慮好,哪裏還談得上打算。”溫冬搖頭,“挺可笑的。我教人怎麽處理感情生活、面對自己,但是面對感情的時候,卻畏畏縮縮,躊躇不定。我自己很讨厭這樣,但是好像總下不了決心。”

“那你說一個自己理想的狀态。”楊應東引導她,“你希望你們的關系怎樣發展?設想一下。”

“別拿咨詢那一套聊天了老師。”溫冬笑了下,卻還是順着他的話說,“說實話,我想報複他。大概我真的是個很記仇的人。我就想和狗血電視劇劇情一樣,讓他喜歡上我一次,再離開他。”

楊應東很給面子地為她鼓掌,“居然想到個這麽蠢的法子,我是誇獎你呢,還是鼓勵你呢。虧你讀了這麽多年書,也沒把自己想明白。兩敗俱傷,你死我活,好玩嗎?”

溫冬點頭,“好不好玩我不知道,我就是覺得,好像過了那麽多年,我還是……”

她擡頭想了想,繼續道,“其實我可以跟他再無瓜葛,兩個人沒有交集,我們就相安無事地各自過各自的,但我好像……做不到。”

楊應東濾着壺裏的茶渣,頭也不擡,“我覺得你其實心裏面已經有答案了,也有決定了,還來找我,你是想證實什麽嗎?”

“楊老,我總覺得這麽些年,我已經全然好了,是個健康,明亮的人了。”她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可我看見他,我總想起當年的我,好像他一出現,現在的一切都是個泡沫,輕輕一碰就碎掉了。我在他面前,還是那個怯懦,卑微的醜姑娘。”

楊應東聽了這話,卻輕輕笑了。

“你遇到他的時候,是幾歲來着?”他摸着下巴想,“19?還是……20?”

溫冬看着自己的手腕,她的紋身是彩紋,十分顯眼,內部深青,外部朱紅,中間是空的。

綿延着,一直燒到手掌生命線的起始處。

她摸了摸那團火,“是2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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