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渡口
周白焰看着溫冬,嗓子裏像是含着一塊鐵。
千言萬語,但好像一句都說不出口。
溫冬很有耐心地看着他,又指了指自己手裏的本子,又問了他一句,“你看這只蝴蝶,我畫得怎麽樣?”
周白焰沒有回答,他喃喃地問她,“你現在已經不會去看那顆星星了嗎?”
溫冬的笑容慢慢收了回來,她收回舉着本子的手,合上了。
“不會了。”
“為什麽?”周白焰語氣有些委屈,“你不是很喜歡他嗎?”
溫冬點頭,“是,但是那是曾經了。”
“我現在覺得……”她看着他,“仰望一顆太過遙遠的星星,還不如腳踏實地過好今天。仰着頭看太久了,脖子也會酸的。”
周白焰向後退了一步。
然後他有些無措地左右看了看,擡手捂住了眼睛,深深吐了口氣,直接大步離開了溫冬的家。
溫冬聽完關門的聲音,覺得心跳和脈搏随着這一聲關門的聲音回到了正常數值。
她感覺,這也算是她告別周白焰和自己的少女時代的一個儀式吧。
雖然場合不對,時機不對,太過倉促。
也有點難過。
她抱着手,又翻開面前的本子看了看那只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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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一會兒,她才拿起那支筆,慢慢地在那只蝴蝶上畫了個大大的叉。
她把筆摔了,筆滾了幾圈,最後停靠在了周白焰喝過的杯子面前。
溫冬的視線就停在那個杯子前面。
牛奶沒有喝完,剩了一些。
周白焰吃東西有一個壞習慣,在她剛認識他的時候她就發現了。吃飯,喝飲料,都是這樣,會留一點點在容器裏面。問他為什麽,他說,能給自己留一點念想。
很奇怪的習慣。
溫冬站起來,拿起了那個他喝過的牛奶杯,一口喝完了他剩下的牛奶。
她在并不合适的場合,對自己的來訪者來了一場不合時宜的自我暴露。好笑的是,她自己還沒什麽事,倒是把人家給吓跑了。
大概确實是過去太久了,講起來,真的像是在講別人的故事一樣。
溫冬有時候想起過去的那個自己,也常常覺得,那是另外一個人。活在她身體最深處,很少會出來打擾她的生活。只有很她壓力很大,心情很不好,很喪的時候,那個她才會偶爾跳出來,提醒着她:該往前了。你再不往前了,我就要追上來了哦。
溫冬輕輕吐了口氣。
電話響起來,溫冬捏着玻璃杯子,看着牛奶液體沿着杯壁慢慢地滑下來。
“溫醫生?你現在在C市嗎?出事了!”給她打電話的是當時和她一起在國家隊裏任職的另外一名心理醫生。
“怎麽了?”
“李莎莎死了。”那邊語氣很急,“跳樓自殺,7樓,當場死亡。”
—— ——
周白焰渾渾噩噩地回了家,阿隆看他狀況不對,想跟着進去陪陪他,周白焰直接把門砸上了。
他在家裏來來回回走了好幾圈,精神恍惚地給自己倒水喝,卻失神砸了好幾個杯子。他看着杯子地碎片想了很久,覺得清醒着實在是太難受了。
去面對也很難受。
他沒頭沒腦地和自己生了半天的氣,覺得自己有點可笑。
等晚上阿隆打開他公寓的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房間裏面沒有開燈,周白焰坐在落地窗面前,背對他,盤着腿坐在地毯上發呆。
阿隆開了壁燈,打量了一下房間裏,沒有煙味,沒有喝過的酒瓶子,什麽都沒有。
他就這麽安靜地呆到現在?
不過看他這個樣子,阿隆都寧願他還不如抽煙酗酒。
又開始和以前一樣。
阿隆就是看他一個背影,都有點難受。
“白焰哥,我們晚上要去試拍定妝照。”阿隆輕輕開口,“我來接你啦。”
阿隆叫他,半天沒反應。
他拿手機出來,準備告訴金麥他這個死樣子,然後跟那邊協調一下這個祖宗大概要改時間才能工作,周白焰卻自己站了起來,“走吧。”
“啊?”阿隆愣了半天,看他拿了件外套直接走出了房間,才後知後覺地跟了上去。
周白焰問他,“大概拍多久?”
阿隆幫他理了下襯衫領口,“我們估計10點左右可以走,你狀态好的話。”
他琢磨了下,“今晚不能取消嗎?”
阿隆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勉強地回答,“如果你要去做的事情十萬火急,不做你就會立馬死掉的話,我就打電話給麥哥說取消。”
周白焰把外套穿好,戴上了帽子和口罩,“那就好,你聯系麥哥說推遲一下時間,跟那邊道歉,說我下次不會了。”
說完他就進了電梯,阿隆要跟進來,周白焰瞪他一眼,阿隆腳步頓住,就這麽看他……跑了……
阿隆目瞪口呆地愣了半天,尋思着,覺得這次真的要出大事了。
他一邊沉重地想着,一邊給金麥打電話,那邊一接通,他就心痛地通知,“麥哥,我對不起你。”
“對不起什麽?現在幾點了,趕緊把Jude帶過來化妝,你還沒接到他?”
阿隆吐了口氣,“不是,麥哥,你聽我說,要出大事了。”
金麥沉默了下,“周白焰又怎麽了?”
阿隆想了半天覺得很難開口。
“他說他要去做一件十萬火急的事情,不做的話就會立馬死掉。不是,現在這個都不重要了……麥哥,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我有一個預感……”
金麥那邊忙得要死,聽他扯了半天已經失去耐心,“你今天撞邪了?你別跟周白焰扯那麽多,直接把他帶過來……”
阿隆打斷金麥,“麥哥,我覺得白焰哥要戀愛了。”
金麥那邊直接沉默了。
阿隆幽幽地道,“以我對他的了解,他現在,肯定是眼巴巴地跑去跟人家表白了。”
—— ——
周白焰趕到溫冬家,敲了半天的門,沒人應他。
他給溫冬打電話,那邊很久才接起來,清清冷冷的女聲傳過來,“喂?”
“你不在家嗎?”聽到她的聲音,來的時候滿腔的勇氣,他突然覺得有些退縮,“我……有話想跟你說。”
“不在。”溫冬的聲音很疲憊,“我在殡儀館,有話改天再說吧。”
“我推了工作過來的。”周白焰一被拒絕就開始蠻不講理,“我今天一定要當面跟你說。”
溫冬想了一下,告訴他,“這裏不太适合你過來,這裏是殡儀館。”
“我又不是犯人,哪裏不可以去?你那兒肯定出事了,我要過去看着你。”周白焰非常堅決,“你把地址發給我,我馬上過來。”
溫冬無奈地看着被挂斷的電話,想了下,還是把地址發給他了。
她發過去還是不放心,又發了一條信息過去,‘記得戴口罩帽子,別被人看到。’
她把手機收起來,對面前的人笑了下,“抱歉龍警官,我們繼續說吧。”
面前穿着警服的人擺擺手,“不用了溫小姐,你說的情況我了解了,如果你所說屬實,那我們要另外立案了,也不是個小案子。我會回警局跟我的上級彙報之後進行調查,到時候還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
溫冬跟他握了握手,“好的,一定。”
李莎莎的後事算是溫冬和之前國家隊的另一個心理醫生辦完的,很倉促。而且後來另外那位陳醫生有事情,要送孩子去醫院看病,真正料理這些繁瑣的後事的,居然只有溫冬一個人。
她從白天跑到晚上,一口水都沒有喝。
最後等李莎莎火化完,交代好一系列的事情,她才空下來傷懷,覺得李莎莎真的很可憐。
匆匆忙忙地死掉,身邊沒有親朋好友來送她最後一程,連骨灰都要放在這裏,不知道家人什麽時候來拿走。
其實死對于溫冬來說,并不陌生。她也曾經離死亡最近過,觸摸過那種生命抽出身體的感覺。而且她曾經差點就成為了一名外科醫生,每天都要和生死打交道。
但是李莎莎的死對她而言不一樣。李莎莎不是被疾病,不是被癌症,不是被天災人禍意外殺死的。
殺死她的,是碰碎雞蛋的高牆,是權利和欲望,是這個世界肮髒的那一面,公平的另一邊。
溫冬覺得自己其實也是兇手之一。
畢竟她曾眼睜睜地看着李莎莎頭破血流地用血肉之軀去撞那堵牆,義無反顧地去獻出自己的生命。
她曾經聽到了李莎莎的呼救,但是卻什麽都做不了。
火化後,李莎莎被裝進了骨灰盒。她接過那個裝着李莎莎的骨灰的時候,覺得自己快崩潰了。
那個盒子像有千斤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渾身都軟。
她最後沒有帶走李莎莎的骨灰盒,寄放在了殡儀館,等她的家人來接她回家。
溫冬看着那個骨灰盒,想的是,人生匆匆一場,愛欲情仇,最後也不過是這樣而已了。
她走出來的時候,殡儀館外面看門的大爺正在聽收音機。
周圍沒有人,很安靜,收音機裏面正在放一首老歌,蔡琴的《渡口》,也是席慕蓉的詩。
溫冬覺得,這首歌很适合送別李莎莎。
她閉眼聽了聽歌詞。
‘-- 讓我,與你握別
再輕輕抽出我的手
是那樣萬般無奈的凝視
渡口旁
找不到,一朵相送的野花。
’
溫冬聽着,突然就覺得這一幕真是又諷刺,又戲劇,又傷感。
如果是電影裏,她或許應該蹲下來,在音樂的背景聲裏面哭上一場,拉個長鏡頭,還能賺觀衆幾滴眼淚。
可是李莎莎是真的死了,這不是拍電影。
所以她只是停下來,聽完那首歌,就繼續往前走了。
她帶着殡儀館裏面那種說不清楚的味道走出來,就看到周白焰站在門外,就那麽看着她。
為什麽偏偏是現在這個時候,又偏偏是這個人,溫冬麻木地想着。
他又為什麽要用那種溫柔又歉然的目光看自己?
她現在受不了這個,她想哭。
溫冬走到他面前,聲音有點啞,跟他說,“走吧。”
周白焰很乖點了點頭,跟上她。
溫冬沒有開車來,周白焰也是打車過來的。兩個人也沒說要去哪裏,就沿着面前的路并肩走着。沒走幾步,溫冬的身體突然踉跄了下,差點栽倒下去。
一天只吃了一頓飯,加上一下子被刺激了下,又累了一天,溫冬知道自己應該是低血糖犯了,一下子頭暈目眩地,身上軟綿綿的。
周白焰吓得不行,連忙把溫冬扶起來,“哪裏難受?”
“沒事兒,就是太累了,又沒吃東西。”她推開他的手,蹲下來想先休息一下,周白焰卻突然蹲了下來,蹲在她的面前。
“上來。”他聲音有點低,“我背你走。”
溫冬看着他的後腦勺想了會兒,沒動,“我休息一下就可以了,不用。”
“我有話想跟你說,我背着你走,這樣你也看不見我的臉,剛好我就不會不好意思。”他很堅持,催促她,“快點上來,溫老師。”
溫冬猶豫了會兒,周白焰像是等得不耐煩了,轉身直接三下五除二很暴力地抓着她的兩只手,圈到他脖子上,把她托了起來,背起來,調整了下姿勢,就往前走了。
一開始溫冬還有點震驚,這人怎麽這樣?她立刻準備掙紮下來,但是她發現,周白焰的耳朵紅了。
居然在害羞。
溫冬沒亂動了,就盯着他的耳朵看。她覺得很有趣,輕輕笑了下,估計熱氣不小心吹到他耳朵上了,她發現周白焰的耳朵是越來越紅,走得也是越來越快。
溫冬饒有興味地觀賞了下,又頭暈了。
算了。
如果明天死了,至少也不後悔。
她把腦袋放到周白焰肩上,決定,放過自己吧。
都算了。
活着就好,愛,恨,都算了。
她太累了。
她迷迷糊糊,在周白焰肩膀上快睡着的時候,周白焰問她,“是誰去世了嗎?”
“我的一個來訪者。”
“你難過嗎?”
“難過。”溫冬聞着他身上的味道,覺得昏昏欲睡,但腦袋卻很清醒,“難過得都哭不出來。”
“我不知道怎麽安慰女孩子。”周白焰聲音帶着點笑,“難過你就抱緊一點。”
溫冬笑了下,“那你也背緊了啊。”
“嗯,我背你回家。”他微微喘着氣,但一直沒說停。
過了很久,溫冬已經困得意識模糊的時候,周白焰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傳過來。他說話的時候胸腔也微微震動,震得她覺得身上有些麻。
“我想問你個問題。”
“問啊。”
“你叫什麽名字?”
溫冬微微睜開了眼。
她微微偏過頭,看了下天。很奇怪,今天居然還能看到幾顆星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在郊區的原因。
“我叫溫冬。”她把視線移回來,枕在他的肩上,輕輕地說,“溫暖的溫,冬天的冬。”
“嗯。”周白焰回答的聲音很溫柔,輕得讓她想哭,“你叫溫冬。”
之後是一段漫長的沉默,他們都沒有再說話。周白焰感覺自己頸邊的皮膚有點涼,慢慢地在被水漬浸濕。
一個遲來的相識,他們錯過了,晚了10年。
但好像也不晚。
“對不起。”周白焰很小聲地說,“現在才知道。”
溫冬輕輕搖了下頭,把眼淚蹭在他的衣服上,沒有說話。
“累就睡一下,我送你回我家睡,沒事的。”
後來周白焰像是真的要哄她睡覺一樣,吹起了口哨。很柔和的曲子,很好聽,很催眠。
在溫冬聽得有一些困意的時候,他突然問她,“我記得,咨詢師,是不是不可以跟來訪者有親密關系?”
“當然不行。在美國,會被吊銷執照的。”溫冬迷迷糊糊地答他。
“那你別給我做咨詢了。”
“嗯。”溫冬閉着眼睛,半夢半醒,“我給你介紹我的一個朋友,他是做戲劇治療的,表達性藝術治療的一種,也适合你的工作。”
“好。”他應了一聲。
說完話,溫冬真的準備在他背上睡了,周白焰突然停住了。
“背不動了?”溫冬覺得眼睛已經睜不開了,“叫車吧。”
“不是,我還有話要說。”他語氣有點緊張。
溫冬狐疑,“你說就是了,我又不跑。”
“你不給我做咨詢了,但是我要給你講完我的故事,那是你用紋身的故事交換的。”他說得很慢,“我講完,你就考慮一下,跟我試試,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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