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破蛹

周白焰沒有想過溫冬會拿着吃的回來。

她穿着柔軟的家居服和拖鞋,走過來的時候帶着點笑容,一只手拿着小盤子,一只手拿着一杯牛奶。

“牛奶加了點蜂蜜,上面有巧克力粉。”她把牛奶推到他手邊,又指了指盤子的椰蓉小方,“早上做的甜點。”

周白焰捏着杯子,喝了一口。剛剛好的溫度,不會太燙,也不是喝着沒有意思的溫,是剛剛好的熱度。

他喜歡的甜度要比別人多很多,但是她每次給自己的東西,好像是按着他的口味做的一樣,都剛剛好,根本挑不出來毛病。

溫冬只給自己拿了一杯水。她笑着看他,“你想好了嗎,之前我們聊的那個夢的話題。”

周白焰搖頭,又點頭。

“我其實現在生活沒什麽壓力,我覺得我現在是個對一切有些無所謂的人。”他聳聳肩,“所以我很少難過。”

溫冬聽到這話,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無所謂。

她轉着自己的鋼筆,“想聽聽我的看法嗎?”

“請說。”

溫冬看着他,然後看着他,注意着他的肢體動作:“你有想過自己的死亡嗎?”

他想了一下:“為什麽要想呢?”

“這跟我們聊的也沒有什麽關系吧?”

“沒有想過嗎?”溫冬挑了挑眉,“那麽你想過老去嗎?視力下降,看不清東西,牙齒掉光,皮膚變松弛,身體變佝偻,這些,加諸在自己身上,想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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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白焰搖了搖頭:“很難想像,我也不會去想沒有到來的未來。”

溫冬笑了下,“有一個存在主義的一個觀點,我覺得會對你有所啓發,你願意聽聽嗎?”

周白焰點了點頭。

“歐文亞隆認為,人類所有的心理問題都可以用無法避免的死亡、內心深處的孤獨、無意義的生活和自由這四個問題來解釋,所有的問題、心理問題歸根溯源,都是這四個命題的表達,你自己不知道,是因為你的防禦機制保護自己不去那樣想罷了。”

“說回你的夢。你還記得你剛剛的用詞嗎?一片很黑的地方,不知道具體地點,你說自己像一個幽靈。”溫冬一邊說一邊點頭,“無垠,看不到盡頭,你也不知道這裏是哪裏,所以是未知的。但是你的形容是,那裏很黑,很冷……所以給你的心理感受是抗拒的……

你一直走,走到一個地方,好像有人推着你,又好像沒有目的,看到一個很雕塑……雖然你避開了這個說辭,但我認為那是一個……墓碑。所以我的看法是,你夢到的,是死亡的意象。而你內心很抗拒——每次看到那個石碑之後,你都會立刻回頭。”

溫冬問:“周白焰,現在告訴我,你喜歡這個夢嗎?”

周白焰沉默了很久,他沒有擡頭看,只是靜靜聽着,良久溫冬才聽到他悶悶地答了一聲:“不。”

溫冬點了點頭:“所以我認為,你失去了對你而言很重要的人,這件事帶給你很深的心理創傷,但是直接後果就是讓你害怕自己也有那樣的結局,所以你陷入了一種死亡恐懼之中。

你之前的情緒已經很不好了,我能感覺到你的講述裏對自己的工作也十分厭倦,但是你一直沒有放棄自己的工作,這是害怕不被需要,害怕失去存在感的一種體現。而這些,我想源頭都是因為你懼怕自己的死亡。”

周白焰聽完,愣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什麽。

半晌喃喃他才道:“你讓我想一想……”

溫冬沒有給他太多時間,她把聲音放緩,“那個人應該是你的母親,我想她對你而言很重要。你願意跟我聊聊她嗎?”

周白焰沉默了很久,才有些疲憊地指着溫冬手腕上的紋身說,“那讓你在手上刺這個東西的人,對你來說那個人也很重要嗎?”

溫冬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周白焰的眼神很固執,像是逼着她交換什麽一樣。

她覺得自己手腕上的那個刺青像是變成了真的火焰。她的手很燙,忍不住就把手指縮起來,慢慢收緊了,有點疼。

很久以後她才聽見自己說,“是。”

周白焰沒有放過她,問她,“那你願意跟我聊聊那個人嗎?”

溫冬盯着他,語氣很認真,“你,确定你要聽嗎?”

周白焰看着她黑得發亮的眼珠,覺得她的眼睛很特別,好像比別人的眼睛都要黑。

他握緊了手,“嗯,我想聽。”

溫冬又問他,“你真的要聽嗎?”

沒來由的,周白焰覺得自己有些慌,他看着溫冬的眼睛,居然真的開始猶豫。

但他還是點頭了,“我想聽,你講吧。”

溫冬笑了一下,她看着周白焰,“好吧……其實,我不想這麽快講的。”

她旋開自己的鋼筆, 一邊說,一邊在自己的本子上畫着什麽。

“其實我也不知道……你想聽什麽,對我來說,他是救星,也是最後一根稻草。”溫冬的神色很淡,“壓死了當時很絕望,崩得很緊的我。”

周白焰問,“是你喜歡的人嗎?”

溫冬搖頭,“是曾經喜歡過。”

“我是一開始,是他的老師。”

周白焰神色動了下。

“他其實是個讨人喜歡的人,我當時總覺得他很耀眼,是天上的星星。但是我當時是個很不讨人喜歡的人,不愛說話,性格不好。雲泥之別,就是形容我跟他的。”溫冬笑了下,“總的來說,我那個時候對他很有好感,後來他發現我喜歡她,就拒絕了我,是個很俗套的故事。”

她笑了下,停下了正在寫字的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腕,“你要聽紋身,那我講紋身吧。我之前也告訴過你了,我的紋身是遮蓋的,遮蓋的是兩個疤痕,是自殺留下的。我20歲的時候自殺過,差點死了。用的一支筆。”

溫冬覺得這個場面有些黑色幽默。她是一個心理咨詢師,卻在對自己來訪者,說自己自殺的故事。

周白焰聽到自殺,有點意外。

他看着她的神色,覺得她給人的感覺變冷了,他自己身上好像也沾上了那種冰冷,濕漉漉的涼。

“那支筆是他用過的,就是我曾經喜歡的那個他。”溫冬閉上眼睛,笑着說,“忘了給你前景提要,抱歉。嗯……我有一個很失敗的家庭,父母關系糟糕。在我最美好的青春期,我家裏的人一直在逼我讓我變成我最讨厭的樣子。你知道一個女孩子的青春期有多珍貴嗎?但我沒有擁有過那種金子一樣的歲月,我的青春期怯懦,自卑,我連喜歡都不敢對那個人說。”

“我自殺的那天,是他徹底拒絕我的一天,也是我漫長又惡心的青春期裏,我最勇敢的一天。”溫冬對着自己面前的本子笑了下,“你大概無法想象,我在心裏演練過多少次自殺的畫面。當時,我用他的那支筆刺進自己血管的那瞬間……”

溫冬閉上了眼睛,“我認為是一個終點。那一刻我真的有一種感覺,是他在替那支筆殺了我,我那時候病态地覺得那好像也是我和他……聯系的一種方式,我好像聽到他在告訴我,‘沒關系,我幫你解脫吧’。”

“你……”周白焰打斷她,猶豫着問,“為什麽一定要自殺?”

溫冬擡起頭,定定地盯着他,等看得周白焰有些不想跟她對視的時候,溫冬才開口,“因為我當時很傻,覺得我周圍的每一個人都在逼我去死。”

她語氣淡淡的,“人可以對自己的命運掌握主動權,我當時還不明白這個道理。因為喜歡上一個不值得的人,在他的言語刺激下,和家庭的壓迫下,選擇用最極端的方式去抗争。我想,我大概是個最壞的失範。很抱歉讓你聽到這麽失敗的故事。”

周白焰愣愣地看着她,問了她一個不相幹的問題,“溫老師,我覺得,你……像我認識的一個人,但是……又不太像。”

溫冬喝了口水,淡然地平視他,“哦?她也自殺過嗎?”

周白焰看着溫冬尖尖的下巴,自嘲地笑了下,“你們長得一點都不像,但是我就是覺得很相像。你接着說,很抱歉打斷你。”

溫冬默了下,點點頭。

“我覺得我也算是真的經歷過生死的人吧?”她低着頭,“後來的事情也很簡單。我沒有真的死掉。但是我每一次在醫院醒過來,都還是痛苦地想死。後來我的心理和身體狀況都遇到了很多問題。只要一出門,我就會哭,白天看到光,就覺得害怕。我不願意出門,不願意見人,不願意和別人交流,我瘋狂地恨着我自己,自卑我自己的難看。

當時我的臉,被我自己抓得全都是傷口……那些日子,我每一天都瘋狂地恨着那些漂亮、好看的人,為什麽我不能和我喜歡的那個人一樣?”

周白焰聽得脊背發涼。

“如果我和他一樣,也是會發光的那種星星,我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跟他說我喜歡他。但是其實,自始至終,我都沒有勇氣告訴過他,我喜歡他。”溫冬低頭寫寫畫畫,“他也沒有機會聽到了。”

“然後,我遇到了一個很好的心理醫生。他陪我度過了那段黑暗的日子。”

“再後來,我出國念書了,就沒有見過他。但是偶然聽到了他的消息,說他過得不錯。”她低着頭,頭發垂到肩膀上,嘴角也微微彎着,是一個很溫柔的弧度。

即使嘴裏說着那麽殘酷的過往。

但周白焰覺得,她身上一定很冷。

她不想笑,她只是在讓自己笑。

“當時我覺得他是天上的星星,實在太過遙遠。而我就是地上的塵土而已,我只能望着他……我其實是懷着恨意改變自己的,我羨慕他,又喜歡他,也嫉妒他,到後來那種情緒變得很複雜,我都已經說不清了。

但是我知道,我羨慕他有勇氣活成自己希望的樣子。所以我發瘋地地改變自己。”

“大概你不相信,人在最艱難的時候,‘恨’這種情緒,是可以成為你最肥沃的養料的。”她的口吻很淡,“我一開始去美國讀書的時候,本來情緒還是很低落,又換了一個新環境,我覺得自己完全無法融入周圍人的生活。我除了讀書,上課,基本無法和別的人交流。”

“那個時候我雖然活着,但是我覺得我是沒有期盼,沒有信念的。”她語氣越來越輕,周白焰卻聽得卻越來越揪心,“我在美國的咨詢師,告訴我,我始終活在過去留給自己的陰影裏面,我走不出去,就會被吞噬……但是,我其實還有未來,我應該鄭重地告別那些我恨着的過去,然後重新開始生活。”

“後來我就去在那兩個疤痕上面做了兩個紋身,并且接受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心理治療。”她指着自己的手臂說,“雲代表自由。”

然後她的手指下移,指着自己的手腕說,“火焰……代表生命。”

“我用了很多年的時間說服了自己,不再去看那顆星星。”溫冬繼續拿起筆,在本子上畫着,“在那以前,我讨厭白天,讨厭出門,讨厭和別人說話。但是,算是托了那個人的福,給了我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我開始學着怎麽去愛上我自己,怎麽擁抱不完美的自己,怎麽去和孤獨相處。你也看到了,現在的我,就是我努力這麽多年的成果。”

“我開始喜歡上加州的陽光,喜歡和別人交流,甚至是和陌生人說話。當時我的老師說邀請我回國的時候,我感覺到我的那種抗拒消失了,我知道我應該痊愈了。”溫冬最後笑了下,“這就是我的紋身的故事。”

周白焰聽完,定定地看着她,語氣有些抖,“溫老師,你,以前,認識我嗎?”

溫冬沒回答他,她把鋼筆筆帽合上,“哦,忘了跟你說,我以前是一個很胖的女孩兒,很胖,也很醜。在我說服自己不去看那顆星星的那些年,我也在減肥,改變自己,把自己變成了……”

她指了指自己,“大衆審美中,正常的模樣。”

周白焰猛地站了起來。

溫冬笑盈盈地,把自己剛剛寫寫畫畫半天的本子立起來,轉了個面,給他看,“你看,我覺得我就是它。”

周白焰覺得自己手微微抖着。

他低頭去看她的本子,上面是一只蝴蝶。溫冬畫得靈動,那個小生命正在做舒展自己的翅膀的動作,像是剛從什麽東西裏面掙脫出來一樣。

溫冬迎着周白焰驚疑的神色,輕輕開口,“這是破蛹,我經歷過。很痛苦,但掙脫後,就能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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