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海的女兒

周白焰本來是扛着她,到後來,溫冬抗議很多次,他終于妥協,改成了背着她。

就和不久前的某個晚上一樣背着她。

周白焰帶着帽子和口罩,等到了人多的地方,就把她放下來。兩個人湧入擁擠的人群,牽着手像是一對普通的情侶一樣,逛着夜市,買路邊攤,吃露天燒烤攤上的烤扇貝,炒河粉。

周白焰大概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看什麽都好奇。溫冬也沒有過,感覺非常新鮮。

到後來還是被人認了出來。但總歸是小地方,海邊生活的人似乎都爽朗恬淡,看到名人,也只是笑着打招呼。有年輕的女孩子過來要簽名,也很有禮貌,沒有問他們的關系。

周白焰大大方方地牽着她的手,帶着她在人多的地方穿街走巷,小聲地喊她,姐姐。

這大概是溫冬和他在一起時,最自由快樂的一天。

“你生在海邊。”她看着面前的海,問他,“那喜歡水嗎?”

周白焰想了下,“好像不太喜歡。我記憶裏面的海沒有你看到的這麽美好,我小時候擁有的海,好像全是腥味。”

她點了點頭,突然問他,“你好像答應了我要跟我看電影。”

周白焰怔了下,看了看時間,皺眉,“現在去看,估計回去會很晚了,明天我要起很早。明天看不行嗎?不對……明天可能也不行……”

他覺得溫冬一直在糾結這件事非常奇怪,“你這麽想看電影嗎?一定要最近看?”

溫冬沉默了下,還是追問了句,“真的空不出時間嗎?”

周白焰沒說話了,他摸了摸溫冬的頭發,她這次沒躲。摸了一下他才覺得有點奇怪,“你把頭發打薄了?”

溫冬沒有回答他,依然問他,“真的看不了嗎?”

周白焰嘆了口氣,剛想不然當一次昏君明天晚點去拍攝算了,阿隆打了電話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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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準備接,溫冬捏了捏她的手,小聲地說,“算了,回去吧,我也不是一定要看,剛好我有點累了,想睡了。”

周白焰跟阿隆簡單說了幾句挂了電話,看她一眼,剛要說什麽,溫冬又小聲地跟他說,“你背我回去吧。”

周白焰這回是真的震驚了,“姐姐,你今晚怎麽了?”撒嬌也會上瘾?

溫冬看着他,眼睛裏面居然有乞求,“再背我一次吧,像之前那樣。”

周白焰就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轉身蹲下了,心想,真的是栽了。

回去的路上她也很反常,一直在問他問題。

“你是不是經常不吃早飯?”

周白焰覺得這個問題有點蠢,“如果起得來就吃啊,一般他們都會盯着我吃飯的。”

“那你經常生病嗎?”

這個問題更蠢,不過周白焰很願意回答,“不會,身體很好。可以背你走個三公裏。”

“一個人的時候有能力照顧自己嗎?”

周白焰簡直莫名其妙,“姐姐,我26歲了。”

溫冬輕輕笑了下,頭發垂下來,輕輕掃着他的臉頰。有點癢,不過他不想讓她把頭發理好。

這樣也挺好。

“那你有沒有喜歡過別人。”

這個問題簡直絕了,但是他還是有點求生欲,“其實我以前覺得喜歡是很可有可無的東西。到現在我也不太明白,愛,婚姻這些東西到底是不是人生的必需品。遇到你以前我都很忙,沒有時間去考慮那些。遇到姐姐以後,我才想試試。”

“那你覺得跟我在一起怎麽樣?”

周白焰想了下,笑了,“跟其他人都不太一樣。很開心,又好像比普通的開心更快樂一些。”

溫冬沉默了一下,繼續提問。

“那你喜歡我什麽?”

這個問題更絕了好吧,或許天下的女人都要問一次。

不過周白焰破天荒決定體貼一下,願意認真回答,“因為我看到你的時候,我眼睛裏面有光,這是你說的。”

溫冬也和天下所有女人一樣繼續逼問,“那如果有一天你眼睛裏面的光不見了呢?”

周白焰笑了下,“那你就一直發光,讓我一眼就看到你,我就看不到別人了。”

溫冬輕輕笑了下。

“可是我不會發光,我只是個要經歷生老病死的普通人。”她聲音很輕。

“所以,姐姐。”他說了一句好像天下渣男都會講的話,“我們要珍惜現在。”

周白焰是一個讨厭承諾的人,他不知道女孩子即使到了80歲,都想要聽情話。男人,不,他只能算男孩子的思維單純地覺得,愛情不需要承諾。

可心理學上定義的長久的愛,需要的是激情,承諾和親密。

溫冬覺得有點難過,她不知道周白焰到底是沒有長大,還是本來這一切就錯了。

她不應該愛上這樣一個對自己不夠篤定的人。

不應該是這樣。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胃還在抽着痛,好在周白焰看不到她的表情。

她看着浸沒在黑暗裏的大海,忍着疼痛,一邊想起了一個故事。

溫冬在美國的時候,有一個關系很好的朋友阿米,是專門研究童話的。

在那以前,她分不清那些悲傷的或圓滿的故事的區別。經過阿米的解讀後,才品出一些興味。溫冬印象最深的兩個童話,一個叫《藍胡子》,另外一個比較俗套,叫做《海的女兒》。

阿米出生在巴黎,是個優雅又感性的女孩子。她當時對溫冬說,“那麽多童話故事,其實我最讨厭這個故事。”

溫冬問她為什麽,“明明好像是個很凄美的故事。”

“因為這個故事沒有給人希望,而是在教你……告別。”阿米很慢地措辭,“DONG,這個故事,其實講的是命運。不……你真的聽過這個故事嗎?”

溫冬搖頭,示意她說。

“小美人魚15歲的時候,被允許浮上海面,冒着生命危險救了遭遇海難的王子,然後躲了起來,等着別人發現王子。”阿米手舞足蹈地,“這個時候另一個女孩出現了,王子該死地醒了,他以為是那個姑娘救了他,愛上了那個姑娘。”

溫冬笑了下,“後來我好像記得,小美人魚對王子念念不忘,她去找了巫婆,交換了一些東西,要去見那個王子。”

“對。”阿米嘆了口氣,“你知道嗎,這個童話裏的巫婆一點都不壞,她不害人,她信守承諾地用小美人魚的聲音,換給她一雙人類的腳;也答應了用小美人姐姐們的頭發,換給她一把尖刀,用來刺進王子的胸膛,讓她可以重回大海……這個故事裏最讓人感慨的是最後小美人魚丢掉刀的那一幕。她成全了王子和那個幸運的姑娘,自己忍受了踩在刀尖上的痛苦,失去了回到海裏的機會,變成了海上的泡沫。或許是想讓我們不那麽悲傷,安徒生在結尾說,她雖然變成了泡沫,但是如果一直做好事,就會擁有不滅的靈魂。”

溫冬聽完,有些失神,“……其實王子也沒有錯,他什麽都不知道。”

阿米哭喪着臉,“他的确沒有錯,很無辜。可是他最讓人讨厭的就是那一點不是嗎?一無所知。”

當時溫冬聽完只是說,“從我的角度來看這個童話,我覺得小美人魚很傻。畢竟……付出了一切,什麽都沒有得到。”

阿米卻搖頭,“DONG,你還不懂什麽是愛。”

溫冬躺在周白焰的背上,恍恍惚惚地想着阿米,和這個故事。

命運。

小美人魚每走一步路,都像是踩在尖刀上一樣。她開不了口,卻還是想忍着痛,跳一支舞,跳一支痛得随時都快暈過去的舞,給自己愛的人看。

今晚的海浪拍打岸邊的聲音似乎變成了一首悲鳴,她聽着,覺得像是被割掉舌頭的小美人魚的嗚咽一樣,是說不出口的,啞口無言的一種……祝福。

失望過嗎,失望過很多次。

小美人魚也失望過啊,她費盡心思,放棄了一切,都不曾真的靠近那個人。

自己也是,徒勞一場,得來的也是拍打在岸邊的,一碰就碎的泡沫。

是命運,不怪任何人。

她走着神,問周白焰,“你說要跟我結婚,是真心的嗎?”

周白焰好像有些無奈,“求婚的話應該我先說,你別這麽急。是真心的。拍完這部戲,我們就結婚好嗎?”

我不是急。溫冬心裏小聲地說着。

我是沒時間了。

等周白焰背着她回了住的地方,他去洗澡,溫冬一個人坐在窗臺發呆,手機響了。

謝元的電話打來得很急,這是不該出現的電話,他們說好了,給溫冬3天,她會回去,所以一定是有急事。

她接起來,謝元的聲音有點奇怪,“我……就是試着打了一下,你怎麽還不休息?”

“在看海。”她淡淡地回答,“什麽事?”

“師姐……你有沒有按時吃藥?”謝元還是很擔心,雖然說好了不問,“都還好嗎?”

“說重點。”

謝元沉默了很久,才緩緩地答,“我想過三天之後再告訴你,但是我覺得你會怪我。”

溫冬聽出來他話裏的猶豫,“趕緊說。”

謝元嘆了口氣,“師姐,楊教授今天下午去世了,你回來吧。”

溫冬聽完那句話,覺得一瞬間什麽聲音都聽不到了,眼睛也好像看不清東西。

一直刺痛的胃部像是被狠狠踢了一腳,她疼得彎下腰抱住了自己。

她把電話挂斷,跪在地上,覺得腦子一片空白。

死了。

死了。

她腦子裏面萦繞着這兩個字,半天都轉不過來。

同時,周白焰和她隔着一道玻璃門,洗了澡出來,正在擦頭發。然後房門響了,他去開門,溫冬看到門口站着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拿着什麽東西,跟周白焰說話。

他也會離開嗎?溫冬想着。

她看着周白焰對那個女生說了什麽,擺了擺手,是拒絕的動作。然後把門關上,擡眼發現了她,向她走過來。

眼裏好像真的有光,有點刺眼。

周白焰過來抱住她,問她怎麽了。

溫冬搖頭,說有點冷,掩住了眼裏的絕望。

“看來,晚上有很多美女會來敲你的門。”溫冬笑了下,打起精神,渾渾噩噩地跟他開玩笑。她覺得自己挺厲害的,大概可以代替周白焰去演戲,她扮演若無其事,裝作自己很好的時候演技一流,影後級別。

“不只是美女,還有很多帥哥也會來敲我的門。”周白焰摸了摸她的手,看她的臉色,“我怎麽覺得……你好像生病了,最近狀态好像很差,很沒精神的樣子。”

她笑了下,捏着自己的手心,若無其事地撒謊,“是嗎,可能是你昨天太瘋了,今天還有點疼。”

周白焰吻了吻她的眼睛,“對不起姐姐,我下次會注意的,明天讓阿隆帶你去吃點好的,你好好睡一天。”

他抱她回了床上,整個人搭在她身上,纏着她,說,“姐姐,醒了要叫我,我們一起看日出。”

他很累了,閉上眼就迷迷糊糊地。

等周白焰睡着了,她輕手輕腳地起來,蹲在床邊,借着月光看他睡着的臉。

她看了太久,久到再不走,天就要亮了。

“最後還是沒有看一場電影。”她很輕地對自己說。

他什麽都不知道。

不知道自己吃不下東西,不知道自己根本就過得不好,不知道她整夜整夜睡不着,在逼着自己過得好,踉踉跄跄地生活,逼着自己活下去。

不知道她快死了。

溫冬捂着臉,在他看不見的黑暗裏,覺得那些潮水一樣的過去全部都湧了上來,逼得她不得不哭。

她惡心的青春期裏,周白焰是她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推着她急急忙忙地成長,給過她溫暖,也喂了她刀子,遍體鱗傷。

後來他們又遇見了,他又給她機會去觸碰,可惜的是,她已經沒有精力去維護這個昂貴的夢了。

漂亮的東西都很昂貴。

人在絕望的時候總會做一些和自己性格很不相符的事情。

溫冬病态地給自己想了一個大膽的,瘋狂的計劃——

既然生了這麽嚴重的病,治療成功的幾率連一半都不到,那為什麽自己還要在醫院裏浪費時間?可以的話,為什麽不死在自己愛的人身邊。

死了他還能記住自己。

憑什麽他可以這麽無辜,這麽毫不知情?那就讓他也心痛一次,知道自己過去那些年,是怎麽求而不得吧。

可事到如今她又一次,又一次地,對他心軟了。

計劃得非常完美,可是她連讓他知道自己生病了這件事的勇氣都沒有。

可能會很難過吧。

為什麽要讓他難過,自己難過就可以了。

關上門的那一刻,溫冬覺得自己好像知道了,為什麽那只小美人魚最後願意丢掉那把尖刀。

反正故事裏面說——如果一直做好事,說不定可以擁有不滅的靈魂。

小美人魚并不傻。

她只是明白了,喜歡其實真的不必得到,只要他健康幸福,變成泡沫似乎也是值得的,即使對方一無所知,所有一切都跟你無關。

如果你明天就要死了,你會心甘情願地把祝福、明天還有未來都留給對方。滿地的心酸苦楚,都不想讓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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