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葬禮&病床

葬禮辦了三天。

楊應東的兒女都在國外,大大小小的事情溫冬堅持操辦,謝元幫忙。

他一生育人無數,桃李遍布,葬禮上人來人往全是行業大牛和受過他恩惠的病人、學生。他的子女又都不是這行的人,全是溫冬一個人來回招呼周旋。

溫冬到他家的時候,他用了很多年的書桌上,還有他走的時候沒有寫完的一聯詩——

唯将終夜長開眼,

報答平生未展眉。

應該是寫到展的時候他突然暈倒,他連一聯詩都沒有寫完。

溫冬把那張宣紙折了起來,帶走了。

等葬禮辦完,清點遺産的時候,意外的是,楊應東把自己的很多書畫收藏、再加上他家裏圖書館一般的藏書,全部都‘交給愛徒溫冬捐出。’

他的兒女對這個安排倒是沒什麽意見,楊應東一兒一女,一個是外科醫生,一個是舞蹈老師,對楊應東留下來的東西都不太感冒。他們常年不在國內,老實說溫冬更像他半個女兒,替她們照料楊應東,所以對楊應東這份遺産安排一點意見都沒有。

但是他的兒子有一點不同意,大意是楊應東這些書好多都價值不菲,花了很多心血收藏而來,捐了實在太過可惜,就提出還是讓溫冬先自個兒留着,要是實在沒辦法了,溫冬要捐了要賣了,都随她的意思。

溫冬的書法是楊應東教的,但不太搞書畫收藏,不怎麽欣賞得來。

剩下那些書畫什麽的,溫冬都不懂,找了蘇冉幫忙找了買家,自己留了一幅,剩下的都賣了,把錢都打給楊應東的兩個兒女了。

楊應東經常跟她說:“我家那兩個不争氣的東西都跟我的寶貝沒緣分,你趕緊找個人嫁了吧,書房那些我全都送你,給你當嫁妝。”

謝元抽着煙,看着溫冬:“別難過了。”

“你看我像是難過嗎?”溫冬看着楊應東的兒子抱着骨灰盒,“我哭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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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沒哭。”他笑了笑,“你看着比哭了還吓人。”

溫冬一身漆黑的連衣裙,襯得她更是消瘦冷凝。

她抱着一大束白玫瑰,看着楊應東的兒子把楊應東的骨灰撒在山間。

這是楊應東出生的一個小縣城的一座小山,溫冬覺得沒有什麽特別的,楊應東在遺囑裏面卻說自己以後,一定要睡在這裏。

“他和媽媽是在這裏認識的。”楊應東的兒子跟她解釋,“我媽媽是個采茶女,很普通的農村女孩子,他遇到媽媽的時候21歲,一眼就喜歡上了。”

她和謝元看着楊應東的屍骨回歸大地。

他的兒子在遠處遠遠地跟他們鞠躬,抱着空空的骨灰盒走遠。

溫冬把手裏的白玫瑰放在一棵樹下,“師弟,我有點累。”

謝元看了看時間,從包裏拿出藥給她吃,摸了摸她手的溫度,小聲詢問,“這裏風大,我們回去吧?”

溫冬沒動,她看着地上的白玫瑰,“楊教授救過我。”

謝元怔了下,“我知道。”

她表情和漠然,是心如死灰的死寂。

“其實我對楊教授……即感激,又埋怨。如果沒有他陪着我度過那段日子,我已經把自己逼瘋了。”

“楊教授是個很優秀的咨詢師。”謝元不吝啬贊譽,“為人豁達正直,很值得人尊敬。”

溫冬擡頭問他,“師弟,你覺得做心理咨詢師快樂嗎?”

謝元知道她很傷心,但為什麽要提這個?

他沉默了一下,“你是知道的,我和你一樣,一開始學醫。我後來轉學心理,大部分的原因是……因為你。”

溫冬蒼白地笑了一下,“這也是我覺得諷刺的事情,我這樣的人,居然還在一直給別人希望。”她輕輕拍了拍謝元的肩,“我很對不起你。”

謝元看着她,心中酸澀,“我願意的,你……何必說這些。”

“是他讓我學心理的,他說,生活需要一種延續感,那可以挽救當時絕望的我。”溫冬捂住臉,說着就控制不住情緒,哽咽起來,“他告訴我,人活着,總是需要希望,一個人戀愛結婚生子讀書上班賺錢,都是一種延續,只是對象不一樣……目的可能是延續價值,可能是延續生命,可能是畏懼死亡……但你一定要給自己一個價值。我當時絕望到一無所有,每天都想殺了自己……是他救了我,告訴我,我并沒有那麽糟糕,他告訴我可以去延續自己,去給別的,陷入絕望的人希望,來獲得我的價值……”

謝元不敢碰她,她看上去快碎掉了。

“你做得很好,師姐。”他蒼白地安慰着。

“我做得不好,所以有時候我恨他。”溫冬失聲哭着,看着面前的那束白玫瑰,“我無法調節好我自己,我不是他。我們每天聽着那些人性裏最黑暗最肮髒的欲望和故事,師弟,你難道沒有過厭倦嗎?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其實只是一個垃圾桶,瘋狂地被共情着、吸納着來訪者的負能量,可我自己呢?我消化不了那些,我早就累了,那種價值感讓我太累了。他活着的時候我還有勇氣去面前那一切,現在他死了,我真的站不起來了……”

謝元看得渾身發抖,他沒有見過溫冬這麽哭過,從來沒有。

溫冬最後說,“我真的活夠了。”

—— ——

周白焰醒過來以後,身邊空無一人。

等他帶着起床氣找遍了整個酒店,還是沒有人,

手機也打不通。

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周白焰問了身邊所有和她有關的人,才發現他們之間的交集真的少得可憐。她好像沒有什麽朋友,他見過的,就只有一個蘇冉和一個謝元。

等他心事重重地拍完一場戲,逼問完一臉懵逼的蘇冉,要到了謝元的電話,還是打不通的時候他終于開始覺得有點不對勁了。

這邊拍攝不能跑,他哪裏都不能去。這是第一次他這麽讨厭自己是個不自由的金絲雀,連想去找一個人,都不得已。

周白焰陷在一觸就燃的狀态裏一個星期。

阿隆等人覺得他又開始不太正常,總是大半夜跑出去。拍戲的時候也經常發火,JOE也被他罵哭了好幾次。

接到溫冬的電話已經是一周以後的事情了。那天他剛好休息,顧英過來探班,他們在房間裏面吃燒烤。

接起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聲音一定很恐怖。

“溫老師,你這是跟我玩什麽。”

“啊……沒什麽。”溫冬淡淡地回答,看着針紮進自己血管裏,謝元拿着一個小小的熱水袋放在她手臂上,好讓她不那麽難受。

周白焰聲音放緩了點,努力讓自己正常,“你現在在哪裏?你是有什麽急事嗎?為什麽突然走掉?為什麽一直不聯系我?”

“沒有什麽事。”她聲音還是淡淡的,“我工作有點變動,要去參加美國的一個研究項目,過幾天要走了。”

周白焰聽完愣了下,他有點不好意思問她研究什麽,所以問她,“要去多久?一周?我下周這邊就告一段落了,可以休息一段時間,到時候……”

溫冬打斷了他,“可能會去很久。”

周白焰聽出她沉默裏的意味,他抓緊手機,“你和誰去,多久?”

“和謝元,我師弟。”她聲音傳過來,砸在周白焰心上,“師弟家就在加州,我們……大概不會回來了。”

他沉默了很久,“你不喜歡我嗎?”

對面的顧英聽出來有點不對,假裝去拿啤酒,出去了。

電話那邊溫冬覺得頭有點疼,她輕輕抓了下頭皮,手放下來,指縫間是脫落的頭發。

她看着手裏的頭發,“對,試了一下,感覺不太喜歡。”

周白焰咬着牙,“溫老師,不要跟我開玩笑。”

“沒有開玩笑。”謝元把溫冬亂動的手重新放好,看着倒流的血慢慢回下去才放開。溫冬還是看着手裏的頭發,然後靜靜地對着電話說,“我想過了,我們不合适。”

周白焰聽完,氣得笑起來,“溫老師,你是在甩我嗎?”

“算是吧。”她居然笑了一下,透過電話傳過來,真的是告別的口吻,“祝你幸福平安,小朋友。”

然後她就挂了電話,留周白焰一個人拿着手機半天說不出話。

顧英拿着啤酒回來,看他臉色,“小白……”

周白焰捏着手機,半天才回過神。

“顧英……”他語氣裏面全是不可置信,“我活了26年,第一次喜歡一個人,然後剛剛,她把我甩了。”

周白焰臉上全是受傷。

在一個男人臉上是很少能看到這種表情的。

顧英有點受不了他這樣子,看得人難受。

他看着周白焰通紅的眼睛,嘆了口氣。

另一邊的溫冬,挂了電話,發了會兒愣。

謝元喂她吃了半個蘋果,切得很細,吃到一半她就全都吐了。

他已經習慣了這一幕,沉默地幫她清理幹淨。

楊應東的死對溫冬打擊很大,她的病情幾乎是瞬間就惡化。

她的病情很複雜,常年惡疾又加上才查出來的癌細胞,每一個都足夠擊垮她本來就搖搖欲墜的身體。

淋巴結轉移,她需要化療。謝元知道一定很疼,她一直在掉頭發,但還是固執地不願意剪掉。

問她為什麽,她說,“師弟,我沒有感受過老去。如果我命中注定要死于疾病,那我想看看這個過程。看頭發慢慢掉光,就好像我是老了一次,壽終正寝一樣。這是難得的經歷,你又為什麽要剝奪我的死亡體驗?”

謝元能感覺到,她是真的不想活了。

常人都覺得最殘忍的大病纏身,她卻開開心心地,迫不及待想去擁抱死神似的。

他知道,她躺在病床上,每天治療肯定疼得要死,可是她的狀态但卻比以前要輕松豁達很多,好像放下了一切,在享受最後的時間。

不過,今天有點不一樣,往常她不會哭。

謝元拉住她的手,抹掉她眼角的眼淚,看她閉着眼像是睡着了,才出去抽煙。

謝元喜歡她很多年。一定比周白焰喜歡的時間長,也一定比周白焰用心。他喜歡上溫冬的時候,她還是個有點胖的姑娘,還沒有這麽好看。

他嘆了口氣,悄悄地看進病房,溫冬已經睜開了眼,在看手機。

謝元知道,她一定是在看周白焰的照片或者視頻什麽的。

再等等吧。

謝元安慰自己,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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