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愛的箴言》

最後他們還是回國了。

因為溫冬自己說,可以死在故鄉是一件幸福的事。如果手術失敗,她的身體就近捐給醫學院做研究,也能物盡其用。

謝元沒有跟着回國,他說等手術結束,無論結果如何,都會回來見她一面。

無論是死是活。

溫冬答應了。

簽捐贈協議的時候周白焰在旁邊看她寫下自己的名字,用了全部的理智克制自己才沒有把那沓文件搶過來撕掉。

周白焰幾乎是推掉了最近的所有工作,給溫冬轉了最好的醫院和病房,熬着日子等待那個決定她生死的手術。

溫冬身邊的人都很緊張,她反而是最輕松的一個人。

醒的時候就看看書,聽聽歌,發發呆,和他們說說話,每天看上去都心情愉悅。

偶爾也需要安慰一下陪護人脆弱的神經——

“你別這麽看着我。”溫冬一醒過來,就看到周白焰用那種,像是下一秒自己就要消失的眼神看自己,感覺全身都是雞皮疙瘩,“小航和我媽呢?”

“出去吃飯了。”周白焰握着她的手暖着,“喝水嗎?”

溫冬搖了搖頭,她指了下周白焰放在手邊的手機,“數獨?”

“嗯。”周白焰有點不好意思,“你睡着的時候無聊就玩了下。”

溫冬随便瞟了幾眼,“都是錯的,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有通過第一關?”

周白焰噎了下,拿起手機還沒說什麽,溫冬就探頭過來就着他的手看屏幕上的數字,周白焰只能舉到她跟前給她看。

溫冬看了沒有幾秒,伸出一只手指在屏幕上開始點點點,等周白焰拿回去的時候,已經順利通關開啓了下一關。

他愣了下,笑了,“厲害厲害。”

溫冬問他,“怎麽想着玩這個?”

周白焰笑着把手機放到一邊,“你還記得以前你給我補課的時候,有一次我跟你鬧別扭,就因為數學,你還訓我呢,記得嗎?”

溫冬想了下,“就是你月考數學考29那次?”

“……”周白焰頓住,幹笑,“對,您記性真好。”

“跟你有關的我都記得很清楚。”她伸手去摸了下周白焰的下巴,有新長出來的胡渣,“你那個時候也特別喜歡無理取鬧。”

周白焰把下巴放到她手裏,讓她摸自己的臉,非常乖,“以後不會了。”

那一次真的是很搞笑。

周白焰月考數學小測考了29分。

29分。

溫冬高中數學的零頭都沒有這麽少。

秦益深非常生氣,溫冬也非常生氣。

那天去補習,溫冬氣得咬牙切齒,指着卷子一題題地問他為什麽不寫步驟,為什麽不寫公式,為什麽明明會也不去思考,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

周白焰自己還非常委屈,“行了行了,你別講了,我不學了!都說了我對數學根本就沒有天賦!我不學了!”

說完就把筆一摔,惱羞成怒地把卷子揉成一團。

溫冬瞬間被他的态度給激怒,直接把卷子搶過來,幫他把卷子撕了,“不要了就直接撕掉,這麽低的分數我看了都幫你羞愧。”

周白焰又驚又怒,“小老師,我都說了,我對數學根本就沒天賦,你為什麽……”

“每次你都要拿天賦說事。”溫冬直接打斷他,用筆打着桌子發洩怒氣,“你到底是不想努力,還是拿這個借口來麻痹自己?你連試都不去好好嘗試一下就說自己沒天賦,說什麽學了也不會這種屁話……這些話都是懦弱的人拿來自我安慰的,你真的要做一個懦弱的人嗎?永遠逃避責任?”

周白焰那天被訓了一個多小時,溫冬平時很少說那麽多話,硬是給他講了一晚上大道理。

他後來也很乖,沒回嘴,乖乖聽着。

雖然在那以後,周白焰的數學依舊沒有多大起色。

“後來只要遇到很麻煩的事情,我都會想起那天你跟我說的話。”周白焰看着她,“心情不好的事情我會去做數獨,看着數字感覺會冷靜下來。”

溫冬聽完沉默了下,才問他,“那為什麽還是玩得一點都不好,全部都填錯了。”

“……”周白焰俯身親了親她的眼睛,“可能是真的沒有天賦吧。”

溫冬把他的臉推開,想了下,“媽媽他們最近都很晚回來。”

周白焰點頭,“我過來守着,他們也不那麽累。”

其實林芷他們也是想讓他們多點相處的時間,故意走開。

她剛想說什麽,溫冬放在床邊的手裏響了一下。周白焰拿過來遞給她,她看了下,是一條短信。

周白焰非常好奇地看着她滑手機,非常想湊過去看看內容,不過忍住了,這對他來說很不容易。

溫冬看完笑了下,然後回複了什麽,把手機遞還給他。

“誰啊?”

“我師弟。”她語氣淡淡的,“說加州最近陽光很好,等我好了,要一起曬日光浴。”

周白焰笑了下,“到時候我陪你去就是了。”

溫冬說完,就一直看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她琢磨了會兒,“其實手術之前,我還想去做一件事。”

“什麽?”

溫冬坐了起來,“你陪我去吧。”

————

周白焰是第一次幹這種事情。

帶着馬上要做手術的病人跑出醫院,他想,或許林芷和齊航回來後會以為他帶着溫冬私奔跑了。

但溫冬堅持一定要去,他擰不過她,也不敢拒絕。

路上她像是心情不太好的樣子,一直不說話,看着車窗發呆。

到了地方,周白焰要下車抱她進去,她直接丢下一句,“我自己進去,你不用管我了。”

周白焰還想說什麽,她瞪了他一眼,周白焰只能坐在車裏,看着她走進那個XX精神病研究中心醫院。

溫冬帶着厚厚的帽子,在登記處寫上自己的名字,跟護士說明情況,那個值班的護士有些詫異地擡頭看她一眼,“啊,你就是溫庭的家人啊?他還是第一次有人來探訪,寄東西倒是很勤……”

溫冬覺得自己現在看上去肯定很緊張,“現在能看看他嗎?”

護士點頭,“他們應該剛剛吃完飯,現在是休息時間,我帶你去會客室等吧,跟我過來。”

等待的那段時間,溫冬想了很多。

她想了很多種跟溫庭打招呼的方式,但好像都不太合适。

等她還在想要不要跟溫庭擁抱一下,開場白就說好久不見身體怎樣的時候,門被推開了。

溫冬下意識地站起來,看到來人,瞬間渾身都僵了。

她去美國以後,不,應該說她自殺那晚以後就沒有見過溫庭。

那一晚他用刀割傷林芷的大腿,涉嫌故意傷害罪,被林芷起訴。

結果案子審到一半,他就被鑒定出精神疾病,送進了精神病院。

診斷結果說,溫庭有嚴重的反社會人格和躁郁症,他躲過了牢獄之災,但也失去了自由。

林芷說過很多次他瘋了。溫冬不知道他到底瘋在哪一天,是她自殺那天,還是在過去漫長歲月裏的某個時刻,不過,他确确實實瘋了。

他被送進醫院後數次自殘、傷害醫生。有天晚上,他從醫院二樓跳了下去,摔斷了一條腿,頭部撞到護欄,傷到了腦神經。

溫庭記憶在那以後開始混亂,智力正常,卻瘋瘋颠颠。

溫冬一直不知道怎麽面對他,她心裏是恨他的,所以一直無法踏出那一步,去看看這個給她生命的人,到底怎麽樣了。

溫庭一瘸一拐地走進來。

他臉上帶着點笑容,居然有些憨厚可親的感覺。

不應該是這樣的,溫冬錯愕地想着。

溫庭是個驕傲冷肅的人,他的臉上不該有這樣的神色。

他當過軍官,轉業做過生意,走南闖北很多年,也曾經是讓林芷一見傾心的良人。

可是--

難道年紀變大了,人會變小嗎?她在心裏問自己。

溫庭整個人好像縮水了一樣,變小了,變矮了,變瘦了。他确确實實變老了,頭發變白了,臉上有了很多皺紋。

不像是溫庭,但是确實是。

他穿着普通的藍色條紋病號服,搭了一件羽絨背心,是溫冬去年寄過來的。

一瞬間,她根本無法控制,眼裏簌簌地就流下淚來。比起難過,更像是生理性的淚水,是身體呼喚血緣的自然反應。

“爸。”溫冬失控地哭着去拉溫庭的手,溫庭側了個身,避開了。

“你是誰?”溫庭像是有點好奇,看着她,“為什麽叫我爸?”

溫冬哭着想去抱他,溫庭好像很抗拒,把她一把推開了。

她瘦得一陣風都能吹倒,溫庭一推,她哭得又那麽傷心,沒有防備就跌坐在地上,傷心地不敢看他。

溫庭看她摔倒了,又有點後悔,過來拉她。他把她扶了起來,“小姑娘,第一次見面,怎麽這樣?我還以為你要打我。”

溫庭把她扶起來坐下,“你怎麽叫我爸爸呢?我只有一個女兒。”

溫冬深深呼吸,哽咽着叫他,“爸……我是溫冬,我來看你,你認不出我了嗎?我是你女兒啊……”

“你也叫溫冬?”溫庭認認真真地在她臉上身上看了好幾遍,才大笑着說,“別騙我了,我家姑娘沒有你這麽病殃殃的,她比你漂亮多啦。她昨天才來看過我,你別騙人啦。”

溫冬抖着聲音,“……她……她經常來看你嗎?”

“是啊!”溫庭大笑起來,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每次來都帶衣服,還給我做飯吃,帶我出去玩呢!”

溫冬閉了閉眼,掐着自己的手,告訴自己冷靜,冷靜。

溫庭好像特別想跟她炫耀自己有一個優秀的女兒,“我家姑娘特別孝順,對我也好,小名叫美美,也是我取的。”

溫冬怔住了。

美美。

只有林芷會叫的這個小名,

居然是他起的?

溫庭還在自顧自的說,“在我眼裏她就是最美的姑娘。”他笑得柔和而溫暖,“成績也好,人也善良。唉,我還沒跟你說,她叫溫冬,但其實不是生在冬天,你知道為什麽嗎?”

她張着口,愣愣地追問,“……為什麽?”

“我追她媽媽的時候,給她媽媽唱了首歌。”溫庭笑了下,“那個年代還是鄧麗君的時代,她一首歌,叫《愛的箴言》,聽過嗎,是這樣唱的……”

溫庭揚着手,閉眼唱起來,

“我将真心付給了你,将悲傷留給我自己

我将青春付給了你,将歲月留給我自己

我将生命付給了你,将孤獨留給我自己

我将春天付給了你,将冬天留給我自己

……”

溫庭唱得很好聽,溫冬覺得。

這是她第一次聽他唱歌。

心酸,難過,但卻恰到好處的感覺。

溫庭唱完,笑着跟她說,“我們那個年代嘛,總是要叫我們講奉獻精神。當時她媽媽生她,我特別緊張,一直在病房外面唱這首歌讓自己放松。當時我就想着,這歌詞寫得真的好,把冬天留給自己,把春天給別人,我希望以後她也能這樣奉獻自己,燃燒自己嘛。不過後來我就後悔了,心想自己姑娘為什麽要把冬留天給自己?憑什麽讓我家閨女一直奉獻?”

溫庭拍了下大腿,“我特後悔!我閨女是個好姑娘,她現在是學會怎麽奉獻了,但好像就是不懂怎麽對自己好!要是重來一次,我一定要叫她溫春!”

他說完,去看溫冬,卻發現她滿臉都是眼淚,哭得鼻子通紅,像是受了什麽天大的委屈一樣。

溫庭很奇怪,自己今天怎麽會對一個陌生的姑娘說這麽多話,而且她哭的時候,他居然覺得有點難受。

溫庭皺眉,他不知所措地站起來,拍了拍溫冬的背,像是安慰。

他手碰上去的時候就有點驚訝,“姑娘,你是不是生病了啊?”

溫冬擡起淚意朦胧的眼,一邊哭,一邊慢慢地點頭。

溫庭擔心地說,“很嚴重嗎?我看你好瘦啊。我家姑娘身體就很好,胖胖的,很健康,都不怎麽生病。”

“是有點嚴重。”溫冬感受着溫庭手的熱度,越發難過,“可能治不好。”

“不會的。”溫庭重重地拍了她一下,“一定會好的,小姑娘,你一定要好起來啊!”

溫冬看着溫庭的眼睛,他們有相似的一雙眼,形狀一樣,也都是內雙,皺眉的樣子也一樣。

這是她的爸爸,雖然已經不認識自己。

他有另一個“閨女”在照顧他,經常來看他。

那也挺好的。

溫冬擦幹眼淚,點頭,“我會的。”

她說完,又補了一句,“我一定會的。”

溫冬一走出精神病院的大門,急得快發瘋的周白焰兩三步就上來抱住了她。

她上了車還是一直哭。

回去的路上她斷斷續續地跟周白焰講完了自己家裏的事情,講了童年的綠裙子,講了溫庭和林芷,講了那些年被逼着吃的補品和東西,講了美美,講了溫冬的由來。

她好像急于傾訴,想跟他分擔他的傷心。周白焰聽完很難過,卻也只能把車停下來,抱着她安慰,告訴她都會好的。

周白焰覺得她的狀态很像是喝醉了,說得有些混亂,很急,也很傷心。

最後溫冬說,“我以前覺得他其實是在用我報複我媽媽,沒有想到……看上去,他是真的很愛我。”

溫冬擦掉眼淚,“他給了我祝福,說我一定會好起來。我覺得……我好像……沒那麽恨他了。”

周白焰抱着她,覺得她好像又變輕了,似乎真的放下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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