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恨意

原以為青樓那種腌臜之地,必是绮靡秀媚、莺莺燕燕之景象。但容宛卻看見的,是一處極雅致、清淨之所。裏面的妓不是身穿暴露豔麗薄紗,卻全部身穿長袍,或坐或立,沒有拉客、嗑瓜子,無聊消遣。卻是或撫琴、作畫、品詩,一個個面色或沉郁或麻木冷漠。

容宛心中震驚,這是青樓?怎麽倒像是文人墨客趕考?又發現那些妓大多身形健壯,偶爾有一兩個瘦弱的,長得也是特別陽剛。眨了眨眼,這是專收醜女然後賣弄特色的青樓?古人也這麽有生意頭腦?

微彎着身子,扶着走廊上的雕花欄木,緩步挪移。及腰長發散落在後,随着身體搖晃,幾縷落到了前面。沒有想象中的大腹便便、醉酒惡臭的男人到處揩油,容宛心中實在松了一口氣。事實上,她發現,這裏的客人,大多身形瘦弱,長相也是偏儒雅清秀的。反正比妓好看。

挪步了半天,容宛行至樓上的一隔間,那是敞開式的,只有珍珠玉石綴成的簾子遮擋,裏面是一個約二十來歲的女人,面相雖普通但也說個清秀,正十指放在一架古琴上,也不彈,僅僅是癡癡得望着。

容宛撩起了簾子,進入時,才發現裏面東西好是奢華。紫檀木大插屏,梨木小矮桌。矮桌上還磊着書籍,一只青綠古銅鼎裏還燃着不知名的香。

“小女容宛,打擾了。”容宛瞧那女人見她進來也沒理她,當即嘴角扯出一個自認為溫婉的笑,道。

誰知那女人真的理她了,卻又說着容宛摸不着頭腦的話。只聽她沉默片刻後,便涼涼嘲諷道:“在下出身寒門薄祚,到底是比不得您這樣的鼎食世家能屈能伸。”

她在說什麽?容宛眨了眨眼,但當即意識到了面前這個女人所用的自稱,心中一驚,這個世界果然怪裏怪氣。于是又換了姿态,抱拳道,“在下之前口誤。莫見怪。”

果然,那女人雖冷哼了一下,卻沒再出言嘲諷。容宛覺得這女人肯定認識她的原主人身份,再加之腰上疼痛難忍,感覺那血又再度浸透了紗布,于是只得厚臉皮自行坐在那軟墊上,坐上時才發覺,那墊子也是猩紅洋罩,不知裏面用了什麽材料,竟柔軟舒适異常。

好大手筆的青樓。用的都是極奢侈之物。容宛眼中劃過一抹沉思,望着前面的女人,她有意向對方打探消息,哪怕只是些只言片語對她都是極有用處的。但眼下還有個最迫緊的事,于是咬了咬嘴,出聲道:“姑娘可知,哪裏尋得避子湯?”

那老鸨在她接客後也沒給她,難道一碗藥錢還比不得樓裏姑娘懷孕接不了客損失大嗎?或者說,是那侍郎示意的,覺着她侍奉的好,要贖了她回府邸做小妾?

種種猜測,卻絕不了容宛要避孕的念頭。這個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萬一懷着那個侍郎的孩子,她不知道哪一天一卷破席子就裹到亂葬場了。

青樓女子,對于事後避孕這種東西,肯定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容宛以為,問她們,是最恰當不過的。

誰知,那女子卻快速扭頭望向她,滿眼震驚不可置信,自言自語道:“難怪一向志氣高潔,品行孤傲的丞相嫡孫,居然會......原來是已經瘋癫了!”

“......”

容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穿越之事太過驚悚,自己瘋了自己不知道,或者是因為她對于原來那個世界的古代固有思維而使得周圍人覺得她瘋癫。但一切種種,都需回房細細思量。此刻,她卻怕面前這個女人把周圍衆人都招來,要是遇上那個老鸨情況就更壞了。于是當即也顧不得解釋,只得讪讪地彎着腰走了出去。

退出時,因走得急,也沒見路,卻不想和一個人撞上了。滿鼻子的幽淡香味,她一個病體還沒摔倒,對方倒先摔着了。容宛一見,摔在地上的正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男性,只見他肌膚白皙面容俊秀,放到現代是個妥妥的清秀型大帥哥,當即眼睛一睜,這種姿色來到這個醜女青樓到底是誰嫖誰啊。心裏卻暗自不妙,當即立刻俯下身體拉住那人的手腕,要撫他起來。要是遇上蠻橫的,保不齊她要跪下求饒。

誰知,她的手剛碰到對方,一摸,好柔軟的手,細皮柔嫩,女人似的。暗自抽了抽嘴角,正欲拉扯他,那男人卻首先觸了電般縮了回去,清秀面頰當即漲紅,自己麻溜地爬了起來。一雙美目又羞又惱地望了她一眼。

“......”容宛望着那雙目盈盈的美目,雖說對方羞惱,但怎麽看都有點嗔怨的意思,當即二丈和尚摸不着頭腦。但也只得硬着頭皮柔聲道:“公子沒事吧?”

“無礙。”滿臉通紅地擠出了這麽一句,只見那男人雙手捏着手中帕子,絞着。

“......”哪裏來的娘娘腔,容宛眯着眼。卻不想那男人見容宛一直盯着他,當即臉更紅了,有意羞惱大罵登徒女。但卻見對方秀美柔媚,蒼白的小臉仿佛一陣風兒都能吹到了。長得真好看,就像天上的仙子似的。羞意都染到了耳朵,但還是嗫嚅道:“今晚,就你了吧。”

“......”她這是不是給自己拉客了?大罵自己不長腦子作死的容宛,剛想告病看能不能逃過一劫,卻見那男子不知是害羞還是怎地,帶頭向樓下走去,卻不是二樓房間。心中疑惑,就跟了上去。走在樓梯過道時,容宛驚覺那老鸨正眯着眼遠遠打量她,當即心一驚,随即低頭裝作沒看見。

那樓下原也是除了前廳,便四周挨着分成了一個個隔間。雖說是隔間,但裏面裝飾一個個奢華無比,就如同樓上容宛剛剛進去過的一樣。依稀能從那水晶簾子裏,見着一男一女似在對坐着品茗聊天。

“......”這個青樓出乎了容宛的想象,平靜祥和得就像哪個佳子才人的談詩論友會。合着她第一晚經歷的,是什麽玩意兒?一想到那個陰冷渾身染着血的味道的男人,容宛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穿越了兩個世界。

跟着前面的男人進了一間隔間,剛剛雙雙坐下,容宛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說些什麽,就見那男人羞怯怯道:“我幫你贖身可好?”

眼睛微微睜圓,一瞬間,容宛的心“咚咚”猛跳,耳裏再也聽不進別的話語,只有那“贖身”二字。她最想做的不就是離開這個怪裏怪氣的火坑嗎?!一雙杏目緊緊盯着面前這個男人,緊張的咽了咽口水,道:“公子當真願意?”

見那仙女兒似的女人目光毫不遮掩的落在他身上,葉辭竹當即臉上又冒氣了熱氣,他的心也是跳得厲害,幾乎就要蹦出胸膛。他還是第一次說出如此大膽的話。手中的帕子絞了又絞,平日裏在商場上和那些女人們打交道,再難處理的生意他也全然不懼。怎地在這女子面前,他竟像十幾歲的少年......心慌羞怯?

“嗯。”葉辭竹輕聲嗯了一聲,又低下頭,意欲遮掩住自己通紅的滿臉。但又想到自身的情況,擔憂面前的人會嫌棄,于是艱難澀意開口道:“妻主五年前病去了,我一人支撐着家業。除卻我......生的一兒一女,還有妻主那些侍妾生的三個幼女五個幼子。姑娘若不嫌棄......”

“不嫌棄!”容宛當即應道,面前這個娘娘腔說的前些前綴,她只過了耳朵,根本沒進腦子。她只聽到了“若不嫌棄”,她一心只想離開這個鬼地方。青樓,哪裏是女兒家待的地方。在這兒,遲早死在沒人知道的角落裏。

葉辭竹聽了,稍一愣,随即擡頭呆呆的望着面前的少女,她......當真不嫌棄?随即,一雙美目漸漸盈滿淚水。

“......”容宛看着面前這個又哭上的男人,暗自皺眉這個男人也太愛哭了吧?但随即也稍冷靜了下來,剛剛見過的那些男人,一個比一個瘦弱,一個比一個白淨。更有前面說的......妻主?妻主侍妾?

容宛眼神稍微沉了下來,她望着面前這個男人,冷不丁道:“公子可願意為我生個一兒半女?”

她......她怎地這般孟浪。葉辭竹的臉猛然爆紅,在前面少女緊逼的目光下,羞怯地點了點頭,嗫嚅道:“這......這是自然。你雖屬入贅上門,但,也是我的妻主。”

容宛的心徹底沉了下來,大腦前所未有的冷靜、清晰。難怪原主抵死不肯接客,卻依然初夜沒有落紅。難怪女人健壯,談吐間多以文绉詞彙,男人羞怯,尊稱女人為妻主。這......根本就是和中國古代社會男女地位颠倒了!

只是,那這座青樓為什麽會存在?既然男女颠倒,不是男人當妓嗎?她的原身又是怎麽跑到這兒來的。

但,這些都不重要。容宛的目光沉了沉,一張秀美的臉溫柔盡顯,只見她柔聲道:“那多謝公子了。實不相瞞,在下第一次見到公子,也是......想來這也是緣分。我以後定會對你好的。”

白皙雅秀的面龐,溫潤話語竟是能将人的心兒都軟化了。葉辭竹的心砰砰的跳。自從鳳君垂簾聽政,以一己之力鐵血改革,寬刑薄斂,廢除《男戒》,允許男子和離、改嫁,他......他從未想過,自己有生一日居然還會另嫁他人。

容宛的面容,溫婉秀麗,清淡雅致,此刻說着話語,瞳孔中卻沉靜異常。她說的,前半句是假的。後半句是真的。只要面前這個男人将她救出這個火海,她一定不辜負他。真愛難尋,責任好負。不過就是擔起一個古代男人的職責,這比她被容煌牢牢掌控着要快活得多。

“好......我這就去尋嬷嬷,将你贖回來。”葉辭竹至今,心仍是“砰砰”的跳,愈發有要跳出胸膛的趨勢。他的終身大事,居然就要決定在這不到半柱香的時間,想來也真是沖昏了頭。

容宛眸色愈加深沉,嫣紅嘴唇微微揚起,漾起小小的梨渦,她看着葉辭竹起身的背影,心“咚咚”的跳,要離開了......要離開了......終于要離開了!

就在葉辭竹的手觸碰到簾子的一剎那,容宛的心猛然像是被人緊緊攥住一般,痛徹心扉,像是一把尖刀在裏面扭扯,面色猛然煞白,冷汗一瞬間浸透了整個衣裳。一股莫名的恨意猛然從內心深處爆發,來勢猛烈幾乎奪去整個思維。

“等等!”容宛聽見了自己叫住了葉辭竹,不......不是她叫的。是......是身體自己叫的,不,準确來說,是那股恨意。

“嗯?”葉辭竹轉身,看着容宛。

容宛卻猛地一改之前溫柔面色,整個神情掩在陰影中,冰冷異常,不近人情高高在上仿佛就像個貴胄無情女子般嘲笑道:“你不會真以為就憑你這種蒲柳之資,當真配得上我嗎?”

葉辭竹猛地瞪大了眼睛,渾身一下如堕冰窖,周身寒涼如冰,“你......你這是......”

“我不過耍耍你的。”混合着冰涼蔑視的嘲諷語氣,此刻的容宛,與那不學無術的纨绔人渣無二區別。

“可......可你剛剛還說......”葉辭竹不信,一個人的變化可以在須臾間那麽大,明明剛剛還那麽溫柔的女子,怎麽一瞬間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但清秀俊雅的臉,卻不由自主紅了眼眶,如此羞辱,讓他恨不得鑽進洞裏去。

“容宛”卻嘴角斜斜一笑,輕蔑地望了一眼葉辭竹,似不欲再和下賤之人多言語,起身自顧自走了出去,徒留僵在原地的葉辭竹。

登上了樓梯,進入房門,身體如提線木偶一般,直至呆坐在床上,這具渾身是傷的身體才支撐不住,那股濃烈的恨意才消退下去。來無影去無蹤。容宛覺得能控制身體了,卻僵硬地眨了眨眼睛,癱在床上,望着頭頂那一頂青紗帳。

唯一出去的機會......沒有了。那股恨,不是她的。是原主人的。你既然一直滞留在這具身體裏,為什麽不出來。自己縮在陰暗裏,讓她出來承受一切?今日敢出來阻撓她逃出青樓,那夜被那個男人強、暴,你怎地不出來?

容宛猛地一下起身,便是瘋狂的砸房間內的一切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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