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米開朗基羅

救護車來得很及時, 把整個袖子都被血浸透的薄一昭和陷入昏迷的李倩一起裝車拉走,兵荒馬亂之中, 還真的沒人注意到徐酒歲的《米開朗基羅》……

說實在的, 就連她自己都忘記的一幹二淨。

她被薄一昭的血,李倩橫空戳出來的一截白森森的大腿骨, 吓到大腦一片空白。

到了醫院, 李倩直接推進了急救室,情況不算太糟糕, 李倩是屁股着地而且左手還慣性撐了下,沒摔着腦袋。

徐井年在旁邊忙得團團轉打電話給班主任讓他通知家長, 薄一昭就在急症室門外坐着等——所有的人都圍着李倩轉, 下救護車的時候接應的醫生估計也沒想到一個車裏還裝了另外一個傷員, 徐酒歲看他的衣袖都成深紅色了,估計醫生都以為是李倩的血。

她辦完一般的手續,走回來的時候, 薄一昭還像個木頭似的杵在急救室門口,臉色不太好看。

徐酒歲站在走廊這邊看他, 忽然心裏像是被人擰了一下,她知道這種感覺叫做心疼——

這個男人向來高高在上。

徐酒歲曾經以為,直到到地球毀滅那天, 也輪不着她來心疼他。

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徐酒歲走到他身邊,蹲下來,雙手輕輕扒過他的手臂伸腦袋去看他的傷口, 然後微微皺眉……傷口好深。

“你這個得處理下,不然沒等你學生從裏面推出來,你先血流幹了,”她小聲地說,“薄一昭,聽見沒?”

她直呼他的大名。

沉默中的男人黑沉的瞳眸閃爍了下,這才有了焦距。

他低下頭,看着一張寫滿了擔憂的小臉近在咫尺地擡着頭,蹙眉望着他……內心短暫的迷茫之後,有種思緒仿佛死灰複燃,就像是一瞬間小行星撞擊了地球,把地球上不管是凜冬将至還是春日降臨,生機勃勃或者萬籁俱寂,毀滅得幹幹淨淨。

他沖着她疲憊地笑了笑。

擡起手指了指急救室亮着的燈,和那扇禁閉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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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疲憊而沙啞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徐酒歲,看到了嗎,喜歡上不合适的人,就是這樣的後果。”

徐酒歲沒有回答。

她母性光輝在這一瞬間光芒四射。

張開手臂攔着男人的脖子直接将他的腦袋和那張蒼白的俊臉一股腦摁進了自己的波濤洶湧的懷裏,她擡起手拍拍他的背:“別逼逼,先去縫針,你的血真的要流幹了。”

這好像是她記憶裏,對男人第一個正兒八經的擁抱。

……

薄一昭被徐酒歲半拖半抱地扔進急診,這個前幾天抓着她被菜刀割傷的手,吓唬她要縫針的男人遭到了現世報,被摁住縫了二十四針。

等薄一昭從急診瘋完針出來已經晚上十點半了,李倩度過了危險期,二班的班主任以及她的家長也到了,甚至已經在急救室跟前哭天搶地完畢。

薄一昭身上還穿着帶血的衣服,李倩的家長很明事理,并沒有抓着他指責他作為老師為什麽沒有照顧好學生,相反的,他們拽着薄一昭完好的那邊手千恩萬謝——

因為醫生說,如果不是薄一昭拽了李倩最後一下,她跌下去很有可能摔到花圃上,那就不是斷個胳膊斷個腿那麽簡單了。

薄一昭從頭到尾沒怎麽說話,就像是啞巴了或者陷入短暫失語症,臉上也像是癱瘓了,整個人完全不喜不悲。

等家長們放開他,轉頭去看李倩了,周圍才稍微安靜下來。

徐酒歲打發走了徐井年,然後在李倩的病房門外,安靜地挨着薄一昭坐下來,兩人誰也沒說話——

有那麽一秒徐酒歲覺得“扮演高中生”的游戲可以結束了,但是剛才話題被她自己打斷,現在她不知道怎麽開這個口。

怎麽說呢?

人家親眼目睹了自己的學生墜樓之後,你還眼巴巴地湊上去跟他讨論關于身份和戀愛的問題,這他媽不是找抽麽?

她轉過頭看了眼薄一昭。

後者直起腰,盯着李倩的病房門口,淡淡道:“有話就說,眼睛都在我臉上燒出倆窟窿了。”

“我想安慰下你,”徐酒歲誠實地說,“但是不知道說什麽好,因為這真的不是你的錯,我在教室外面聽見你說的話了,說得挺好的。”

薄一昭聞言,輕笑了聲,只是笑意沒達到眼底。

徐酒歲坐在旁邊,雙手放在膝蓋上,歪着腦袋看他疲憊的眉眼,面無表情地那種心疼的感覺又來了,她心想:他媽的,我怎麽又想抱他了?

于是,她伸手,柔軟的指尖點了點他的眉心。

那略微冰涼的觸感讓男人微微一愣,他收斂了唇邊略微自嘲的笑,條件反射地,一把捉住她的手腕。

他微微低頭看着她,臉上看不出太多情緒。

但是徐酒歲就是覺得,這會兒他心裏應該很難過,于是她咬了咬下唇:“要不我再抱你一會兒?”

她聲音小小的,充滿了遲疑和困惑。

一副她大聲說話他就能被震碎似的表情。

抱什麽?

當他小寶寶啊?

薄一昭啼笑皆非,發現她真的很有插科打诨的天賦,去講相聲估計是捧梗一流選手……他放開了被自己捏在手心那軟得像是沒有骨頭的白皙手腕:“免了,剛才那一下差點憋死我。”

話語一落,就看見她臉上肉眼可見地迅速充血飚紅,整個人慌慌張張挪着屁股往後靠。

她緊張地盯着男人,誰生怕他還要說點什麽刻薄的話攻擊她的胸乃至她的人——

然而意外的。

男人卻什麽也沒說。

見她這個樣子,只是笑了笑,擡起手,揉了揉她的頭發,而後用平淡的語氣說:“謝謝。”

徐酒歲看着他的笑,整個人心裏忽然軟成了一攤爛泥,她覺得這個時候薄一昭問她做什麽她都會點頭的。

雙手抓住了他的手,那句“老師,其實我”剛說了一半,忽然從病房裏面傳來一針嗡嗡談話的聲音,二班班主任伸了個腦袋出來,看着薄一昭,一臉喜氣:“薄老師,李倩醒了!”

徐酒歲:“……”

這是她今晚第二次被打斷。

做個誠實的小姑娘真的好難。

……

李倩是真的醒了,不管是身體上還是腦子上的。

她對二班的班主任還有自己的家長說,她一時想不開跳樓,是因為被薄一昭開除了物理競賽班覺得很羞恥,所以惱羞成怒才發了微信給徐井年,想叫薄一昭來,威脅他讓她重新回到競賽班……

誰知道後來弄巧成拙。

看着全身插滿了管子的女兒,李倩的家長哭得不成人形,直罵她傻。

而整個過程,薄一昭就倚在病房門邊,面無表情地看着,摸了摸口袋,又想起醫院裏不讓抽煙,他的手又垂了下來。

徐酒歲就站在他身邊,暖烘烘的一團,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混雜着醫院的消毒水味,卻莫名其妙地讓人覺得心安……薄一昭打了個呵欠,忽然覺得方才一直有些緊繃的心放松了下來,一片安靜。

他轉頭去看身邊的小姑娘,像是受到了他的呵欠傳染,她也眯起眼打了個呵欠,她還穿着七中的校服,舉起手時,校服袖子有點血污,應該是剛才扶他去急診時沾上的。

眼角變得柔軟了些,男人低下頭湊到她耳邊:“你校服髒了。”

溫熱的氣息鑽進耳朵裏,徐酒歲擡起手看了看,然後不怎麽在意地放下手:“你的血啊。”

薄一昭翹了翹唇角,“嗯”了聲。

徐酒歲擡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心想剛才天塌下來似的,指着急救室讓她“好好看,好好學”的人也是他……

這會兒怎麽又春風和諧啦?

張了張口,沒等她問笑什麽,這時候李倩用微弱的聲音請求所有人回避,留下了薄一昭。

看着薄一昭流血的手臂,李倩跟薄一昭道歉後,跟他說自己的手機留在了素描教室,希望他幫她把手機拿回來。

因為裏面很多她偷拍薄一昭的照片。

如果被別人看見了,這事兒估計就會變得很麻煩。

薄一昭想了想,答應了,叫了個車把困得眼皮子都打架的徐酒歲送回到家門口,自己折返回了學校素描教室。

……

獨身一人重回教室,身邊那像是鎮定劑一樣的玩意兒回家了,男人心裏有些雜亂。

點了只煙叼在唇邊,他在窗臺邊找到了李倩的手機,按照李倩給他的密碼打開了解鎖看了眼相冊,裏面各種他的照片——

男人删了幾張不耐煩了,幹脆給她恢複了出廠設置(。)。

等待手機重置的時候,男人在教室後排随便找了張椅子坐下來,他開始認真地考慮自己還要不要坐溫水煮青蛙裏的那只青蛙——

原本他想着,他是有點舍不得隔壁鄰居小姑娘的,那就舍不得好了,把審美、性格的問題抛開,順其自然。

剩下就只有一個年齡和身份的問題。

這也不算問題。

一年之後,他就不是老師,那還管她媽的她是不是學生?

……到時候如果他還是舍不得她,那所有問題也迎刃而解,根本不用糾結。

但是今晚的事糾結到他了。

當時趴在窗邊看着掉下去的李倩,他腦子一片空白,因為不小心腦補了如果掉下去的人是那個小姑娘……當時他沒辦法掏出手機叫救護車,因為他手抖得不像話,他被自己的想象吓着了。

——這時候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不能這麽胡來,因為他沒辦法接受任何意外後果。

擡起手摘下唇邊的煙草,漆黑如墨的深色眼球在眼眶裏轉動了下,男人微微蹙眉,有些煩躁加茫然地在教室裏漫無目的地看了一圈。

最後他的視線固定在作品牆最中央那副《米開朗基羅》石膏素描畫像上。

畫的不錯。

他在心裏心不在焉地評價。

目光再掃過,昏暗的教室裏,他發現那個《米開朗基羅》素描畫右下角簽名,龍飛鳳舞的好像有個“歲”字……他停頓了下,心想這麽巧的麽?

微微眯起眼,男人被真正的吸引了注意力,幹脆掏出打火機打了火,湊過去仔細看那副畫下面的簡介——

【石膏素描《米開朗基羅》,繪于2012年6月。

作者:徐酒歲。

作者簡介:本校64級畢業生,同年以文化分642分,校考第二優異成績,由《中央美術學院》錄取。】

打火機的火輕搖曳。

“啪”地一聲後熄滅。

煙草抵在唇邊,星火閃爍之中,白霧騰起。

立在教室最後的男人良久不語,忽然“哼”了一聲,似覺荒謬嗤笑出聲,修長的指尖扯開衣領,他唇角翹起,露出森白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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