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結束了醫院匆忙的步履,許臨在出租車上腦袋又變得昏昏沉沉,似是貧血,胃部再次感到隐隐鈍痛,無力地掏出手機這才看到俞晨打來的未接,回電話無人接聽,一連打了有半個小時,有些着急了,忙打電話給吳韓,詢問有沒有和俞晨聯系。

吳韓支支吾吾說沒有,許臨又打電話給人在上海的王晞,王晞因為跟男友分手的事情蹲在路邊掉眼淚,一聽俞晨電話打不通的事情,連忙收回眼淚用另一個手機撥俞晨的號碼,仍然是無人接聽,感到害怕了,連忙打回給許臨,告知他自己也聯系不到俞晨。

許臨握着手機的指尖發涼,迫切地問道:“那她會去哪裏?”

王晞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仔細想了想,對許臨說道:“要不你去房山的救助站看看吧,她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是會去那裏….我把地址發給你。”

許臨深吸一口氣,收到王晞發在微信上的地址。

剛挂上王晞的電話,吳韓的電話又打了進來,說俞晨下午曾經在電話裏跟他說了句“不搬家了。”

許臨不得不讓司機改道去房山,并打電話給和睦家的消化中心,告知自己明天一早的胃鏡止血因為急事不得不取消……

位于房山南郊的動物救助站,二十五只貓貓狗狗無人領養,不得不吸入藥物結束生命,而此時的俞晨戴着口罩和手套,穿着防護衣,正在執行這項工作。

作為獸醫,卻在幹着結束動物生命的事情,這是多麽矛盾,俞晨動作熟練地将藥物面罩挂在它們的口鼻上,隔着手套感受着它們身體的一點點癱軟,直至失去溫度,完全冰涼…用推車将它們的屍體運送至熔爐前,一只只扔進去火化。

這一次,她拒絕再和所有人聯系。

因為,她想用動物安樂死的藥物,結束自己的生命……

“司機,麻煩您開快一點….”許臨聽王晞說起了俞晨昨天遇到的事情,隐隐感知到,她現在的情緒正在不斷崩潰,一定是找到了一個安靜的、沒有人被她連累的地方,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

從西三環到房山一路将近四十公裏,車輛的每一次變速都讓許臨想吐,可是随身沒有帶塑料袋又不好找司機要,只能一路憋着,身子漸漸歪倒向床邊。

俞晨将動物屍體火化完畢,它們的骨灰沒有取出的程序,留在爐子裏定期打掃就行。

救助站的站長名叫簡芸,和俞晨同樣是首都醫科大學動物醫學系畢業的碩士生,兩人從五年前開設了這個救助站,收留從各地搜來的貓狗,實在沒辦法救助的,只能實施安樂死,能治療的就盡量治,為它們把身上的病菌清除幹淨之後在微信上挂出,尋找有沒有合适的人收養。

不時會有一些想要投機的商家收養她們挂出的貓狗,因為知道簡芸和俞晨的工作做得很仔細,一般挂在微信上的寵物都是絕對沒有問題的,不過簡芸和俞晨也不介意,只要這些商家能夠不虐待,就算拿着她們的“勞動成果”去謀利也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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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救助站在王晞的資金支持下又招聘了三四個助手,算是有了相當規模,而俞晨因為和曹蘭平之間的感情困擾,每個月只能在抑郁症不那麽嚴重的時候來救助站幫忙。

俞晨處理完最後的工作,回到面積不大的救助站辦公室,今天簡芸不在這裏,和她一起呆在救助站的只有剛來不久的助理小航。

沙泥地的過道被太陽曬得微微發燙,她穿着塑膠鞋,最後凝望那些被關在籠子裏用渴求眼神望向她的活物。

遺書已經寫好了,只有不到短短一行字:“我走了,希望你們一切都好。”

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讓許臨覺得自己是在海浪裏飄了一年半載,出租車終于把他送到了王晞發來微信上的地址。

救助站不大,看着像是農家樂的院子,狗的嚎叫聲和糞便的味道讓人意識到這裏關了很多貓狗,出租車司機皺着眉問許臨:“小夥子,你确定不去醫院嗎!?燕化醫院離這兒也不遠了。”

出租車開走了,許臨眯着眼睛看了看刺眼的陽光,腳下站不住打了個趔趄,忙扶住了路邊的電線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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助理小航在救助站打工,并非全職,只是農業大學獸醫系的一名大三學生,學校動物實驗殺害了不少兔子,她全家都是信佛教的,就想着辦法要補償這層業障,于是來救助站幫忙,希望實驗弄掉的那些小動物不要變作冤魂記恨自己。

此時小航正坐在電腦前往網絡論壇裏發着號召大家收養流浪貓狗的帖子,網友對救助站的服務還是有質疑的,總是懷疑寵物身上的細菌沒有清除幹淨,小航耐心地一一解答他們的提問。

俞晨走過來對小航說道:“今天你的工作就到這裏吧,我這邊收拾收拾也要回去了。”

“姐,等我回了這個帖子就走…這些人也真是,總是問我們收養的這批動物裏面有沒有外國種的貓,居然還有人問有沒有布偶,咱們中華田園貓就這麽沒有魅力麽?”小航盯着電腦,對俞晨咄咄抱怨。

“小航,以後你不要來救助站了,你說你在學校做實驗也殺不了幾只動物的,該補償的也補償了…這個地方太陰暗,對你們這些年輕大學生的身心成長不好…”俞晨的心境走入死水潭,不忘奉勸這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

“姐,你怎麽了?”小航的目光從電腦屏幕轉向俞晨,披着的一頭淡棕色長發在陽光下亮晶晶的。

俞晨的鼻頭發酸,眼眶紅了,心想這樣一個年輕向上的女孩,是自己臨終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

小航在網上回複完最後一個帖子,收拾了包包,她不知道俞晨有抑郁症,雖然覺得俞晨的神情有點不對勁,但是壓根沒往自殺那方面想,覺得俞晨也許只是心情不好,再加上今天陽光這麽明媚,她還要回學校和男朋友約會呢,跟俞晨說了一句:“姐,回頭我給你帶好吃的。”,便離開了。

目前國內還沒有出具一套完整的關于動物安樂死的法案,因此用于安樂死的藥物也沒有具體規定,頭幾年救助站剛成立的時候用的還是注射用KCL(即□□),這幾年随着人口自殺率的增加,□□的使用被法令管制,救助站處理動物的方法改為了吸入藥物,這些藥物都是一些高濃度麻醉氣體和二氧化碳等混合物,由于準備的單位氣體量和面罩設計都是針對小動物,所以再不能成為人的自殺工具。

俞晨在救助站改用吸入藥物安樂死之前就暗自保留了達到致死量的注射用□□,她知道在未來的某一天自己總會用得上…目前□□在醫院是禁止靜脈推注的,而俞晨選擇的死亡方式,也正是靜脈推注,因為這樣會導致心髒驟停,在俞晨的想象中應該是所受痛苦最少的一種方法。

明媚的陽光下,俞晨坐在椅子上用目光掃視了一下辦公室裏的一切,将遺書壓在電腦鍵盤下面,走到角落的櫃子旁,用鑰匙打開櫃子最末尾的抽屜,從裏面取出了她保留的□□藥水,以及沒撕開包裝的注射器和針頭。

她反鎖了辦公室的門,回到椅子上以一種稀松平常的姿勢坐着,用注射器汲滿了藥水,在右手臂上找着血管….

就在針尖觸及皮膚的一剎那,她收住了力,遲遲沒有紮入,而是緊緊咬着嘴唇,望了望從窗外透進來的陽光。

陽光好似在歡送她一樣,越來越強烈地照進她的眼睛裏。

此時猶如死水潭的內心深處…卻還是存留了一點點的不甘心….

萬一…他是真的喜歡我呢?…

這個微弱的聲音,讓她遲遲沒能把針紮入血管,此時的她并不害怕死亡前所遭受的痛苦,而是害怕死亡前會錯過自己此生最想要的時刻,那個無數次的妄想,妄想他能走到自己面前,對自己說:“俞晨,我喜歡你。”

想到這裏,眼淚從她眼角止不住落下,她沒想到最終阻止自己死亡的,竟然是這份無盡的酸楚。

俞晨哭着扔下注射器,從包裏掏出手機,在上面看到了吳韓打來的一個未接、王晞打來的十三個未接….而打來三十多個未接的,竟然是許臨。

是啊…萬一他是真的喜歡我呢?….

她接通許臨的電話,電話響了半聲就被接起,裏面是許臨迫切而虛弱的聲音:“你在哪裏?”

“許臨,你喜歡我嗎?我不想活了,但我還是想知道…你喜歡我嗎?”她淚涕交加地質問,又像是在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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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臨手撐着電線杆站了一會兒,胸腔裏再次泛起血腥的味道,感覺眼前的一切越來越混沌,刺眼的陽光就像是金屬絲一樣穿入他的視網膜,讓他感到更為暈眩,不得不靠着電線杆蹲下來,緊閉雙眼妄想休息片刻便能走到她身邊,可是妄想就是妄想,當他再次睜開眼睛,眼前已經發黑,心慌越來越嚴重,口幹舌燥,脈搏快得想要跳出來一樣,血壓急劇下降,想要站起來,結果只能是更沉重地跌坐回沙泥地上。

因為人看起來年輕,穿着普通又沒戴黑框眼鏡,頭埋得低低的,過往的行人猜他不是吸毒就是喝酒,看他蜷坐倚靠在電線杆下面,紛紛避之不及,許臨一直用力蜷着身體,想要用殘餘的能量讓自己趕緊站起來,可是每次身上使一點力氣,感覺胸腔裏的血腥就往喉嚨裏溢上來一點,根本不能動彈,這時,手機鈴聲響起,他在出租車上就特意把鈴聲調到了最大,生怕她給自己打電話的時候再次錯過。

許臨把手機握在手裏,緊緊攥着,他懷疑此時的自己可能聽不到鈴音了,那就只能憑借這雙在手術臺上還算靈敏的雙手,感觸手機的震動,手機響了半聲,他便迫不及待接了起來,強忍着胸腔裏的血腥問道:“你在哪裏?”

他甚至沒有看來電顯示,此時只想接到她的電話。

“許臨,你喜歡我嗎?我不想活了,但我還是想知道…你喜歡我嗎?”她哭着在電話裏問道。

他緊緊閉着眼睛,汗珠子都滴到眼睫毛上了,握成拳的手更為用力地抵在胸腹之間,就像要把自己壓成兩截,竭力讓自己的語氣沉靜下來,知道只有這樣做才能把她拉離抑郁的沼澤。

許臨握着手機,一字一句對她說道:“俞晨,如果你聽不到我說喜歡你,就要選擇離開這個世界嗎?”

“是,我就說是…這些年我一直活在你帶給我的陰影裏….我說是了…又怎麽樣….”她在電話裏哭得更厲害了。

“你現在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許臨的聲音越來越輕,卻仍然沒有失去少年時就能夠震懾她的嚴厲。

“我不是變成這個樣子…我是一直是這個樣子…你知道你對于我來說意味着什麽嗎?這麽多年了,我就像依附在你身上的寄生蟲一樣…我一直都是靠着幻想活着,幻想你會回到我身邊,幻想你會喜歡我…”俞晨想到曹蘭平的存在,想到俞達忠說的話,苦不堪言,內心所有的無助、自棄、委屈在這一刻迸發。

許臨胸腔裏的血腥終于溢到了嘴裏。

“俞晨…我現在就在救助站門口…我覺得…我有點快不行了…你來救救我好嗎?就像你救那些流浪貓流浪狗一樣…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完美…我….” 正說着,他側過頭,一大口血再次從嘴裏嘔出來,地上的泥黃頃刻間綻出一攤鮮紅。

俞晨的眼淚終于在這一刻停止了流淌,呆住了。

緊接着又是一口血…..俞晨聽到了手機裏摩擦的聲音,心驚如簧,離開放着注射器的辦公桌,打開反鎖的門,跑到了熾烈的陽光下….

“許臨…你在哪裏?我去找你…對不起…是我錯了…對不起….”俞晨握着手機,一邊在陽光裏奔跑,一邊道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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