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少年游(十九)

第十九章 少年游(十九)

“其文盛,其辯争,浮華虛僞之語,莫不澄定。師父以浮華為名,可是認為世間萬般繁華美麗皆是虛無?那麽歸塵二次,豈不恰得其意。不論是解‘浮華’二字,還是解虛無之意,‘歸塵’順得其一,逆得其二。師父認為呢?”殷遲咬了咬內唇,眼眸閃動,明明心虛的要命,口中說得卻是正直無比。他說的有板有眼的,還真給解釋出了點名堂來。殷遲心高高提起,等待這浮華的回答。

歸塵,歸塵。他殷遲真真正正的意思,不過是希望九重天上的浮華仙尊也能歸于三千紅塵,好讓他得紅線一匝。

“如此,便随汝。”浮華并未多思,随口答應。他的字有或無,若有又喚作什麽并無多少意義。畢竟這人世間并不會有人稱呼。

殷遲揣揣的心穩當的落回了胸腔,他抿唇一笑。殘陽漸漸淡去,在殷遲的面容上落下淺淡的陰影。頗有燈下觀之意,一分嫣然,在紅霞之下烘托成了兩分豔麗。

然而唯一得見的仙人目光淡然,将竹君遞給殷遲,一揮袖收拾了山洞四周。口中道:“既丹成,便随吾回去。”

殷遲握住嶄新的竹君喜意還未消退,就被他這一句話打壓得收斂了笑容。

浮華習慣的伸手似欲抱起殷遲,手摟住殷遲的腰時才發現小崽子長高了,再不能單手抱來挪去了。

浮華的手搭在殷遲的腰間。從小到大再親密的事都做過,沒見殷遲那小崽子怎麽。如今身子一長,那羞澀情緒雖姍姍來遲,但來勢洶洶。殷遲耳尖一熱,收劍的手一抖。

“是吾忘了。”浮華後退一步,手滑落間順勢握住殷遲的手,冰涼的手掌将溫熱的手完全包裹,同少時無二。

殷遲耳根發燙,不知怎麽腦中突然想起居住金陵時隔壁的阿婆。那阿婆頭發灰白,最喜歡在晴好的天躺在藤椅上眯着眼睛曬太陽,身邊總會擺放一點小茶點。

阿婆喜歡漂亮的小娃娃,殷遲便是她心尖尖上的好。哪怕知道這小娃娃皮實得很,該疼還是疼。

有一日她兒子上工回來,恰逢殷遲搬了條小板凳坐在阿婆身邊蹭吃蹭喝。那是個身高力健的漢子,外頭回來出了一身汗。阿婆便笑眯眯的拿了帕子,讓那漢子俯下身來,她給他擦臉。

漢子見殷遲在怪不好意思,偏黑的臉皮透出薄紅。“娘,我都多大了,自己來就行。”說着要去拿帕子。阿婆癟着嘴不讓,仔細得給漢字擦着汗,邊擦邊嘟囔,“大了也是娘的小子。娘習慣給你擦汗,順手。長得再大,那在娘眼裏還是個小小子。乖,別鬧。”

那漢子鬧了個大紅臉。殷遲低頭看似專心致志的吃蜜餞,實則耳朵豎得老高,眼睛滴溜溜的轉,瞧見阿婆渾濁的眼中透露出的慈愛。

雖然阿婆的眼神和師父的完全不同,可性質一模一樣。殷遲心猿意馬立時成了透心涼。心中啐自己,胡思亂想什麽,師父他......就是還把他當小孩子,習慣了牽來抱去,誰叫他小時候撒手就沒。世上最難追的人絕不是你喜歡他而他不喜歡你,而是你喜歡他他卻把你當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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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遲下意識的拉住浮華的手,道:“師父,等等。”

“何事?”浮華放開殷遲的手,問道。

“嗯......”殷遲沉吟片刻,有些話早晚得說。而太上雪,殷遲并不認為那是一個适合他與浮華談情......啊呸......談話的好地方。

“我,我想看星星。”殷遲随口找了個借口。

“觀星?”浮華問道。

殷遲連連搖頭,指了指暗下來的天空:“就是看看星星,不是蔔算不是占星。星晨璀璨,觀它們美麗罷了。銀河星辰位于第八重天,太上雪卻在第九重。別人看星星都是擡頭看的,師父你看星星那得在塵鏡裏低頭看,多難受。”

他掃了一眼四周,群山連綿,不見雪蹤。蕭瑟寒風中還有不少樹種枝繁葉茂,不像妖獸森林多是一片光禿禿的景像。

殷遲挑中了一顆粗壯的馬尾松,扯住浮華的袖子,示意道:“師父,我們上那裏去看。看看星星,聊聊近況。先不急回太上雪。”

浮華不多話,乘風而上立于樹冠之頂。殷遲緊随其後。他上了樹後,找了根結實的樹幹坐了下來,兩條腿不安分的蕩來蕩去。浮華望了他一眼,坐到了他身邊。

殘陽徹底消失于天際,恰是月晦,無月則星明。不多時便有零星星光點起,随着時間流逝愈來愈多。

兩人坐在樹上,殷遲擡頭望天沒有開口。浮華向來安靜,他不過是陪殷遲罷了。

冬風凜冽,呼嘯過耳,吹拂起散落于肩的發。墨發沾上飛揚的衣袂,似在浮華不染一塵的白衣上畫上了一筆墨色。

“師父,其實阿遲很生氣的。”見氣氛正好,殷遲開口道。他沒有看浮華,一直仰着頭賞銀河星辰。

浮華收回觀星的目光,注視着殷遲。

“你什麽都沒有同我說,便做下了決定。當阿遲回頭找不到你的時候,很着急很慌。”

“吾留下了留音珠。”浮華道。

殷遲眨了眨疲憊的雙眼:“先斬後奏。阿遲是在生氣明明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你卻一個人一聲不響的就做了決定。我們是互相在這世上最親近的人,不是麽?”

殷遲不喜遮遮掩掩猜來猜去,心中如何想,此刻他便如何說。

“這一年多阿遲很想你,也很生氣。我的師父沒有知會一聲就丢下了我一個人。師父,我知道,你天性淡薄。想必便是我現在說了你也不會明白我的情緒。那你至少要答應我......”殷遲頓了頓,回頭盯着身側浮華垂下的眼眸。

他道:“......你能不能答應我,以後做下決定之前知會我一聲,讓我有個準備就行。”

浮華沒有說話。他望着殷遲盛入了重天銀河的眼眸,眼中一片淡然。半晌後,他道:“明日,吾會閉關。”

殷遲一愣,随後立馬反應過來,浮華這是答應了。他揚眉一笑,玩笑似的道:“阿遲謝師父恩典。師父此回閉關幾年,阿遲可有任務?”

“短則千年,長......吾亦不知。”浮華淡淡道,那語氣同吃飯喝水一般簡單。

殷遲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好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師父他剛剛說要閉關多久來着?

浮華将殷遲被風吹亂的發挽到耳後,揉了揉他的他。他斟酌片刻,道:“不必想念,若是有緣或可遇見。”

師父,您在開玩笑麽。您都閉關了我怎麽遇見啊!沖到結界裏去找你嗎?

他抹了把臉,身子一歪,成功投懷送抱。

浮華遲疑的拍了拍他的背:“怎麽?”

殷遲抱住浮華的腰,深深的嗅了一口,清淡微涼的霧雪味道。“只是......不明白師父有何要事,要這許久。”

于修道之人而言百千年的閉關都是家常便飯。殷遲年歲太小,理解卻無法感同身受,做到無所謂。

“師父,阿遲還小呢。等你出關,我就成了個老頭子了。”殷遲聲音沉靜,并無過多的意味,只是冷靜的在陳述一個事實。“師父,人是會變的。等師父出關,怕是都認不得阿遲了。阿遲記性可沒師父那麽好,千百年後阿遲若是不記得師父面貌了,該怎麽辦?師父,非閉關不可麽?”

風打枯葉,樹下枯葉紛飛,樹上幾片老葉不堪寒冬寂然飄零。

浮華沉寂的眼中泛出一絲複雜又再次消融。只是心上一點他說不出的心緒消退緩慢,促使他開口:“汝可來吾閉關之處。芥子相連,結界不會阻擋。吾萬載千年,汝同樣無有衰時。不必心憂。”

“那我若被人欺負了呢!像今天這樣。”殷遲猛然擡頭,撞入浮華無情無緒的眼中。

“便是吾不在,汝亦有脫身之法。”浮華道。

殷遲貪戀浮華的懷抱,不舍離去,又氣惱這人冷漠理智不曉人世離情牙齒癢癢。最終他瞪着浮華,狠狠道:“你便不擔心麽?日後我不記得你了,随別人跑了,沒人陪你,看你怎麽辦。”

他歲月久長,也不過唯有這一十六年得了一個徒弟。從前向來獨身,他也喜靜獨自打坐,無人打擾才最好。若非得了一個弟子,他也不必多言解釋,此刻早已閉關而去。如此說來,一人才是他所求。浮華手一頓,指尖一縮間像是回擁了殷遲。

“阿遲,莫言玩笑。”他聲音冷清,卻難能帶上了自己的情緒。

“吾不在,汝自當修行,不可怠慢。三界甚廣,汝又見幾分。天地秘,吾初探究。九天之上是為何物何景,無人知曉。聖者之上可還有境界,汝可想過?”浮華難得一次性蹦出這麽多個字來,聽得殷遲一愣一愣。

“師父是參透了天機,三界第一還要往上走麽?”殷遲抿了抿唇,垂下了眼,低聲道:“你是我師父,你的決定我自然沒有資格僭越多言。師父站得那麽高,弟子當然不能丢您的臉。”

你沒有人世間的情感,自然不曉得人世間的情感會被消磨。你給予我一十六年,卻要我等待千年。罷罷罷,一切随緣往随緣來。你這個人,我強求也無用。何必再讓這分別前的最後一段相處都變成傷懷回憶。

殷遲退出浮華的懷抱:“世上多少人獨自一人照樣活得好好的。阿遲自然不會不如。是弟子任性,這便随師父回太上雪。”

浮華阖眼,握住殷遲推開的肩膀,蹙眉瞧他。殷遲躲了躲,浮華的目光還是落在他身上。

“師父,阿遲臉上又東西麽?”殷遲問。

浮華靜默許久,改為摟住他的腰,遲疑中帶有困惑:“汝,可是惱了?吾......”他頓了頓,回憶着自塵鏡中得來的凡塵裏哄人的法子,生疏的抱住長大了的少年。

“......吾神魂離體而修,汝自可來尋吾。只是重修之法,記憶全消,面貌亦非相同。吾已至鼎,已無路可走,唯有從頭再來,方有了悟之機。三界路難,太上雪汝随時可回,汝與吾芥子相連。有難入吾結界,無名會助汝。”

殷遲呆住了,那些微他自己都難以察覺的不甘在剎那間煙消雲散。他下意識抓住浮華的衣袖,如少時般靠在浮華的胸口。冰寒的氣息圍繞着他,他卻覺得世上再沒有一處會比這個懷抱更加溫暖。

師父,這人世間怕是再沒有第二個你會如此待阿遲。芥子相通,便等同于交付所有。閉關是何等大事,你竟放我來去自如。三界第一,離魂重修,此消息若為別有用心者得知又該如何兇險。

師父啊,說你懂得人生情感,你冷漠應對。說你不了解吧,所作所為卻又情誼深重。有你這些話,我啊,怎麽可能舍得淡忘了你呢。不論是一千年還是兩千,我找我等。若是......若是讓我找到了......我可不會輕易放過了你。

“師父,早日回來,阿遲等你就是。不會讓你沒人養老的。”

“......嗯。”多少年歲才算的上“老”?這三界可有比他年長的生靈?

作者有話要說:

攤手】這劇情沒想到吧~~師父父又要閉關去了,殷遲要單刷三界地圖了【捂臉】猜一猜師父父回來的時候會變成什麽樣子嘞~

然後有木有發現阿遲越來越文靜了嘞~emmmm嗯,和小時候比較~

小天使們收藏評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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