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前塵(四)
第三十二章 幻境前塵(四)
夢境總是亂七八糟,光怪陸離的。
漆黑的房間裏,殷遲雙眉緊蹙,整個人都縮進棉被裏只露出小半張臉,隐約可以看見無意識攥着棉被的骨節發白的手。
“阿娘。”深夜裏殷遲模糊的嗚咽一聲,呼聲悲切人卻未醒。
那年他六歲,是記事了的年紀。
阿娘的身體一向不好,府裏的人都說是因為他,阿娘才害病的。他不信,便跑到阿娘的床前去問。
本就模糊的記憶在夢裏更是糊成了一團,像是亂七八糟抹在一起的斑駁色塊。只能依稀看清一個瘦弱的身影靠在床上,一個小小的孩童趴在床邊。
殷家有神童,三歲識字,五歲成詩,過目不忘。過目,不曾忘。
有個稚嫩的聲音帶着淚意與委屈說道:“阿娘,大哥說都是因為遲兒你才身體不好,才生病的。大哥他又騙遲兒了對不對?”
他記憶中無比溫柔慈祥的母親沉默了,她低下頭用着滿含矛盾的眼睛望着叫了她六年“阿娘”的孩子。她沒有回答他。
孩子總是格外的敏感而脆弱的。小小的孩子拉着母親的手,淚不知不覺流滿了一整張臉。他無措害怕着,哽咽道:“阿娘......呃......是不是遲兒不乖,惹阿娘生氣了。遲兒......呃......不會了,遲兒以後都不會了。遲兒乖乖聽話,遲兒以後什麽都聽阿娘的。阿娘你好起來好不好,只要......呃......只要阿娘好起來,遲兒再也不跟大哥吵架了......”
他哭也只是小聲的,默默的流着眼淚。他下意識的收斂聲音,不吵不鬧,只是止不住眼角滑下的淚水。別人家的孩子,說是哇哇大哭滿地打滾,沒有兩滴眼淚便有哪個人心疼的抱起來,哄着抱着寵愛着。此刻,他滿面的淚水,卻不敢洩露一絲哭聲。你看,孩子就是這麽敏感,你以為他什麽都不知道。其實,他什麽都明白。比如,他知道不論他哭得多麽凄慘可憐,都不會有人抱起他說,萬事依你。
他的眼淚不過得來母親的一聲嘆氣。
“殷遲,你若不姓殷該當多好......咳......咳咳......”她将帕子壓在唇上咳嗽了兩聲,平日裏溫柔的聲音竟成了殷遲十多年忘不掉的夢魇。
溫婉的聲音似是因病重帶了三分不甘五分無情,“滴水恩,湧泉報。我不需你湧泉報恩情。只是你今日所說的話......咳......日後自己記得......莫與進兒相争......你且答應我,日後莫與進兒相争。”
阿娘,阿娘,遲兒不争,遲兒不與大哥争。只要你在,遲兒什麽都不要什麽都不争,詩書筆墨弓箭玩具,只要大哥要的他盡管都拿去。遲兒只要阿娘,遲兒要阿娘就夠了。阿娘,遲兒想比大哥好比大哥優秀,阿娘就能多看看遲兒了。可如果,如果阿娘不開心,那遲兒聽阿娘。阿娘,你醒醒,你看看遲兒啊。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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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一滴淚水滲眼角,還來不及滑落便被枕頭收走,不留痕跡。
阿娘,他們都說您偏心,您太寵我了。大哥習字的時候,我滿府的爬樹捉鳥您都不會管我。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大哥嫉妒的目光。他卻不曉得,我有多羨慕有阿娘坐在身旁的他。大哥一日少練了一張書帖,您拿戒尺打紅了他的手掌心。我一日燒了《千字文》,您端了一盤桂花糕放到我面前。
阿娘,您是官家小姐,溫柔娴淑寬容大度,容不得他人說您一句不好。在所有人的面前您都是端莊優雅的,您總要逼着自己做到別人的啞口無言。于是我也以為我的阿娘是偏着我的。大哥會的我想會,大哥不會的我也要會,這樣我樣樣都比他好,阿娘您會不會也覺得驕傲,您會不會将目光更多的放在我身上。您,不會。
阿娘,您說有恩終需報。可有一個人,他于我有恩,卻不要我報。我思來想去好幾月,反反複複琢磨又思量,才驀然發現那個不是求賢若渴,只是想要我好。
一個陌生人,我才見了他一面的陌生人。他希望我仔細思量,莫負滿腔抱負年少時光。
阿娘,我今年二十二歲。
您在我的記憶裏一直是一個善人,大善人。您善待我,善待着府中上上下下所有的人。您足夠公平足夠公正,您樂善好施,您是那些人口中的活菩薩女善人。
您不恨我不遷怒于我,殷家公子該是怎麽樣的,您就給我什麽樣的,甚至于更多。大哥與二姐有的,我都有。您給他們做衣裳,總不忘我的那一份。您已經做得足夠好了,您甚至還給了我一個母親。
只是,有一個人,他看着冷漠無情極了。一雙眼睛澄淨的像是千年寒冰萬年雪,說話的聲音無情無緒清冷而淡漠。你以為他城府深重,你以為他冷漠無情,你以為他心存算計,你以為他攻于功利。可他都不是。
我以為,他所作所為為的是要收服我替他賣命。可三月思量,他四處奔忙竟一面未見我,什麽暗示明示,什麽威脅邀請統統沒有。他似乎真的只是無意間發現了路邊的一只小貓小狗,所以伸出手來拉上一把。不帶惡意也沒有任何的目的。
阿娘。今年的天不好,我總覺得秋天要下好大的雨,該澇了。我想出建康,我想去瞧一瞧。您不知道,一場洪澇要死好多人。您不知道現在皇帝昏庸,左右兩相結黨營私争來鬥去,邊境匈奴、羯、鮮卑、氐、羌五國虎視眈眈。
我明知道國運漸衰,卻只能眼睜睜看着,無能為力。阿娘,您不要我與他争。我不争。您說若不姓殷該多好,我也想,我若不姓殷......我若不姓殷,此刻我便赴萬裏疆場,再不回來。
阿娘啊,這世上的所有人都被縛在籠子裏,掙紮求存。有的人日漸麻木,有的人不死不休,有的人疲憊不堪郁結成疾。您是我的籠子上最沉重的一把鎖,我以為我麻木了,可那個人在我心裏種下了一顆火種。他給了我一把鑰匙,讓我從這令人窒息的籠子裏爬出來,套到另一個籠子裏。
都是籠子,都是逃不開的。我又何必費盡功夫打開鎖,被一個籠子死死套住。這殷府是籠子,他說的江山天下不過是個比殷府聽起來更氣派的些的籠子罷了。
阿娘。我有些累,不想掙紮了。我習慣了,不想改了。我不想白費功夫,最後一場空空。
阿娘......您啊,大概會喜歡我這樣的選擇吧。
三更剛過,殷遲抹了把臉,提着一壇酒上了房頂。恰恰好被切了一半的白月餅挂在天上,撒下蒙蒙的光。
殷遲穿着雪白的裏衣坐在吻獸上,一腳踩着屋脊一腳放下踩着屋瓦。他望着烏雲飄來半掩月,一口冰涼的酒順着喉嚨滑進肚子裏。
“咕嚕嚕。”饑腸辘辘的胃蠕動起來,卻發現進來的只是無法填補它的空虛的酒。“咕嚕嚕。”它憤慨的反抗。
月色下黑暗中,秋風蕭索席卷而來,單薄的裏衣貼在殷遲的身上,勾勒出消瘦的人形。殷遲雅致的眉目沾染了點點月白,讓俊秀的面貌幾近透明。眼角一點胭脂色籠罩在涼涼月色中,暗淡的近乎消失。
散在肩頭的發撩過臉頰唇角。他竟是笑着的。殷遲抿了口酒,唇咧得越發張揚,臉頰邊兩道深深的笑紋。
一壇酒漸漸見了底,天色剛蒙蒙亮。殷遲閉上了雙眼,月光消失在天光中。固定在頰邊的笑容緩緩緩緩收斂成了一抹苦澀。
他像是妥協又好似失了力氣,垂下仰起的頭顱,散亂的長發擋住他臉上所有的神情。唯有微不可聞的呢喃:“傅蒼寒,你這個禍害。”
他原來都不會做夢了,許久沒有做過夢了。都是這個人讓他再一次苦苦掙紮。有意義麽?除了一遍又一遍的痛起來,有意義麽?
……
建康遠處一座驿站內,一隊穿着統一黑色勁裝的人馬正在牽馬整隊。方成将披風披上傅蒼寒的肩頭。傅蒼寒自己系上帶子。
方成後退一步道:“主子,江南一帶的堤壩破舊嚴重,若今年雨勢連綿起來,只怕水災嚴重。”
修長白皙的手指穿過深色的系帶拉緊,“方成,有話便說。”
方成垂手彎腰站在傅蒼寒身側沉默了片刻,斟酌道:“建築堤壩,拯災發糧,都是難得的美差。主子的身份不可能親自離開建康,身邊又沒有得力的人手。時間緊迫,殷遲是最好的人選,屬下覺得可以請他相助。”
傅蒼寒放下手,神色淡然,問道:“方成,你跟随我幾年?”
方成答道:“二十一年。”
傅蒼寒略一颔首,下頭的人牽來馬屁,傅蒼寒拉過缰繩翻身上馬。他坐在馬上,目光落在遠處蒼茫的天光上。
“做何選,皆由己心。”
他利落的一抖缰繩,率先騎馬跑上官道。身後衆人連忙上馬跟上。
方成就近騎過一匹馬,追了上去。早晨的涼風吹起深色的披風,方成望着傅蒼寒的背影了然的嘆了一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負能量爆棚的遲遲小朋友【捂臉】
喪爆了的遲遲:QAQ師父父~
出現在自白裏的師父父:【一把摟住】吾在。
【短小明天補回,喵喵喵,看看師父父覺得臉有點痛【捂住臉】弱弱的問一句自白裏出現也是出現吧【繼續捂臉】】
求評論求收藏的小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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