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前塵(十二)

第四十章 幻境前塵(十二)

傅蒼寒渾身都僵住了,望着殷遲似是要在他的臉上找出一絲開玩笑的痕跡。

殷遲果斷的往床裏面一挪,疼直吸氣眼角卻還在笑。他空出一個人的位置,道:“我們來秉燭夜談。外頭的雨聲還未停,明日你上朝估計便要讨論今年這場雨若未停,朝廷該如何提早坐下準備了。修堤壩之事向來是在冬春之季,可今年春天剛修的堤壩秋天再去就已經有所損毀。此時再言修堤壩,等人選出來備上銀子工人趕到大壩上去,洪水早就澇開了。”

傅蒼寒沉默的望着殷遲。他便是有這樣的本事,馬上就能從一件事情跳轉到另一件事上,無縫銜接自然而然。傅蒼寒無法分清此刻心境,也無法表達自己究竟是何想法。只是看着殷遲蒼白的面色,長得足夠繞建康一圈的神經才将殷遲喜歡他這個消息傳達到他的腦子裏。

你說他自高自大也好說他目無下塵也罷,建康城的姑娘小姐投進太子府的香囊手帕摞成了堆擺在庫房裏他連多看一眼都不曾。宮中飲宴,哪個官家小姐在他身邊晃了一夜,下次再見他也記不清那是哪家小姐,姓甚名誰。跑到他面前言說愛慕的殷遲不是第一個,但卻是第一個讓他隐約感知愛慕為何物之人。

她們口中說的愛慕,便是讓傅蒼寒知道原來她們愛慕自己。而殷遲口中的喜歡,卻讓他隐隐懂得似乎便是因為這愛慕殷遲才會選擇這帶着慘烈的方式離開殷家。也因為這愛慕,所以殷遲此刻才能笑得肆意開懷,像是真實的活了第二次。更是因為這心動,所以他帶着淋漓傷口哪怕疼得直抽氣眼角眉梢都還含帶這無法泯滅的笑意。

外頭雨打枝葉,淅淅瀝瀝。而殷遲便像是一團燃燒的火炬,穿過雨幕重重也不減一星光熱,最後來到了他面前。

傅蒼寒緩緩蹙起眉,他居然當真平躺下來,與殷遲肩并着肩。他一腳還踩在床榻上,一腳懸空在床邊,雪白的衣擺鋪在床上,挂在床邊,落在了殷遲的眼前鼻前。兩個人湊得這麽近,近得只要殷遲往前湊一湊,就能親到傅蒼寒壓在肩頭的頭發。

外面是連綿的雨,這是秋天。殷遲卻在傅蒼寒的身上聞到了淺淡的雪意,微涼幹淨如寒冬的霧氣的味道。

“便因......為我,方才帶傷?若非因我,你可會着手處理朝中事?”傅蒼寒眉頭緊蹙,像是一塊棺材板似的直挺挺的挺在床上。

殷遲想也沒想擡手就按住傅蒼寒的眉頭揉了揉,聲音清淺好若嘆息,道:“我要同你談情,你要同我談正事。好容易我陪你談正事了,你又要同我說情字。歸塵,說石頭都擡舉你了,你就是塊冰,天山上萬年不化的那塊冰。要捂得長久,方能化開那麽一點點。

殷家壓抑,跟着你也不輕松。你帶我走出一個噩夢一份執念,我感激你。但若僅僅因為這個就要我抛棄一切,我自問做不到。我阿姐雖不免是因憐憫我,有為大哥轉圜的目的在,但也是待我好。為了一個大到我無法盡收眼底的天下人,為着連寒冬時一碗熱水都捧不到我面前,一句冷不冷都問不到我面前的天下人,我絕不可能松開抓住阿姐的手。

傅蒼寒,我就是這樣的人。為了那一星火的溫暖,那只言片語的關懷,就可以背棄所謂道義。我不是你那些心懷百姓家國的儒門君子,我只是為一個人可以負盡天下的小人。

我熟悉殷家,甚至我已經麻木,我在其中已經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生存的守則。在解開心結之後,我或許依舊覺得難以喘息,或許覺得更加束縛。但為了阿姐忍耐下去,我是肯的。但現在,我遇見了你。我知道我該放阿姐飛了,她早晚都是要許配給別人的。

但是你,可以是我的。傅蒼寒,所有人都有不同的利益不同的理由對我關懷。但是你,卻只是因為我而善待。這樣的你,我為什麽不能抛卻過去做出一個利人利己的選擇。而這些傷是我還給殷家的,你不必介懷在心上。”

傅蒼寒緩緩松開的眉,又緩緩蹙緊。他捉住殷遲的手,道:“你已還清,若成兩點目的,自有更好的方法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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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遲一愣,第一次被傅蒼寒堵的啞口無言。若只是達成兩點目的,他确實有法子可以毫發無傷的離開,只是總覺得不足夠。

“傅蒼寒,我上輩子一定很喜歡你。”最後,殷遲仿佛是認輸了似的嘆了口氣。說不過他,殷遲全無辦法反駁回去。

傅蒼寒默然。

兩人一時皆是無語。蠟燭無聲燃燒,傅蒼寒陷入自己的思緒裏。殷遲盯着傅蒼寒的臉側望了會兒,頗有兩分鬼祟小心的将臉默默的挪到了傅蒼寒的肩頭。

他一将臉靠到傅蒼寒的肩上,傅蒼寒便扭頭瞧了過來。傅蒼寒懸空的腳一動便要做起來,殷遲飛快的摟住傅蒼寒的腰占着便宜就不放。傅棺材板立時僵成了個四四方方棺材。

“篤篤篤”敲門聲想起來,婢女的聲音傳進來:“殿下,殷公子的藥熬好了。”

“進來。”開口的殷遲。

婢女不疑有他,推開門端着藥就走了進來,随後她傻在了門口。

雨聲伴随着風聲一下沖進房間裏,深重的秋意下一席卷了整個房間,燭火齊齊搖曳,兩盞燈倏然熄滅,只剩下殷遲床頭的那盞晃了晃後堅強的發光發亮。

于是床上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在半黑不暗的房間中更加打眼。傅蒼寒保持着一個半起不起的姿勢,半躺在床上,從床裏頭橫出一條胳膊摟住傅蒼寒的腰身。燭光将那只緊緊的扒在傅蒼寒腰間的手鍍上了一層淺淺的玉色。雪白的裏衣縮到他的小臂處,半截小臂露在外頭清瘦卻又不顯得瘦弱,腕骨分明,手指修長,手掌被包攏在紗布裏,但不難看出掌形勻稱不寬不窄,恰是勻稱好看的那個度裏。

婢女在太子府中當差也有不少個年頭,只覺背後一涼,打了個寒顫。她快速的低下頭,一個字都再沒蹦出來過,以一種飛快的存在感極小的速度将藥放到桌子上後退了出去。

殷遲心滿意足的收回占了大便宜的手,帶着幸災樂禍樂見其成的語氣道:“嗯,想來明日太子殿下與人同床共枕的流言便要散至整個太子府了。”

傅蒼寒:“......”他頭疼。

雪白的衣袖離開床榻,傅蒼寒掃了眼額頭不停滲冷汗的殷遲,轉過頭任勞任怨的點燈端藥。他坐到床上,拗一勺送到殷遲的口邊道:“若是傳到你父兄的耳中你當如何?”

殷遲張着嘴舌尖微不可見的探出一點小抿了一口就立刻縮了回去,皺着臉直抽氣,活似斷了舌頭。“燙燙燙,好燙。”

傷口裂了都沒見他有那麽大反應。傅蒼寒沉默的收回了勺子,殷遲仰着臉用着一種希冀又翼翼小心的目光瞅着他。傅蒼寒掃了一眼勺子又掃了一眼殷遲。殷遲癟癟嘴,繼續望着他。

傅蒼寒端着藥碗拿着勺子一動不動,片刻後他将勺子再次遞到殷遲嘴邊。

殷遲:“......燙。”他喝了半口,繼續堅持。

傅蒼寒望了眼已經不冒熱氣兒了的勺子,還燙?于是他又等了一會兒,正要将勺子再次塞進殷遲的嘴裏。殷遲幽幽的聲音傳來,頗為......無可奈何。

“你就不能吹一吹麽,就這麽幹等着。”

第一次知道原來喂藥還要吹的傅蒼寒:“......”

喂藥生疏,做用嘴吹冷這種親密十足的事就更加僵硬的傅蒼寒低下頭,微不可見的吹了吹。随後遞到殷遲嘴邊,殷遲嘟嘴喝下了這一口已經冰涼冰涼的藥。又苦又涼還有點透出來的甜。

此後傅蒼寒每一勺都先吹一口再喂到殷遲嘴邊,殷遲乖乖的幹了滿滿一碗苦到舌根又甜到心肺的藥。縱然內心很想告訴傅蒼寒,作為一個以食為天的凡人,向來是能不喝藥就不喝藥,非得喝藥絕對一口悶下肚不做第二次回味的人,一口一口來簡直折磨。但是轉念,他這輩子都不大想告訴傅蒼寒。

一碗藥下肚,殷遲心滿意足,開始回答傅蒼寒的問題,道:“我爹是絕對不會将我為何被趕出來的原因讓除在場在外的任何一個人知道的。所以縱然我在你這裏的風聲宣揚出去,以你的名聲其他人也就是聽個熱鬧。而我爹,他若是聽了進去,那更好了。當你提出推薦我作為欽差辦理赈災事宜的時候,他縱然心有懷疑也難免放松警惕。所有人都以為我是個草包,靠着床上功夫抱住了你的大腿。

一個人樹立一個高大正直的形象要三五年更甚至于八年十年的堅持。而摧毀這個形象只需要一件事一瞬間。所有人都會以為是色令智昏,咳,我長得比不得妲己褒姒,也得算難得了吧,還是有點兒可信度的。你一向清心寡欲,外頭的人自己做不到,也編排你不是不舉就是假清高。你這流言一傳開,他們打心底的願意相信,人心如此。”

眼看傅蒼寒的臉色被殷遲越說越木,殷遲見好就收,“我爹不再将你當作勁敵,而陛下巴不得你這個完美的儲君暴露出不可見人的一面。你讓他太有威脅感,對于帝王來說最難掌握的不是奸臣也不是權臣更不是貪官污吏,而是想你這樣無欲無求的人。你不要名不要利不貪圖美色一無所好,這樣的人帝王願意用卻不敢推心置腹,更甚至內心防備。很顯然,你爹都到了視你為敵的程度,很危險啊。

而我的出現,你的糊塗推薦,陛下肯定樂見其成。哼,他甚至巴不得我就是個什麽都不會且見錢眼開的纨绔子弟。到時候災後一個處理不好,他就有理由降罪于你。所以你說,你被我抱這一抱,值不值?”

他揚了揚眉眼,像是難掩得意又強壓下等待着長輩誇獎的孩子。這個想法在傅蒼寒的腦中一閃而逝。他僵着的骨頭,卻莫名的放松下來,端着藥碗放回桌上沒有回答。

殷遲咬了咬舌尖,再接再厲道:“流言散出去還有一個好處,你想不想知道?”

傅蒼寒明知道接下來從引出嘴裏說出的估計對于他來說不是什麽好事,卻又怕當真錯過了他未曾想到的地方。他問:“什麽?”

殷遲彎起眉眼笑,道:“從沒有傳出半點風流事的太子殿下從今往後便蓋上了殷遲的戳。恭喜你,不舉的流言終于被破。”

傅蒼寒:“......”

作者有話要說:

殷.套路.遲:總覺得是在借這輩子的皮,談着上輩子的戀愛。

傅.被套路.情商負.滄海:你何時有上輩子?

殷.套路.遲:哦,那就是借着做夢的皮,談着我這輩子的戀愛,撩着看上的上輩子加這輩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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