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藍河又學了兩日桃花釀,正嘀咕着葉修為什麽還不回來,就在第三天的清晨再次逮住了蹿上他窗臺的葉修。

“這幾天有沒有想我啊?”葉修将窗戶推開了一條窄縫,身形靈巧地鑽了進來,輕盈地落在了床邊。

“想着你可別欠我工錢!”藍河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

“放心,過年還幫我幹活兒,絕對要給你翻倍着來。”葉修說着竟是開始脫外袍。

“等等你要幹什麽!”藍河警覺地往後一縮。

“我這麽風塵仆仆地趕回來,給我補個覺也不行嗎?”葉修扁了扁嘴,一臉很委屈的表情。

“你自己屋子沒有床嗎?”

“可沒人暖被窩啊。”葉修理直氣壯地說。他飛快地蹬掉了靴子,一步跨到床的內側,不容分說地鑽進了被窩。絲絲寒氣一下子滲了進來,與此同時,藍河還瞥見了葉修發間還未融化完的星點雪粒,不禁伸手去撫了撫他的發絲。

沒想到葉修蹬鼻子上臉地就勢把腦袋往他的懷裏一頂。藍河剛想推開他,卻發現葉修已沉沉睡去,眉眼低垂,唇齒微開,手裏還随意地勾住了他的手指。

看來是真的累了。藍河心軟了,便保持着同一個姿勢一動不動,生怕吵醒了他。

結果今天這早餐倒是送得鬼鬼祟祟,人到門前了才大聲吆喝了一句。

奇怪,不是邱非的聲音。

藍河還想着怎麽阻止那人進來,來人就已經大大咧咧地進來了,手裏的食盒随意地斜提着。不過就算他是小心捧來的,在看到藍河床上鼓鼓囊囊的被子以後也是驚得摔了。

“猖狂戲子!竟敢這般愚弄葉——”

來人正是劉皓。可他還沒說完,藍河就匆匆扭過身對他“噓”了一聲,劉皓這才發現靠着藍河的那個腦袋居然就是葉修!

“誰啊,大清早地這是牝雞司晨嗎?”葉修睡眼朦胧地往藍河肩頭上蹭了蹭,“我記得我可沒養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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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送飯的來了。”藍河柔聲細語地說,“沒關系你接着睡你的。”

他堂堂劉副将,居然被這小戲子當成一個送飯的小厮!

劉皓只覺得心裏憋了一口氣,剛想辯解兩句,卻聽到葉修又懶洋洋地說:“不急不急,中午帶你去吃大餐。”

“哦好,那你就先退下吧。”藍河理所當然地沖劉皓丢了個眼色。

劉皓陰沉着臉把飯盒一腳踢開,出了門去,卻還聽到藍河嘀咕了一句“你們府裏還有這麽臭脾氣的家丁啊”,差點惱得背過氣去。

葉修輕笑一聲,扯了扯被角,突然把藍河拉進了被筒裏。兩人就這樣被悶在被窩裏,只留下頂上一道小縫透氣。彼此呼吸的熱息撲在臉上,濕濕麻麻的。

藍河剛想逃離,葉修就捉住了他的手,鄭重地開了口:“千機門那邊的事情我解決了,雖不能保證永除後患,但短時間內你是安全的了。我打算安排邱非送你走,那些孩子我會想辦法幫你安置的。但若是同你一起,目标就太大了。”

藍河只覺得心被狠狠一揪,就好像一個上面蓋了紅布的寶箱,期待了很久終于揭掉了紅布,卻發現那寶箱不過是個破爛的碗櫥。他不知道自己的期待從何而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竟讓他喉嚨一噎。他哽了半晌,脫口而出的卻完全與他自己心裏想的背道而馳:“你哪有那麽大能耐,別是吹牛吧。”

“你跟老吳他們一起去南洋吧。或者你想去西洋也可以。”葉修認真地說。

“我才不想和那些金頭發藍眼睛的妖怪一起生活!”藍河賭氣地說。

“你就當他們是唱大戲的呗。”葉修好言相勸。

“唱戲?你是想說這又是我的老本行?不錯,我就一個卑賤的戲子。我除了拿腔捏調地唱幾句,其他什麽都不會。”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覺得你能适應。”

“可你問過我的想法嗎?你有問過我想走嗎?”

葉修愣住了。他下意識地想握緊拳頭,卻發覺自己扣住了藍河的手。

“你可別忘了。當時約好的是,我陪你演戲,你幫我撤了千機門的懸賞令。可現在你的事兒還沒完呢。”藍河定定地盯着他說,“才演到這裏,你覺得就夠了?我這麽一走,福壽班的其他人呢?你若是被針對了,還能分出個三頭六臂不成?”

葉修啞口無言。他想說他不怕針對,他想把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全都送上遠赴南洋的航船,留自己做最後一根高高懸起的桅杆,替他們最後再昭示一次風暴來臨的方向。可他又是如此地期待藍河開口拒絕,能留下來陪他繼續赴湯蹈火。

這聽起來真是自私又無情。自己憑什麽要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陪自己鬧騰?

藍河只當他被說服了,又“咄咄逼人”地湊近了些:“我不僅要繼續幹活兒,還得要你加工錢!”

葉修樂了,鬼使神差地也湊近了一點,鼻尖頂了頂藍河的鼻尖:“你再這麽漫天要價,我整個将軍府賠給你都不夠,我還得去賣身——啊不賣藝不賣身。”

藍河被他的親昵舉動攪得心頭微惱,便氣呼呼地一掀被子:“說好的帶我去吃大餐,趕快起床!”

葉修只得起了身。藍河胡亂地把枕頭被子推到一堆,卻不小心讓葉修看到了枕頭上的兩個大字,慌忙去擋。

“喲,枕頭上寫我名字是想幹嘛?”葉修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揶揄道,“有這麽想我?”

“你們練兵的沙包上不許寫名字嗎!”藍河梗着脖子說,視線卻不敢投向葉修。

“行了行了,還不穿衣,凍着了可不好。”葉修随手抓起一件衣服,手腕一抖,就蓋到了藍河身上。

藍河氣鼓鼓地擰了擰扣子,洗了把臉,又猶疑地問:“你那塊護心鏡還在嗎?”

葉修哈哈大笑:“不用擔心,她要是來了,我就帶你跑路。”

藍河:“……哼,還以為你能有什麽長進。”

葉修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拉着他出了門,出府門時,還瞧見劉皓臉色烏青地站在廊下,不情不願地行了個禮。

“街上可真熱鬧。”藍河看着滿目的紅燈籠,不禁感嘆年味兒好重。

“咱年夜飯去吳哥家裏吃怎麽樣?”葉修攬着他的肩問道。

“就咱們四個?”

“還有邱非。”

“你是不是又想去騙桃花釀?”藍河鄙夷地撇了撇嘴。

“我那怎麽能叫騙?”葉修悠悠然說,“那叫光明正大地搶。”

藍河翻翻白眼,又低聲說:“不過……我想那些孩子們也能吃上個好飯。”

“那不如把吳哥他們請來,把孩子們也都接來?”葉修問道。

“會不會太麻煩你了?”藍河心底寄人籬下的憂思又浮上了心頭。

“不會不會。反正也沒幾個人。”葉修說着說着,目光就飄忽了起來。藍河循着他的視線看去,這才發現,那個攤子賣的是冰糖裹山楂。攤子旁還有一群小孩兒在圍着要買。

“喲,葉将軍吶。”攤主熱情地遞給他一個紙袋,還給了兩根竹簽。葉修就開開心心地撥開封口,小心翼翼地戳起一枚送入口中。

“你喜歡吃這個?”藍河好奇地問。

“嗯。我娘小時候經常給我買。”葉修一邊說,一邊往藍河的嘴裏也塞了一個。

藍河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慢慢地感受雪花似的糖粒在舌尖融化,牙尖磕開山楂的表皮,酸甜的滋味在口中漫開。他想起之前聽說的事情,葉修孤苦伶仃的少年時代,是不是也就像這樣懷念一顆冰糖裹山楂呢?

“西北可沒有這東西。”葉修又感嘆了一句。

“天天聽你說西北,耳朵都快叨出繭子了。”藍河吐掉籽兒,又問,“你是不喜歡西北嗎?”

“西北……倒是比京城好處。呆在西北,這兒舒坦。”葉修指了指自己的心髒。

“要是可以不去的話,你會留下來嗎?”藍河頓住腳步,看向他。

葉修笑着搖搖頭:“事兒總是要有人去做的。”

藍河還在思量,葉修突然攬住他的腰,帶他飛上了半空中,沿着屋檐輕點幾下,蹿進了一家酒樓的三樓雅座隔間,裏面是已經上好的一桌菜。

“這是誰已經點好的嗎?”藍河束手束腳地站在一旁。

“管他呢。快吃。”葉修說着,已經挾了一塊豬蹄啃了起來。雖然架勢很“潇灑”,可卻自有一番氣度,好像豬蹄自打盤古開天辟地以來就該這麽啃的,那幾根手指一點也沒有習武之人的粗糙感,反而如玉凝脂一般,引人遐思。

“怎麽,非得我試毒完畢嗎?”葉修扯了扯嘴角。

藍河回過神來,見葉修已經毫不客氣地把菜都吃了個遍,才坐下慢悠悠地夾了一塊烤鴨。

爆好吃!金黃脆嫩的酥皮,油汁淺溢的鴨肉,嘎吱作響的脆骨,焦脆糊香的骨頭,藍河一塊吃完就已經忘了之前的顧慮了。

管他呢,反正是葉修先動的手!

也不曉得兩人這是餓了幾輩子的了,竟是把一桌菜吃了個七七八八。藍河這邊還打着嗝兒呢,葉修就揪着他往懷裏一按,兜着頭從窗戶出去了。

“嗚嗚——你幹嘛跑這麽快?”

“沒付賬啊。”葉修眨巴眨巴眼睛,無辜地說。

藍河剛要開口,卻發現周圍有一大群百姓都仰着頭看他倆摟着站在一樓的屋檐上,頓時慌不擇路地拉着葉修就跑。

“你是沒帶錢嗎?”藍河一邊跑一邊問,冷風灌了一衣領。

“沒有!”葉修答得倒是爽快,“上次扔給你那刀也是的,沒帶錢。”

藍河差點又噎着了,還真是個不操心的主。他回頭一看,似乎還有人追來了,便又從屋頂上跳了幾跳,落在一條胡同裏,拉着葉修鑽進了草垛。遠遠地聽見有人聲與腳步聲傳來,藍河吓得大氣都不敢出。結果人聲到了跟前半天都沒消失。只見一點一點的草杆從眼前被抽離。

藍河正想着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走,就見腦袋旁的一簇草被吃了,還差點被牛舌頭舔了一下。

“吃這麽急是幹什麽?走走走。”那頭牛被立刻趕到了一邊。原來是牛主人牽着牛過來抱一堆草。藍河剛想松一口氣,就見眼前一堆草被抽走,頓時與牛主人來了個四目相對。

“跑!”葉修的聲音響得仿佛炸雷一般,藍河一激靈,蹿起來就跟着葉修跑走,留下了一臉茫然的牛主人。

結果葉修又帶藍河跑到了河邊去摸魚。他甚至還去捉了野雞來烤了吃。

總算是沒有人追來了。藍河松了一口氣,卻還是有點惴惴不安:“不付錢真的行嗎?”

葉修撫掌大笑:“放心,已經拿你的嫁妝付過了。”

“我的嫁妝?什麽時候的事?”藍河又羞又惱。

見葉修已經兜了底,邱非便從樹後走了出來,一本正經地解釋道:“那是将軍勒索——啊不,責令千機門退還的懸賞令費用。剛才那頓大餐是将軍早就定好的,不用擔心。”

藍河無語,這是故意逗他玩是吧。

葉修卻察覺到了邱非神色中的猶疑:“還有什麽事?”

“那個……皇上說,”邱非深吸了一口氣,“下旨宣福壽班在年宴上表演,另外宣您去參加年宴,不得推脫。”

藍河呆了呆,把目光投向了葉修:“這是……”

葉修點點頭:“皇命難違。也只能這樣了。”

三人回了将軍府,葉修剛打發藍河去歇息,轉身又把邱非喊到了書房。

“将軍找我?”

“嗯。”葉修的眸光映着燭火,飄忽不定,“你且随我去庫房裏尋一尋,我家的免死金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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