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藍河沉默了片刻,笑得有點勉強:“那可得快點回去收拾行李了。你前幾天出門穿的襖子還得填點棉花進去。倉庫裏拾出來的幾件內甲我還可以幫你改改尺寸。還有幾罐醬菜你可以帶着吃,是用桃花釀做的。你喝不了酒,我就給做成醬菜了。你那幾杆煙槍裏面都積灰太嚴重了,我給你清理了一下,還擱在閣樓上晾着。邱非說你老想不起來吃飯,我做了些壓實耐放的硬麥餅,你實在來不及吃,就帶一塊就兩口醬菜。你的馬鞍上邊有磨破的地方我也給你補好了,要不然硌到馬容易颠着你……”

藍河絮絮叨叨地說着,眼睫卻撲閃着向下,目光落在氤氲熱氣的茶杯裏。湖面上此刻正是夜半風冷的時分,藍河只覺得好像哪裏都是冷的,從頭冷到腳,從裏冷到外,只有手裏的茶杯是真實的熱源。可那方寸之間缭繞的熱氣卻好像鋪天蓋地的白霧,将他與葉修隔開千裏。

明明這冷風裏,熱氣轉瞬即散,可藍河依然覺得眼前白霧茫茫,模糊難辨。

“……哦對,天機銀铠的護心鏡你別忘了安回去——”藍河話沒說完,手裏的茶杯就被葉修劈手奪走丢進湖裏,随即就被葉修珍重又謹慎地擁抱住了。葉修沒有怎麽用力,僅僅是環住了藍河的腰,雙手在藍河的背後箍成了一個環,松松垮垮地圈得藍河無法逃離。他把下巴搭在藍河的肩上,明明這麽近,卻并沒有觸碰到彼此的臉頰,而只能感受到對方的發絲觸到皮膚上的微妙癢意。

“大恩不言謝。”

說完這句,葉修松開了他,臉上的笑容恍然間變得客套且疏離。他轉身腳尖一挑,把船槳勾到手裏,走到船頭開始向岸邊劃去。

“将軍府的宅基地就結算給你抵工錢了。”

“我和西南那邊打點過。你不想離開這片土地也行,可以先帶孩子們去西南那邊躲一躲。”

“要是九門提督那些人找你麻煩,你說我幾句壞話就趕快找機會跑路,他們也不見得就非得為難你。”

“在外行走,你多掩飾着些。世道如此,不是誰都那麽好心。”

“你吃食做得不錯,能自己動手就盡量別吃外邊的東西。”

葉修搖幾下槳才吐出一句話。藍河沉默地盤腿坐在船尾,雙手合攏,好似依然把那個小小的茶杯握在手中一般。

到了岸邊,葉修當先跳上去,接着伸手把藍河也拉上了岸,待他站穩就拘謹地放開了手。

藍河還愣怔着,葉修就往他手裏塞了幾張地契,不由分說地把他的手指合攏:“太計較可就不能算是兩不相欠了。”

“将軍!時辰到了!”邱非的聲音傳來。

藍河這才發現,随行的軍士們早已整隊完畢,邱非正牽着一匹沒坐人的戰馬跑過來,把缰繩遞給了葉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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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會——”葉修不等後兩個字的音節出口就陡然啞了聲,随即翻身上馬,領兵而去。

邱非沖藍河揮揮手,也揚鞭跟上去了。

遠方初升的紅日把他們都籠在了燦爛卻薄涼的光輝裏。

可自己甚至都沒能說上一句“一路平安”。

藍河緊緊抓着手裏的地契,站在原地發呆,直到路上行人漸多,熙熙攘攘的人流将他包圍裹挾,他才回過神來。

叫賣聲與讨價還價聲,吆喝聲與揚鞭聲,磨刀聲與雞叫聲,車轱辘和扁擔的嘎吱聲……

這就是葉修想要守護的紅塵盛世——即便這紅塵裏沒有哪怕一顆塵埃是屬于他的。

藍河回去取走了自己的妝箱和一包衣物,還有那支笛子以及葉修曾經送給他的那把未開刃的佩劍,就徑直去尋了中人想把地契出手。他甚至沒有勇氣再回頭看一眼将軍府的牌匾。

當初明明說好是陪一場戲罷了,後來也都是戲言而已,一切安排不過是他考慮周全——要不然怎麽會剛勸走了公主,就立即和自己結算清楚、馬不停蹄地回了西北呢?

自己還當真不是個唱戲的好苗子。學了這麽些年的唱念做打,卻沒點兒靈氣,只知照葫蘆畫瓢地應付了事。現在竟是連一個以殺戮為主業的外行人都能将他騙過去了。

算了,福壽班沒了,他得先與孩子們合計一下以後怎麽過活,把家當都清點一番,等天氣暖和些了再領他們啓程前往西南。待他們安頓好,自己就——說不定可以去西北瞧瞧?

等藍河走到塵燈廟附近,卻發現有三十個士兵駐紮在附近,一問才知道是葉修留下來保護他們的好手。

“我加上孩子們才十六人,各位軍爺在這兒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藍河有些忐忑。

“嗨,将軍臨走可是說了,得把你們護送到西南邊兒上才能回去複命。”其中一個笑呵呵地說了兩句,卻被旁人給不動聲色地踩了一腳,急忙閉了嘴。

藍河決定和孩子們商量,半個月之後就出發。這些将士在戰場上可都是精英,哪能在自己這樣的小事上耽誤呢?

不料剛出正月,就傳來了西北蠻夷新王繼位、發起血腥反撲的消息。留守的将士們都急得上火。藍河便勸他們歸隊:“我和孩子們走水路,現在就去聯系船家。你們也趕快去吧,我這邊沒什麽事的。”

将士們一再告罪,接着就連夜拔營走了。

藍河叫來四清,叫他看好弟弟妹妹們,自己獨自趁夜去找載客的船家。他剛下山,就碰上了一隊黑衣人。他們二話不說就捆了藍河把他蒙頭帶走了。藍河本想用輕功逃走,卻意外發現這些人的武功相當厲害。等到他被晃得七葷八素帶到了一個地方,才被扔在地上扯去了蒙頭布。

藍河眨眨眼,費力地适應了一下光線,這才看清自己身處一間裝飾華美的房間內,燭火明亮得有些刺眼。旁邊站着的兩人是石公公和劉皓,而坐在桌旁捏着小酒杯的人,赫然正是皇帝本人!

“藍小哥,你身為一個戲子,還真是‘心地良善’啊。”石公公尖着嗓子陰陽怪氣地說。

藍河心裏一驚——自己救助前朝重臣子嗣的事要被問罪了嗎?

“草民不敢!”藍河被捆得沒法動彈,只能低着頭回話。

“知道的,說你有仁愛之心;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想複辟前朝呢。”劉皓意味深長地說,“你說是不是啊,七——皇——子——”

藍河這下真的腦袋一片空白了。

怎麽會?劉皓怎麽會知道的?不不不,既然已經知道我是前朝皇子了,莫非皇帝是要把我——

藍河想到這裏,瞪大眼睛擡頭朝皇帝看去。

“朕不介意你是否想要刺殺朕。朕知道,你就算想,也做不到。”皇帝搖晃着手裏精致的青瓷酒杯,笑意桀然,“朕只是想讓你去殺一個人。事成了,你想要爵位、金銀、美妾,或是再也不必踏上朕的疆土,朕都答應。”

他說話的功夫,石公公吩咐下人推搡過來一個少年,被捆成了個粽子,嘴裏還勒着繩子。

“可若是不應,這孩子可就得——”皇帝“嘩啦”一聲把酒杯砸在了地上,碎渣正落在藍河眼前,險些戳到他的眼。

而那個少年,正是四清。

藍河掙紮着想站起來,四清卻安分了下來,還遞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眼神,眨了三下左眼。

——他是說其他孩子都被他及時趕進了塵燈廟的密道裏,想必已經安全離開了。這是葉修留下的逃生路線,只是沒有回頭路,而且來不及帶上幹糧。他不想讓藍河為單單一個自己而冒險。連大內高手都殺不了的人,居然找藍河出馬,皇帝也真是拿命不當命。

藍河看懂了四清的眼神,可他卻沒有徹底放下心來。他轉臉看向皇帝,咳嗽了兩聲:“所以要我殺的是誰?”

話音未落就被石公公的拂塵抽了一個耳光:“‘回陛下’三個字被你吃了?”

藍河被抽了個趔趄,四清急得想沖上去,卻被侍衛毫不客氣地提到了半空,任他撲騰着兩條腿嗚嗚亂叫。劉皓則很解氣地哼了一聲。

“好了,和個孩子較什麽勁。”皇帝故作寬宏大量地擺擺手,然後和顏悅色地說,“別的人可能有些難度,不過葉修這個人你肯定能得手。”

葉修?!

“铛啷”一聲,一把長劍被扔在了地上:“你回答朕,你選哪條?”

藍河覺得心口哽得吐不出話來。

不應,四清會被殺;應了,葉修可就危險了。雖說自己可以虛與委蛇,先應下來再見機行事,可四清又怎麽救走呢?

尤其是想到天家斬草除根的狠辣作風,他與四清都不會有逃出生天的機會,藍河頓時面色更凝重了。

四清拼命向他使眼色,他卻毫無反應。

“不是說‘戲子無情’麽?朕看你倒有幾分‘真心’啊。”皇帝冷冰冰地瞥了藍河一眼,“來人!把——”

“我殺!”藍河情急之下,只得先應了。

皇帝露出了得意的微笑:“把那小子先扔天牢裏,一天一頓吊着命。你什麽時候回來複命,再做打算。”

“遵旨!”房門旁陰影裏一直低頭屏息的那個人出來領了旨,接着大搖大擺地吩咐侍衛把四清送去天牢。他臨走時丢給了藍河一個輕蔑的眼神——是九門提督!

皇帝等人也離開了,只叫侍衛把藍河帶去沐浴更衣,第二天領旨啓程。

午後,無所事事的藍河坐在床上,等着皇帝派去的侍衛把他的妝箱取來。笛子和佩劍都還被他藏在了塵燈廟裏,不過此次就不帶了吧。不知道許多年後會不會有哪個有緣人拾到它們。

藍河嘆了口氣,扯着自己發帶的末端在手指上繞了一圈又一圈。伺候的宮女們嫌無聊,都跑到殿外去閑談了。

恰在這時,耳邊有極細微的風聲掠過。藍河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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