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葉修放下心來,伸了個懶腰拿起食盒,把碗碟擺在欄杆上,招呼藍河一起吃。

“等我下午補個覺,晚上帶你出去逛逛。”

“逛夜市?”

“保密。”葉修神神秘秘地說。

夜幕徐徐落下,冬風也更凜冽了幾分。用過晚膳後,葉修與藍河共乘一匹快馬,裹上厚厚的大襖子,順利地出了城。馳行一個多時辰才到了一群山巒之下。葉修缰繩一拽,快馬就輕松地越過了高高的圍牆,藍河吓得緊緊揪住馬鬃,生怕被摔下去。

“這是哪兒?”藍河打量着周圍白雪覆蓋的曠野和山峰,馬兒已經興致盎然地低頭在草地裏扒拉着雪塊了。

“圍場。不過今天不是帶你來打獵的。”葉修解釋了一句,又揚鞭讓馬兒慢悠悠地朝前走。二人漸漸行至一條陡峭的山路上,下了馬,轉為步行。這一番折騰,等到攀至山頂時,倆人身上都熱乎起來了。

山頂是一座沒有階梯的七層高塔。葉修卻不慌不忙地找到了一個機關放下一條鐵索。他把藍河緊緊勒住,扯着鐵索飛快地登到了塔頂。

山頂的冷風吹得藍河睜不開眼,還差點連帽子都掀掉。他感覺到踩上了平地,這才睜開眼,卻見目之所及是遙遠又切近的萬家燈火,星羅棋布,連綿成片,仿佛螢火之光彙成海洋,與墨色天穹遙相輝映。

似乎站在這裏,就能把不切實際的英雄豪情給消磨湮滅,也能把妄自菲薄的濟世之心給聚沙成塔。

葉修沒有出聲,只是穩穩地箍着他的腰讓他站穩,順便壓了壓他被風掀起的帽檐。

“古有《千裏江山圖》,這大概是《萬裏紅塵圖》吧。”藍河出神地凝望着遠方,眸中似乎也燃起了星火。

“世人所求之本,不過一瓢一箪、一衣一榻,高堂俱在、妻兒相伴。”葉修的嘆息聲隐沒在嗚咽的風裏,“漂泊的人,也只是希望萬家燈火裏有自己的一盞。”

兩人看了日出,又下山返回了。這幾日,他們到處閑逛,去圍觀老大爺們下棋,去幫農戶打井,去酒樓後廚偷師,去迎親隊伍裏吹唢吶,去……

邱非一個人在府裏劈柴玩兒,吃飯的時候也一臉的憂傷。

管家老伯:“你為什麽一臉‘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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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非:“不是——他們出去玩兒騎我的馬,偏偏把它搞得染了風寒,我都沒法出門玩了。”

管家老伯:“……我看你明明是凍得躲懶。”

正月初八,吳提督夫婦前來告辭。

“不等過了元宵再走?”藍河不舍地問。

“再晚怕脫不開身了。”吳提督苦笑着搖搖頭。

吳大嫂把家宅的鑰匙給了藍河:“老吳的那些酒還有不少。你若是有空,把桃林也看顧一下吧。”

藍河哽咽地點點頭。

葉修與藍河送他們到出海口。船隊已經整裝待發。葉修與夫婦說着話,藍河的目光卻投向了其中一艘船——船簾後邊隐隐約約露出一些窺看的眼,是福壽班的人。他們羞于告別,卻又舍不得藍河。藍河咬了咬唇,別過頭,沖着船的方向抱了抱拳,轉身走開了。

管家老伯等人也跟着出海了。葉修念在他年紀大,讓他跟着吳提督去養老了。可藍河奇怪的是,葉修回府之後,把其他下人也遣散了,就剩下幾個臨時的幫廚和漿洗的貧民。

接着——葉修居然安排手下的兵将把自家牆磚梁瓦給拆了送到破廟去用,斷斷續續地折騰下來,将軍府就快只剩下一圈廂房了。而破廟也被修整一新,藍河還給題了個牌匾“塵燈廟”。

“希望這些孩子們都能成為紅塵裏的一盞燈吧。”藍河雙手合十,虔誠地對着廟門一拜,然後看到在本該供奉佛像的地方赫然卻是兩個歪歪扭扭的狐貍大仙的泥塑!

“我們自己捏的神仙,好看吧?”孩子們還跑來邀功。

藍河面色複雜地應道:“嗯,佛祖自在心中。”

轉眼到了元宵節。葉修打發邱非去給孩子們送花燈,自己則與藍河悠悠然走上了熙熙攘攘的街道。葉修一眼瞥見一盞兔子花燈,是個白白的兔子咬着半身大的元宵,渾圓可愛,憨态可掬。

“三十個銅板。”攤主好脾氣地說。

“這麽便宜?怎麽看着好像哪裏不對呢?”藍河嘀咕道。

“小哥好眼力!”攤主笑着把花燈鈎下來,舉到近前讓他們看,“這是中秋做多了沒賣完的,本是兔子吃月餅,這不為了應景,把月餅塗成了元宵嘛。”

葉修撓撓後腦勺,轉臉看向藍河:“我重新挑一個給你吧。”

“不了,就這個吧。”藍河搖搖頭,愛不釋手地接過了兔子花燈,“正好算是中秋也一起過了。”

兩人又沿街買了些小吃,邊走邊說笑。行至湖畔,見到橋上岸邊全是擠着放河燈的人,葉修便笑着提議去坐船。

寬闊的湖面遠遠地能望見沿岸連成一線的燭火,幾座挂滿了紙燈的長橋宛如飛虹,映得水面波光溢彩。葉修租了一條可以容納七八人的游船,拉着藍河跳了上去。

“其實小一點的就夠了。”藍河小心地摸索着,把船槳搬出來,收好錨繩。

葉修把船頭船尾的燈點亮,燭光慷慨地把湖面圈入了一層光暈裏:“大一點好,咱倆可以都躺下來看星星。”說着,他就接過船槳,撥動水面,劃開了細碎的燈火倒影。

藍河便把小爐子搬出來,開始煮茶,一邊同葉修聊着二人從前的有趣見聞。

船漸漸飄蕩到了湖心。葉修把船槳靠在一邊,任由船兒在水上輕曳。兩人各自捧着一杯熱茶,裹緊厚棉被,對視一眼,都不由得笑開了——

“你看着就像一只捧着蘿蔔的兔子。”

“你看着就像一只捧着桑果的松鼠——等等,你該是狐貍大仙才對!”

兩人正說說笑笑,突然聽到附近傳來了急切的船槳擊水聲,接着是一聲故作冷靜的詢問:“敢問阿修哥哥是否在船上?”

藍河臉上的笑意一滞。怎麽就這麽巧碰上了惠陵公主?

葉修面帶歉意地沖藍河點了點頭,站起身,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拱了拱手:“殿下,新歲萬安。”

藍河也擰身去瞧。他不敢随便站起來,以免船翻,便只能扒着船舷瞥兩眼。

只見對面那條裝飾華美、燈火通明的精致畫舫上,竟是透着濃濃的冷清蕭索之意,似乎只有惠陵與她的侍衛北雁兩人。惠陵穿着嫩黃的長襖,披着一件針法繁複的百蝶穿紗罩衣,手裏捧着一個玲珑古樸的湯婆子。北雁即使是這年節時分,也是一身黑到底,沉默地站在惠陵身後,好似一團窒息的影子。

“阿修哥哥萬安。”惠陵的聲音輕緩了許多,“藍小哥萬安。”

藍河吓得差點就跌進了船艙裏——公主為什麽會好聲好氣地跟他打招呼?不是說“情敵見面分外眼紅”麽?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來,慌亂地行了個禮,惹得船身晃了晃,他又跌進了葉修懷裏,臉上頓時窘得通紅。

惠陵卻仿佛什麽都沒看見似的,目光平靜地說:“阿修哥哥,我要和你談談。我可以到你的船上去嗎?”

葉修剛要婉拒,可看到她的眼眸裏毫無波瀾的時候,還是點了點頭。

北雁立即抱起惠陵,腳尖在畫舫邊緣一點,輕飄飄地落到了船尾。他望着惠陵一步一步端莊無比地朝船頭走去,自己卻伫立原地,如同未能被月光消弭的背光處。

藍河同葉修點點頭,識趣地往船尾走,走到北雁旁邊看風景——雖然他那個方向,視野裏只有茫茫的暗墨色湖面。他多次忍不住朝船頭抛去餘光,瞧見葉修繼續燒起火爐,繼續煮起熱茶,繼續含笑地洗耳恭聽。

當初說是做戲,可後來的這些,到底是還不是呢?演得太投入了,自己實在是不知真假了。

許是藍河瞧得太入神,北雁竟忍不住開口解釋了一句:“殿下是在解釋外邊那些關于她的傳言。”

“傳言?就是……”藍河睜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北雁。

北雁低下頭,神情模糊不清:“禮部尚書家的小姐被她推進了湖裏,是因為尚書家小姐的侍女迷路偶遇了葉将軍,被葉将軍遣人送回了,尚書家小姐卻找茬把那個侍女嫁給了一個五十八歲的賭徒當通房;丞相家的小姐被她甩了三馬鞭,是因為丞相家小姐為了秋獵時拿到頭名的彩頭——那把鷹嘴牛角弓送給葉将軍,強買了一批貧民子女在家中後院當活靶子練手,七日內就有十二人斃命;前一任京兆尹家小姐被她扔進了青樓,是因為京兆尹家小姐強行把西北幾個州頗有幾分顏色的民女全都抓進了青樓,只為……”

一樁樁一件件令人觸目驚心的舊案,聽得藍河心裏直打鼓:“殿下不是今上的幼妹嗎?不能直接讓大理寺審判嗎?”

北雁沒有擡頭:“你以為,什麽樣才是真正的恩寵?”

藍河怔住了。

“天家無親情。殿下,也不過是顆棋子罷了。”北雁說罷,不再言語。

藍河又看向船頭。惠陵正襟危坐,神情肅穆,口中不緊不慢地解釋着,卻仿佛在說與自己毫無關系的事,就像站在觀音大士身畔的龍女,人間喜悲皆與她無關。而葉修只是目光溫柔地看着火爐中躍動的火焰,一邊不斷地撥弄着柴火,發出噼裏啪啦的清脆微響。

又待了一會兒,惠陵公主才說完。她自始至終雙手緊緊地捧着那個湯婆子,不肯接葉修斟的茶。見她起身時有些搖搖晃晃,北雁急忙上前扶住她。

葉修把船撥向畫舫的方向,方便他們回去。惠陵抓緊了北雁的衣袖,卻又回過頭,嗓音沙啞地問:“阿修哥哥,我剛才說的,你可都聽見了?”

葉修眼神溫柔,藍河卻看出了幾絲不忍:“我其實……早就知道了。北雁把每一樁事兒的緣由都寫信寄來給邱非了,邱非也都件件說與我聽了。”他頓了頓,卻抱了抱拳,“殿下心憂天下、體恤萬民,實乃社稷之大幸。”

惠陵的臉陡然失去了血色。她望着葉修,淚水無聲無息地從眼眶裏奔湧而出。北雁輕輕擡起右手替她擦淚,淚漬在黑色的衣袖上晦暗不明。

惠陵死死咬着牙關,屏息了片刻才長吐一口氣,目光平靜地也向葉修回以一個抱拳之禮:“葉将軍謬贊了。”

接着,她轉臉示意北雁離開,二人就再次從來路飛掠了回去。

藍河走過去,想安慰葉修一下,卻被什麽東西絆了一跤,直接把葉修撲倒在船艙裏了。濺起的水花把兩人褲腳鞋子都打濕了。

“剛才是什麽——”藍河手忙腳亂地翻身爬起來,在原地摸索着,“咦,她怎麽把湯婆子給落下了?”

“那個,名義上是我送的。”葉修攤了攤手,“她哥給她的,騙她說是我送的。”

“她哥原來這麽喜歡說媒啊?”藍河撇撇嘴,“那這怎麽辦?”

葉修眼神閃了閃。他掂起湯婆子端詳了幾眼,突然彎腰将湯婆子放入了水中,就好像只是放走一朵蓮花一般。藍河只瞥到幾個氣泡冒上來,就見湯婆子消失在湖底的水草泥沙中了。

“帶不走的,當然就不帶了。”葉修遞給他一杯熱茶,語氣悵然。他看着藍河喝完半杯水,才猶疑地說,“西北那邊又鬧起來了。”

“你是說——”

“我今晚就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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