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直到晌午,藍河才勉強清醒了一些。

“早上好呀,昨晚睡得如何?”葉修笑嘻嘻地問。

藍河羞惱地白了他一眼:“說點正事,劉副将那邊你打算怎麽辦?”

“不必擔心,我早有安排。”葉修胸有成竹地答道。

藍河不知道的是,在他醒來前的半個時辰,葉修剛放走一只信鴿,把一張落款為“千機門”的信箋放到燭火上燒了。千機門的幾位長老難得出山,極力肅清整頓,可惜禍根已成,只得散盡千金于貧民,将門派解散了——而救走惠陵公主則是他們最後一樁懸賞令。

葉修并不希望藍河再受這些牽扯,免得又遭些無妄之災。既然他對權勢不感興趣,那就幹脆讓他別知道為好。

劉皓似乎安分了一陣子,而将士們則漸漸發現,葉将軍與藍小哥愈發親密起來了。

從前常常挑燈夜看的葉将軍再也沒熬過夜——藍小哥揚言,他若到點了還不好生安歇的話就把那些兵書給燒了,他真的說到做到。

從前常常忙于軍務忘了吃飯的葉将軍也再沒落下一頓飯——藍小哥親自做好了飯提溜到開會的軍帳外,蹲牆根那兒和守門的衛兵聊天,瞧見葉将軍出來就跟着他,寸步不離。哪怕他是忙到脫不開身,都有藍小哥在旁邊喂飯。

這導致的結果就是——火頭軍他們經常偷偷摸摸地給藍河塞點東西,但凡藍河拒絕,他們就會用同情的眼神打量葉修。

藍河有苦說不出。不過葉修倒是給他找了個活兒幹,他安排斥候營跟着藍河學習輕功步法,不過對于所謂的《藍橋春雪》劍譜卻只字不提。藍河也只是私下裏練練劍法罷了。

三月了,漠上依然風沙茫茫。這一日,藍河給斥候營指導完了,卻發覺他們的興致不是很高。

“最近戰況不是還行嗎?”藍河很疑惑。

“是還行,可不知道還能撐多久。”

“聽說蠻夷王拉攏了一位南疆毒師,特別厲害。”

“而且,搞不清來路的話,我們斥候營肯定要先派人去查探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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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派我去,我可得先把這幾年攢下來的銀子給我老娘寄回去。”

“上回聽說我家那小子開始進學了,也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看到他娶媳婦。”

“我那婆娘說,我再不回去,她就帶着我家丫頭改嫁了。”

斥候們七嘴八舌地說起來,神色都有些凝重。突然有人提了一句:“藍小哥,你那支曲子,叫九什麽的,還能再給咱唱一回嗎?”

藍河愣了一下,剛要捏起嗓子,就被另一個斥候打斷了:“藍小哥,你唱大點兒聲,俺想好好琢磨一下那詞兒,怪戳心窩子的。”

藍河只覺喉頭一澀,開口的聲音竟是啞了幾分,卻并不刺耳,反而像是獵鷹習了百靈的調兒,于荊棘峭壁中拼命振起殘破的鐵翼,為自己唱起了向蒼穹發起進攻的戰曲。

“一杯霜。年少不知采新桑,蒹葭白渚洗麻裳。甘草三兩,杏澀梨香,嫩菱漫淺江。”

“二杯霜……”

“……五杯霜。功名一紙贏紅妝,錦書燒與舊爐膛。青梅繞牆,竹馬朽黃,喜被繡鴛鴦。”

“六杯霜……”

“……九杯霜。折戟沉沙萬裏荒,衣錦還家幾二郎。鄉音斷腸,故土河陽,明月小松崗。”

藍河頓了頓,腔調更加悲涼:“血如墨,鬓如霜。萬骨成碑九州祭,一抔紅泥千人葬。試問幾戶無胄甲,剖盡丹心非将相……”

漸漸的,周圍聚攏來的人越來越多,紛紛低聲唱和着。到後來,聲音愈發地雄渾悲壯。

“萬骨成碑九州祭,一抔紅泥千人葬。試問幾戶無胄甲,剖盡丹心非将相……”

今上不思讓百姓修生養息,反而年年征兵抓丁,又怕葉修擁兵自重,後方的糧草補給便蓄意苛待。田中無人耕,沙場萬人坑。拼盡熱血保家衛國的卻從來都不是那些位高權重的勳貴要臣。

低沉悲涼的歌聲久久不散。藍河到最後已是唱不出聲兒了,累得靠在幹草垛上睡着了。

第二天,睡得迷迷糊糊的藍河被帳外紛亂的腳步聲給吵醒了。昨夜他被葉修抱回來之後就什麽都不記得了。現在外邊是發生什麽事了?

藍河披衣跑出去,随手抓住一個小兵問話:“是前線不敵還是對面突襲了?”

“都不是!”小兵眼圈都紅了,“大夥兒只是氣不過,但将軍又不讓那麽多人出城,可怎麽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些弟兄去送死呢?”

藍河見他語無倫次,便跟着朝城門上頭跑去。借了一雙千裏鏡,藍河看見葉修穿着單衣,騎着一匹矮腳馬在敵陣中穿梭,手裏一杆戰矛染滿了鮮血。而在兩軍交戰的最前線,是一大批色似黃沙的四足獸,皮質頗像豬婆龍,吐着信子匍匐而來。敵方的士兵都列隊在四足獸後方,而己陣的先鋒卻是一大群踉踉跄跄的新兵——不!哪裏稱得上是新兵?不過是一群訓練不足半月的饑民!

葉修正沖在最前方,只見戰矛揮舞得目光都追不上。他割稻子似的把敵陣前沿一茬茬地給伐倒了,順勢又換了幾次馬匹,直至沖到陣中心,徑直把坐在高架子上的軍師給戳了個透心涼,然後長矛一挑,就把那軍師的屍身擲向了敵方的旌旗。果然,敵陣開始回縮,葉修又忙不疊地翻身跳下來,踩着驚慌逃竄的戰馬,如踏湖面荷葉般身姿輕盈地回到了己方前線,手裏戰矛每擊必殺,解決了不少四足獸,接着雙指在唇間一抿,吹了一個悠揚嘹亮的口哨,愣是把戰鼓的聲音都給蓋住了。邱非立即示意全軍鳴金收兵。

葉修繼續留在最後清理陣尾,卻忽見劉皓在四足獸中間絆了一跤,被它的尾巴狠狠掃了一下,急忙奔過去揪住他的衣領一撈,誰料躲閃不及,被另一只四足獸的信子給舔到了右臂上,霎時間,一股難言的酸澀讓他手肘一陣痙攣。葉修急忙換了左手抓緊劉皓,戰矛往牙關裏一扣,就匆匆朝城門裏奔來,總算是趕在四足獸追來之前進了城。

藍河扔下千裏鏡就跑下了城樓,一邊驚慌地呼喊軍醫。

“你怎麽不穿銀铠!”藍河抓過劉皓就把他往一旁的士兵手裏推,接過葉修叼着的戰矛放到一邊,親自扶着他找了幹淨的草堆坐下,急急忙忙撕下布條替他紮緊胳膊。

“銀铠畢竟太重了,救人要緊,不穿還能動作快點兒。”葉修有氣無力地解釋道,強撐着擠出笑容,擡起左手去撫平藍河緊皺的眉,“你今兒的眉畫得可不大好。回去我重新給你畫兩筆。”

“你先別說話了,省點力氣!”藍河瞪了他一眼,伸手捂住他的嘴。

葉修的眼裏漾起笑意。藍河的手心裏蹭到他皲裂起皮的唇,微妙的觸感讓他覺得渾身一陣酥麻。

“軍醫來了!”邱非的聲音傳來。

藍河聞言急忙讓到一邊。那老大夫瞧了半天,又是紮針又是推拿的,神情很是嚴峻。

“不成,不成。”老大夫搖搖頭。

邱非急忙又去喊其他軍醫,可他們都束手無策,急得他簡直想去把劉皓打一頓。

“小邱,別耽誤時間了,快點把大夥兒都喊過來,商量一下接下來怎麽走。”葉修試着晃了晃胳膊,笑着說,“也沒什麽,估計就算個大點兒的毒蚊子吧。別聽那些老郎中胡沁些有的沒的。”

邱非跺了跺腳,只得領命而去。

藍河憂心地站在一旁,見其他人來了,正要避開,葉修卻拉住了他的手,示意他也靠着草堆坐下來:“今天你就多陪我一會兒吧。”他耳語道。

藍河默默地靠近了些,把身上的外衣解開,把葉修也罩進了外袍裏,還把他空着的左手捂到了自己的心口上。

“昨兒有斥候來報,說對面請的那跳大神的,早就養了一批毒蟲,估計後面幾天就能放出來用了。時間緊迫,所以他也就只有毒蟲和毒獸兩樣東西。可惜今天我沒找見他人。這家夥肯定要盡早除去的。不過至少現在他們沒了軍師,陣型我們就還按先前練的就夠用了……”他吩咐了一些将領,又轉向劉皓,笑意森然,“劉副将,我讓你看好前線的陣型,誰讓你把新兵帶上去的?”

“新兵老兵對那些毒獸都沒見識,誰去不都一樣麽。”劉皓梗着脖子說。

“胡鬧!本來這些饑民就不該充作兵力。我當你是尋些人手撐撐場面,可沒料到你就這麽巴不得讓別人去送死!”葉修眉頭緊鎖,聲音沙啞地呵斥道。

“不我——”劉皓不服氣地想反駁。

“行了,你這一百軍棍先欠着,明兒你就負責先鋒吧——也好叫你長長記性,‘送命’是怎麽送的!”葉修擺了擺手,下令散會。

邱非彎腰湊過來問:“要派斥候去瞧瞧嗎?”

葉修沉吟了一下,斟酌道:“多派幾個,叫他們多帶點防身的東西,別靠太近。”

邱非點頭離去。

藍河扶着葉修站起來,葉修順水推舟地和他膩歪在一塊兒。兩個人擁着走回了營帳,沒想到剛一放下簾子,葉修就跟掐了魂兒似的倒了下去。

“葉——”

“小點聲兒——”葉修虛弱地阻止了藍河的呼救,“你過來。明天你就陪着我,幫我處理一下軍務。我估計這得有幾天下不了床了。”

“你這拖着怎麽行!”藍河把他小心地放到地上,急得額上直冒冷汗。

“先把這一戰打完。你信我,這一戰打完就沒事了,剩下的讓小邱那個兔崽子去收拾。”葉修溫和地說,“你忘了?我之前說過我可是‘百毒不侵’,躺幾天就好了。不信你随便抓個人來問問。”

藍河蹲下來,盯着他的臉,想從他的眼裏分辨出他是否在诳自己。可葉修一臉無辜,反而趁勢把他拉倒在地上,摁住他的後腦勺用力地以舌尖攻城掠地。

“唔——”藍河不敢大力掙紮,生怕傷到他哪裏。恰在這時,葉修瞥見有人影靠近,便伸手在藍河的腰上擰了一把,藍河的哼聲一下子顫了三顫,甜膩誘人。

帳外的人影遲疑了一下,還是挑簾走了進來:“将軍,斥候那邊傳來消息,說蠻夷毒師可能是用笛子控制的毒物,不過好像吹出來沒有聲兒。”

“好我知道了。”葉修嚴肅地點點頭,裝作看不見藍河眼神裏的飛刀。

“将軍,您的傷……”那傳令兵有些欲言又止地看着他,餘光瞄了瞄藍河。

“無礙,我歇兩日便好。我這血可比那黃皮豬婆龍要毒多了。”葉修朗聲笑了笑,“當時沒顧得上還它一口。要不是它皮太厚,說不定我一口就能讓它涼了。”

傳令兵撓撓頭,咧開嘴露出了大白牙:“那您好好歇息——那個,還有,節制一點。”說罷,他笑嘻嘻地挑簾出去了。

等到腳步聲遠去,葉修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咳出了幾絲血來。

藍河心疼地拭去他唇邊的血,掖了掖被角:“你睡吧。我在這兒守着。”

葉修兩眼亮晶晶地望着他,從被子下面伸出左手,握住了藍河的指尖,這才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

第二天,藍河就陪着葉修處理軍務,替他發號施令,安排人手。

“幸好你來了,要不然誰陪我演這第二折戲啊。”葉修用左手磨着墨,笑盈盈地看着藍河提筆在地圖上勾畫。

“工錢怎麽算?”藍河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

“這些夠了吧?”葉修變戲法般從枕頭下面摸出來一個布包,竟是藍河不知道什麽時候掉的那份“火頭軍的友情”。

火頭軍大哥,你這不是為我兩肋插刀,你是往我身上兩肋插刀啊!

藍河忿忿地奪過布包丢到了一邊,拿起地圖站起來說:“真是不消停!你趕快睡一會兒。我去跟小邱說一聲。”

葉修眨了眨眼,氣得他甩簾就走。

藍河正欲去找邱非說一聲下一場的排兵布陣,就迎面碰上他急匆匆地跑來。

“将軍醒着嗎?”

“他剛睡下。”

“這可糟了!”邱非跑得氣喘籲籲,攬過藍河的肩膀,一邊走着一邊壓低聲音說,“對面已經先放了第一批毒蟲過來,劉皓就私自派了五萬新兵去迎陣了。”

“怎麽能這樣!那些新兵難道不會——”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邱非喘了一下,“他和那些新兵說,凡是戰死的,家中老小一人可領十兩銀子的撫恤金。”

藍河大吃一驚:“他這是在拿錢買命嗎!”

“而且之前派出去的十八個斥候,只有一個活着回來了……”邱非說着說着就哽咽了,“回來的那個說其他弟兄想偷偷去毀了那毒師的笛子,可沒想到——沒想到那笛子機關甚密,難以摧毀,反倒累得他們幾人屍骨無存,成了毒獸的口中餐……”

眼見着到了葉修的營帳,邱非加快了腳步奔進去,卻大驚失色:“将軍!将軍!你怎麽了!”

藍河慌忙撲過去,卻見葉修熱汗滿臉,唇色烏黑,觸手的肌膚卻一片冰涼,呼吸也微弱得很。

“這要是傳出去,軍心可就亂了!”邱非束手無策,急得團團轉。

藍河伫立半晌,忽然開了口:“我去一趟對面吧。”

“太危險了!将軍可不會同意!”

“至少我輕功尚可,劍法也能一用。若是我能僥幸除了那毒師,眼下這局面便破了。若是我辦不了——”藍河上前一步,摘下了脖子上的玉佩,迅速給葉修挂到了脖子上,輕輕地塞進了衣裏。

“你別沖動,我們先——”邱非想找個理由阻攔,卻說不出話來。

“剩下的半折戲,就拜托你了。”藍河笑容恬淡,沖邱非一抱拳,轉身掀簾而去。待邱非追到門口,他的身影早已消失了。

青天白日之下,只餘“葉”字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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