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可葉修卻渾不在意地依舊高舉着酒杯,語氣悠然:“怎麽,舍不得下手了?”
“你知道?”藍河握住劍柄的手忍不住顫了顫。
“無非就是‘功高蓋主’、‘鳥盡弓藏’罷了。話本子裏寫了一遍又一遍的故事,我這還能不知道?”葉修呵呵笑了兩聲,指尖輕輕推開劍尖,端着酒杯朝藍河走過來,藍河一僵,手裏的劍也垂了下來,沒想到葉修卻猛地灌了半杯酒,把酒杯連帶着剩下的半杯酒往青石板上一磕,人卻朝藍河撲了過來。
藍河慌亂之下想舉劍格擋,葉修的手指卻輕快地在他腕上一彈,長劍就不受控制地“铛啷”落地。還在懵圈的藍河就被葉修牢牢揪住了衣領,帶着微醺酒氣的舌頭不由分說地撬開了他的齒縫,毫無章法的掠奪幾乎讓他窒息。
“你幹什麽!”藍河直到葉修松開他才回過神來,急忙向後蹿了一步,血色直湧上了耳朵尖。
“如你所見——酒壯慫人膽。”葉修扶着自己的腰,笑呵呵地回答了一句,又仰頭去看籠在薄雲後面的明月,嘴裏喃喃着念叨了兩句:“寬袖窄淚一杯飲,今生錦書吾誰與?十年霜夢覆枕席,不堪小酌別長亭……”
佳釀帶起的紅暈很快就攀上了葉修的臉頰,他踉踉跄跄地朝藍河的懷裏倒了過去,藍河情急之下只得丢了手裏的長劍去扶他,可卻被葉修攔腰一兜,橫抱着就朝屋裏去了——上一刻還站不穩的葉修,這一刻又仿佛清醒得能以一當百。
其實藍河現在掙紮一下還是能脫開身的,可他卻放棄了掙紮的打算,任由葉修抱着他走進了屋子裏——可葉修把他放到床上以後,卻給他蓋上了被子,然後在一旁蹲下,靠近枕邊直愣愣地瞅着他發起呆來,沒了下一步動作。
藍河:“……葉将軍?”
葉修忽的仰頭大笑了幾聲,又湊到藍河耳邊說:“我們來交換個秘密怎麽樣?”
“交換秘密?”藍河一時有些愣怔,他還以為葉修要把他給怎麽了呢,結果喝酒壯膽以後,卻只是這樣?
“對,你先說。”葉修幹脆在床邊趴倒,笑意盈盈地看着藍河,好像怎麽看都看不夠的樣子,眼神時而混沌時而清明。
藍河長嘆一聲,把身子側過來,拉出了脖子上的那個平平無奇的玉佩,懸到燭火上烤了一會兒,竟是有融化的東西滴落,顯露出一個刻着精妙紋路的月白色玉佩。他摸索了一下上面的機關,玉佩便旋開了一個夾層,現出了一個“許”字,凹凸不平的花紋隐隐呈現出龍形。
葉修的眼神一下子鄭重了起來:“前朝國姓?”
藍河點點頭:“我的本名,叫許博遠——之所以叫藍河,是因為我的母妃閨名喚作藍橋雪。”
“前朝皇子?失敬失敬——雖說前朝的皇宮不是我父祖帶兵破的,可你若是想找我尋仇倒也有幾分道理。”葉修歪了歪頭,笑得吊兒郎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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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不至于。前朝氣數已盡,滅朝是必定的事,可沒想到新皇也沒好多少——我本只是想以你的項上人頭換一個近身刺殺新皇的機會。”藍河努力地把這句狠話說得不那麽像一句臺詞,極力掩飾着內心的緊張。他認真地盯着葉修,卻不曾從葉修的眼裏尋到一絲動搖。
“你當真不恨?”葉修卻突然十分吞吞吐吐地問,小心翼翼的樣子完全讓人聯想不到那個風雲叱咤的大将軍。
藍河斂了眉,無聲地長嘆了一口氣:“不過恰好是我族罷了。”
山河變遷,人間易主。這本是史書上每一次波瀾最終雲淡風輕的總結罷了,唯有那身處漩渦中心的人才會切身感受那飄零之凄切。
葉修見他不再言語,便擡了擡眼皮,忽的又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開口道:“小藍說完了,那就該我說了——唔,我要說的呢,就是我那‘好男風’的傳聞是那時候随便扯的借口。”
藍河心底一顫,面色卻依然繃得緊緊的:“這可是欺君大罪。”
“有什麽關系?反正就現在而言不是欺君之罪了。”葉修突然靠得更近了些,放大的眸子就那樣充滿了藍河的視野,“在遇到你之前,我确實不好男風。”
此刻的葉修,就好像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在和夥伴們玩玩鬧鬧,俏皮的神情裏透着一股機靈勁兒,那笑意箍得藍河一秒都挪不開眼,口鼻的熱息撲在藍河的胳膊上,就像羽毛在撓癢癢般,直撓得藍河什麽都忘了。他只覺得腦子裏“嗡”了一聲,心想這人怎麽喝醉了就這般直率,半點诳語也不打。葉修卻好似沒打算等他回答,抑或是覺得對他的答案胸有成竹,竟是說完笑完就站起身,揚揚手說了句“好夢”就打算走出去,不料剛走個兩步就摔倒在地上,沒等藍河下床就已經睡得冒起了鼻涕泡兒。
“有賊心沒賊膽!”藍河小聲嘀咕一句,把這名副其實“一杯倒”的家夥給拖到了床上,擰着他的下巴灌了半碗醒酒湯,借着月光脫了他的衣服給他擦了擦汗,然後就理所當然地墊上了枕頭。諒他醉成這般模樣也做不了什麽,何況自己也确實怪累的,藍河便一抖被子,放心地在葉修身側睡下了。
第二天清晨,剛醒來的葉修正打算如往常一樣匆匆披個衣就去處理軍務,迷迷糊糊一掀被子,看到了身畔的藍河,頓時怔住了。揉了揉眼,沒看錯啊?
他下床踩上鞋子,卻一腳踩到一個小布包,拾起來時布包恰好散開了——裏面竟是一截牛鞭!
藍河準備了牛鞭?所以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
葉修腦仁都想得疼,可得出的結論是自己确實說完就走了啊。
說完就走了啊。
就走了啊。
走了——等等,自己都說了什麽?
“在遇到你之前,我确實不好男風。”
正常人這時候都會反思自己怎麽就仗着酒勁吐了真言,葉修卻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心道:“原來小藍這麽含蓄啊……睡都睡了。那就好好辦個儀式?三天應該夠了。”
想着他就下了床,掖了下被子,趿拉着鞋走了。還睡着的藍河壓根沒想到,就是把葉修拖上了床而已,自己就已經被葉修認定成了“囊中之物”了。他後來還很奇怪,這三天怎麽葉修沒來各種找他惹事了,難道是那天醉酒以後“良心發現”?雖然有點竊喜,但藍河卻覺得心裏被挖掉了一大塊似的,空落落的,只好拿着劍不停地在院子裏練習,心裏卻還老是回響着那天葉修說的“醉話”。
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剛練完劍的藍河突然被幾個侍衛推進了一間放好浴桶和熱水的浴間:“葉将軍說讓您沐浴更衣。”
搞什麽鬼啊?藍河嘀咕着,脫衣進了木桶。不得不承認,練劍練得大汗淋漓之後泡個澡是挺舒服的,葉修還算是有心嘛——只是洗完以後他才發現,這外邊送來的換洗衣服怎麽有點奇怪呢?藍色料子是挺好看的,可為什麽配了條紅色腰帶?還是大紅色的?算了算了,難得葉大将軍這麽仔細一回,就別挑剔他的品位了。
藍河無語地系上腰帶,一拉開門就看到葉修正姿勢随意地倚在游廊的柱子上,手裏拿着個果子一抛一抛的,樣子怎麽看怎麽怪——似乎總有種想拿夾煙槍的姿勢去夾那個圓滾滾的果子的沖動。見他出來,葉修樂呵呵地把手裏的果子抛了過去:“剛沐浴過,你肯定口渴了吧。”
藍河接過果子的第一反應是擡頭去找太陽——今天的太陽別是從北邊落下去的吧?
“我說小藍,你這什麽表情?”葉修一副很委屈的樣子撇撇嘴,“這麽嫌棄我?”
“沒有沒有,哪敢嫌棄葉将軍你啊……”藍河急忙咬了一大口果子以掩飾眼裏都快溢出來的“嫌棄”。果子入口竟是熱的,也不知是葉修用熱水浸過,還是用內力加熱的,總之在這西北的初春之際,吃到心裏挺舒坦的。藍河還在思考要不要道謝,渾然不覺自己已經被葉修拉着走進了院子裏,到了幾天前他們飲酒的地方。
石桌上擺了一對香燭,還有一些果子和糕點。
“今天是個好日子,不過還是簡陋了點,委屈你了小藍。”葉修的臉上還真的擠出來了那麽一絲“歉疚”,藍河還有點懵圈,這難不成是要結拜?那天的醉話他真的都是在說笑嗎?
也罷,藍河下意識地握了握拳,剛吃完的果核戳得手心疼,生生讓他把莫名其妙湧上來的眼淚又逼了回去。他一撩袍子便跪下了,還沒等葉修開口就“咣咣咣”磕了三個響頭,吓得葉修目瞪口呆:“小藍你是傻了嗎?”
“我是真心的。”藍河努力擠出了一絲笑容,恨不得踩自己一腳。實在是笑得太難看了。
“哦,沒想到小藍這麽心急。”葉修“恍然大悟”般笑了笑,拉起藍河,摁着他的肩膀就互相鞠了個躬——至少在藍河看起來是這樣:“咱都沒有高堂,那就直接省了這步吧。”
說着,他執起藍河的手,給他套上了一個玉扳指:“小藍,這個你可得戴好了,永遠都不能取下來。”
“葉将軍你這是幹嘛?”藍河暈暈乎乎地擡起手,突然發現葉修的手上有一個一模一樣的玉扳指,而且葉修的腰帶也是很風騷的大紅色。
“都成親了還這麽見外,現在小藍你該喊我葉哥了吧?”葉修一臉“幽怨”,藍河禁不住打了個哆嗦,葉将軍今天吃錯藥了吧?欸?成親?藍河這才意識到剛才葉修提到了“高堂”,急忙湊過去看石桌上的香燭,這才發現上面有刀刻過的痕跡,寫着“喜結良緣”和“天長地久”。
難不成剛才那個簡陋到極致的二鞠躬就是婚前三拜了?藍河覺得腦子裏的漿糊仿佛兌了辣椒水一樣,辛辣得讓他一下子清醒過來,卻又混混沌沌的不知道是狂喜還是迷茫。
“西北這兒你也知道,物資緊缺,只能将就着自己刻了。”葉修悠悠地說。
你就不能刻得明顯一點嗎!這不湊上去哪裏知道你刻了字啊!我當你要義結金蘭呢!
藍河滿腔的怒火與狂喜夾雜在一起,心情複雜,一時間竟是什麽也說不出來了。擡起手一看,那玉扳指上竟是有極細的銘文與圖案,只是略顯歪歪扭扭不夠整齊,似乎是《酌夢令》的詞與長劍。
“小藍,睡都睡過了,哥別的也不說了。”葉修卻是再次捉住了他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前,神情驀地變得鄭重起來了,“不瞞你,哥這兒,一直缺一塊護心鏡呢。”
藍河差點被那句“睡都睡過了”怄出內傷,下意識地想把手抽回來,卻被葉修摁着紋絲不動。他的目光不禁從葉修布滿細小傷痕的指尖往四周散去——葉修似乎也是剛沐浴過,也只穿了薄薄一件外袍便出來了。掌心透過衣料,漸漸被覆上了一層溫熱。按道理說,這樣是感覺不到心跳的。可藍河卻好像真的聽見了什麽一樣,覺得自己的心跳也在漸漸同頻。周遭的微風都仿佛消弭于無形無聲,直到藍河回過神來發覺自己已經不知不覺盯着葉修看了好半天,才紅着臉猛地抽回手:“穿這麽少,也不怕染風寒。”
“小藍,你還沒回答我呢!我都說了我這缺……”
“行行行我明天就去把你收的那些金的銀的玉的煙槍全找出來砸爛!不僅護你的心還護你的肺,怎麽樣?”藍河被他纏得沒辦法,翻了個白眼。
“好好好什麽都聽小藍的!”葉修不以為意地笑開了懷,胳膊一伸,抱起藍河就朝屋裏走,“不過今晚得聽我的!”
“放我下來,我自己走!你抱着太重了……”
“沒關系你吃多胖我都抱得動!”
說話間兩人就已經到了葉修的屋子裏,又是大紅一片,想也知道是那幫兵娃子們的主意,藍河的眉毛都要愁得掉光了,真想找個時間給他們科普一下怎麽搭配顏色。
葉修把藍河放在床上,轉身去拿香燭邊的酒,正深吸一口氣打算喝個交杯酒,藍河卻劈手奪了其中一杯:“今晚用不着壯膽了吧?”
葉修不禁有點讪讪地答道:“哥酒量不好是天生——”
話未畢,藍河卻帶着一口酒主動吻了上來,當即兩人手裏的酒杯就都砸在了地上,可無人去理睬。氤氲的燭光與香薰裏,兩人很快就滾到了帳子裏。
“阿遠——”
藍河一頓:“什麽?”
“阿遠!”葉修歡歡喜喜地又喊了一遍,順勢又咬了咬他的耳垂,“快叫哥!”
藍河深吸一口氣,把什麽雜亂的思緒都給抛到了九霄雲外——不要在猶猶豫豫了,自己就是喜歡葉将軍,是個戲子還是前朝遺孤都不重要,明明得償所願了,那還瞎操心個什麽勁啊?
一狠心,藍河就率先就扯掉了葉修的腰帶,指尖在葉修的後背上畫起圈圈。
葉修卻久久沒有下一步動作,只是那樣安安靜靜地抱着藍河,卻好像要把自己整個揉進去一樣,在這涼意絲絲的夜晚,藍河感覺兩人肌膚相觸的地方很快就起了一層薄汗,終于忍不住低聲喚了一句:“葉哥?”
半晌才聽見葉修帶着鼻音的回應:“你這些年很辛苦吧?”
藍河的身子一顫,把葉修抱得更緊了,眼裏有晶亮的東西在醞釀,口裏卻還溫和地答道:“往後不是有你麽?”
葉修何嘗不辛苦?這麽多年他的事情藍河早已從說書人那裏聽了個七七八八:老将軍和将軍夫人都在葉修還幼年的時候就戰死沙場,葉修靠吃軍中仆婦的百家飯才得以長成,未及十五就領兵出征讨伐蠻夷,後又蕩平西北。他十八般武藝皆會,兵法通讀無數,不知他這些年每天有幾刻是歇着的——大概是從未有過撒嬌的機會吧,當真是吃毒霧和沙子長大的。比起他刀劍裏去炮火裏來的軍旅生涯,自己一個填填詞唱唱曲隐姓埋名的前朝餘孽似乎也沒有過得特別糟。
“對,有我。”本來把下巴擱在他肩上的葉修這才松開他,轉而專心致志地盯着藍河的臉,接着扣住藍河的後腦勺,一邊吻上去一邊扯掉了勾起帳缦的夾子,霎時間,紅燭光裏只能隐約看到帳裏的人影。
一夜貪歡。醒來後的藍河甚至被葉修“請”到了浴桶裏又荒唐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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