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瞧見藍河提着食盒等在門口,邱非搶先撲了過來:“有沒有多的?”
藍河尴尬地撓撓頭:“明天我多做點,今天……”
“小邱,我昨天給你的那本兵書看完了?”葉修不動聲色地護住了食盒。
“沒,可我——”邱非本想反駁,可迎上葉修似笑非笑的表情,吓得行了個軍禮就跑了,“我這就去!”
嗨,這倒黴孩子。藍河腹诽道。
“都做了點什麽啊?”葉修迫不及待地把食盒接過來,掀起蓋子往裏瞥。
“你這麽急着吃啊?來,菜給我端着,飯在這兒。”藍河心疼地接過食盒,把米飯和筷子遞給葉修,一邊捋了捋葉修散亂的頭發,“再忙也不能不顧休息啊。全軍可不就指望着你們了。”
“劉皓那家夥腳程太慢了,就是為了安排他手下那幫惹是生非的家夥,才拖到了這麽晚。”葉修嘟囔道,“喲,這個好吃!”
“他還沒來?”藍河下意識地問出了口,突然又意識到,葉修與邱非領兵返回西北的時候,劉皓可不還在京城嘛!自己那天晚上也看到他了。那他後來是去了哪?他要是來了,發現我沒動手,會不會給公主還有四清他們惹麻煩?
“嗯,說是兵力不夠,去西南那邊征兵了。”葉修翻了個白眼,“吃都吃不飽,哪有力氣扛刀啊。”
藍河默默地把菜碟舉高了一點,把臉龐隐沒在了陰影下。兩人走在營地間的泥地上,周圍只有稀疏的火把在亮着。藍河心煩意亂地踢了踢鞋子,揚起了一小捧沙子,漏到了鞋裏。
“看着點路,哎——”葉修剛出口提醒,藍河就腳下一歪,摔了個趔趄。雖然葉修及時拉住了他,可他還是扭傷了一只腳。
“黑燈瞎火的,你蹦跶什麽呢。”葉修嘴裏嘟囔道。他三口兩口扒完了飯,一手奪過食盒把碗筷丢進去,一手環住藍河的腰,就把他打橫抱起來扛在了肩上。
“你幹什麽呢放我下來!”藍河大窘,“給別人看到了,你這個将軍還要不要做了?”
“我又沒抱他們的婆娘,我礙着誰了,不讓我做将軍?”葉修理直氣壯地反駁。
“瞎說什麽渾話。”藍河說不過他,只好把頭埋下去,盼着葉修趕快回到營帳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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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一路上沒有遇到人。藍河坐到了營帳內,總算覺得心裏踏實了。葉修把燭火拿近了些,扶起藍河的小腿,把他的鞋子脫下來。
“不用了,你趕快去洗漱吧。我自己——”
“別逞能,不好好揉揉,你後面幾天就別想動了。”葉修不由分說地卷起他的褲腳,取過藥油替他按摩。藍河接過燭火舉在膝蓋旁,一語不發。燭光映着二人的臉龐,溫暖明亮。
“将——唔——”
藍河疑惑地扭過頭。剛才他似乎聽到有人往這邊來了,卻突然又沒聲兒了。許是聽錯了吧。
葉修替他按摩好,又把地上的床被給鋪好,扶着藍河躺下。
“你睡哪兒?”藍河問道。
葉修指了指旁邊相隔一丈的一團被子:“我睡那兒。這幾天軍務緊,來不及洗澡,怕熏着你。”
話音剛落,就有小兵殷勤地在營帳外吆喝:“将軍!今晚早就給您備上熱水了!這就給您送進來!”
說着就有人送進來兩桶熱水。小兵放下水桶時還嘀咕了一句“好快”。
“小兔崽子叨咕什麽呢?”葉修撓撓耳朵,瞄了他一眼。
“誇藍小哥好看呢!”小兵嘿嘿一笑,一溜煙地跑了。
藍河與葉修面面相觑,然後各自撈過一桶水開始洗漱。
“咳,那個,你還是往我這兒挪挪吧,人多暖和一些。”藍河吞吞吐吐地說。
葉修點頭應了:“嗯,不過你不用擔心被子漏風。晚上我拿天機銀铠給你壓被角。”
“那,那就多謝了。”藍河差點被口水嗆着。原來天機銀铠有這麽多用處的嗎!
半夜,藍河忽然醒了。他偏過頭,看到近在咫尺的葉修的臉,心裏翻湧着的情緒有些莫名的熾熱。
曾經他們還躺在同一個被窩裏,卻沒半點不自在。如今卻生分了起來,連對視一眼都覺得臉燙得很。
不過真的很好,還能有機會和他靠得這麽近。
藍河癡癡地盯着葉修的臉,盯着他飛揚的眉、烏黑的發、薄削的唇,他被西風吹皺的臉頰,他被盔甲壓出痕印的鼻梁——本該是鮮衣怒馬風流恣意的少年郎,卻穿上了厚重的铠甲與熱血黃沙為伍。他不知道一夜之間父母雙亡、大軍壓境是何感受。一定很痛吧,像是有一團火從心髒燒至百骸,連淚水都蒸發殆盡,只餘沸騰的鮮血在每一寸皮膚之下喧嚣。
要是可以,能不能換他來護着他?
藍河忍不住想伸手去抱他——咦?動不了?
他費力地直起脖子,然後看到了死死壓着被角的天機銀铠的部件,死心了。
而此刻在京城,惠陵公主站在廊前,正望着明月發呆。
“殿下。”北雁悄無聲息地落到了她身後,“該歇息了。”
“你再帶我去看一回星星,好不好?就一回。”惠陵轉過臉,望着他。
北雁沉默片刻,還是沖她張開了雙臂。
他帶着惠陵在屋頂上飛掠,将夜幕下寧靜的京城看了個遍。
今晚是滿月,月亮很好看,就像一盞永遠不會熄滅的玉燈。它就那樣靜靜地發着光,漆黑的天幕上找不到一顆星星。
“北雁,我嫁妝的最後一擡,你看了嗎?”惠陵問道。
“還沒。”北雁答道。
其實他早已打開看過了。一層又一層雕花玲珑鑲珠嵌玉的木箱子打開,最裏面的那個普普通通的匣子,裏面裝滿了這些年他給公主做的各種小玩意兒——草葉折成的螞蚱,木頭削的彈弓,護城河裏撿的石頭磨成的鎮紙……就連那個匣子,也是公主嚷着說要自己動手做一個“裝秘密的匣子”,生怕公主被木屑戳了手,他只好代勞做出來的半成品。
他不敢多說一句。多說多錯,不如不說。
“星星很好看。我們回去吧。”惠陵仰臉看向他,衣帶在風裏獵獵舞動,輕輕地撲棱在他的臉上。他點點頭,深吸一口氣,再度飛起。
第二天,公主成婚。北雁特意穿上了黑中帶紅的衣衫,這也是這麽多年來他唯一一次穿上黑色以外的顏色。他本想背起公主,卻被她拒絕了,要他抱上花轎。
“殿下,這不合規矩啊!”禮部尚書火急火燎地上前阻止。
“是我出嫁還是你出嫁!”惠陵掀起蓋頭,鳳眸一瞪,“今天的事兒,全都我說了算!”
禮部尚書不敢再攔,北雁便上前抱起了她,一步一步,宛如登上泰岳封禪之途。
待惠陵坐進花轎,他放下簾子,跪地三叩:“殿下,保重!”
他站起來退到一旁,目送騎着高頭大馬的九門提督伴着花轎離開,便悄悄隐沒入了喧鬧的人群裏。
是夜,洞房花燭。
喝得醉醺醺的新郎官走進了洞房,喜秤一挑,惠陵嬌俏的容顏就出現在了燭光下。
“殿下好美。”
“相公嘴甜,妾身敬你一杯。”
惠陵親自斟了交杯酒,遞給了身前的人,眼底閃過決絕的冷光。
就在他把酒杯舉到唇邊時,突然眼白一翻,軟軟地倒了下去。
惠陵一驚,丢下酒杯,拔出頭上的簪子護在身前。
“殿下,是我。”北雁的聲音響起。
“你怎麽回來了?我不是說——”
“噓——”北雁掏出匕首,迅速而果決地把倒下的那人給料理了,接着抱起惠陵,從窗口飛了出去,還不忘往香爐裏彈了一指。
“你要帶我去哪裏?我還要去拿——”
北雁打斷了她的話:“我帶你去看星星。你想拿的東西已經有人去取了,京城這邊的兵力不會發生□□的,你盡管放心。”
九門提督掌控着京城一帶的兵力,惠陵本想以身為餌,暗奪調令,卻沒想到北雁已經替她完成了。
“我們哪裏有什麽人手?你是怎麽做到的?”惠陵很驚訝。
“我遇到了一個自稱是‘千機門長老’的人,說我們對他們的少主有恩,故特意來助我們。雖然我也沒弄明白他們的少主是誰。”北雁答道,“我不希望你的手被弄髒,所以就立即趕回來了。”
惠陵怔了片刻,長舒一口氣,緊緊地抱住了北雁的脖子:“你還有銀子在手裏嗎?”
“有的。殿下要買什麽?”北雁問道。
“一間小宅子,還有一身新的嫁衣。”惠陵把臉埋在了他的衣領裏,悶悶地問,“夠嗎?”
“夠,還夠我也買一身。”北雁輕笑,将她攬得更緊了些,離開了火光沖天的九門提督府。
身在西北的藍河壓根不知道這邊的情況。他有些擔心,卻又得不到消息,只能燒點好菜供給皇天後土諸神,求他們能保佑惠陵。
葉修也上了幾炷香,安慰他道:“吉人自有天相。”
藍河悶悶地點點頭。葉修見他不開心,有意要逗逗他,便悄悄取走了他的花燈。
待到晚上回了營帳,藍河被吓了一跳——花燈上兔子抱着啃的那個大元宵變成了一個縮成一團的黃毛狐貍!
“怎麽樣?”葉修笑眯眯地問。
“很好,非常好。明天你就去跟邱非他們一塊兒吃飯吧。”藍河撇撇嘴,掀起被子倒頭就睡。
葉修郁悶地撓撓頭,進了被窩還在嘟囔:“明明挺好看的啊……”
又是七日過去,大軍成功再奪一城,總算能住進宅子了。總是睡泥地實在是太冷。
葉修堂而皇之地入住了城主府,召集了當地官員會見,讓藍河去尋個喜歡的院子先行住下。
就在藍河左轉右轉有些迷路的時候,卻聽到有幾個小兵在閑聊。
“聽說劉副将回來了。”
“真的?”
“他還帶了二十萬兵馬過來呢,聽說都是西南那邊的饑民。”
“那哪兒成啊?”
“可不!我看就是來送命的!”
藍河想去找他們問路,可越走越糊塗。好不容易見着一個人影,他急忙追上去,卻發現是劉皓。
“喲,欽差大人還沒幹完活兒吶?”劉皓意有所指地挑了挑眉。
“當時可沒說期限!”藍河擔心惠陵,沒敢把話說太滿。
“哼,一個月,再給你一個月。你要是做不成欽差大人,我就成全你。”
“你想幹什麽!”藍河警覺地後退一步。
“呵,不知道葉修那家夥,要是知道他是你的殺父仇人的話,還會不會把你當座上賓,枕——邊——人——”劉皓低聲耳語,然後大笑着走開了。
藍河下意識地按住腰上的長劍。
該怎麽辦呢?要是能扳倒他就不必擔心惠陵那邊了。可不管怎樣他都有機會把自己的身份告訴葉修,到那時,葉修還能如此信任自己嗎?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愣了好久。
葉修忙活了三天,才把城中事務安排好。他沐浴更衣後,便過來找藍河,蹭了他一桌好菜。
“好久沒聽到你唱曲兒了。”葉修支着下巴望着他,笑得撩人,勾得藍河心弦一動。
“不如這樣,我給你唱一曲《酌夢令》吧。”藍河說着,手裏酒杯在桌上一敲,從葉修身畔掠過時已抽出了他腰上的長劍,轉身便在這月光下舞起劍來。此時的他身着男裝,卻只是沐浴後穿着的單薄外袍,衣袂翩飛間清瘦的鎖骨漏出來,露出頸間玉色的肌膚,腰身精瘦卻很有股力量感,劍光映月,竟是在空氣中舞出了白練。
“酌水謂之百家鄰,酌茶謂之祭子期,酌酒謂之江湖路,酌夢謂之相思凝……”
“夢闌如炬,故年若咒,燃得青燈曾癡道。道亦無涯明鏡臺,朝聞夕死南浦雲……”
“吾看紅塵塵滿衣,青燈執芥芥成灰。不堪庭有枇杷樹,不論成谶橋公語……”
“塵緣盡,雨霖鈴,翡翠衾寒撲流螢,暮雪千山唯雁鳴……”
“寬袖窄淚一杯飲,今生錦書吾誰與?十年霜夢覆枕席,勸君小酌別長亭——”
随着最後一句的餘音散去,藍河手裏的劍光也頓住了,劍尖正指向葉修的咽喉,似乎再近毫厘就能刺破他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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