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将軍,我們現在做什麽?”傳令兵跟着跑了出來。
葉修沉吟片刻,走回了帳中:“吩咐全軍養精蓄銳,今夜子時出軍!”
當晚,邱非領兵發起進攻。待他進入敵營後,卻發現根本無需多費人手。飼養毒蟲的坑已經被驚恐的蠻夷士兵填上了石灰,而那些毒獸則被剿殺大半,也因此讓蠻夷折損了足有一半人馬。邱非帶領的部隊只是解決了剩下的少數毒獸,就輕松地奪下了這一城。
不過再往前去,就是中原人無法忍受的沙漠深處了。新任的蠻夷王就和他的殘餘兵力蟄伏在沙丘之後。邱非便下令在原地駐營,自己則去請示葉修。
“這樣,你去找個人來,不要聲張。”葉修勾勾手示意他附耳過來,“身形得和我差不多,還要力氣大的,要能扛得起天機銀铠。記着,不要讓第四個人知道。”
邱非心念電轉,恍然大悟:“您這是要聲東擊西?”
“嗯。再讓弟兄們去冒險不是妥當的法子,不如我自個兒親自去一趟。”葉修鄭重地說。
“可您這剛有點好氣色,不如換我去——”
“小邱,”葉修一臉嚴肅地打斷了他的勸阻,搞得邱非以為他下一句要說點什麽忠孝仁義之類的大道理,卻沒想到他瞬間換上了一臉憐憫,“你還年輕,沒有家室,不懂相思之苦也是自然。我自己出馬,才能最快地解決問題。”
邱非嘴角一咧,暗自決定今天要往葉修的姜湯裏丢點黃連。
“好了,我就出馬這一次,後面的活計就都交給你。我以後保證好好歇息,不給你添亂!”葉修信誓旦旦地說。
邱非有點腦殼痛。師父都成家了還沖他撒嬌,他真的很需要師娘來救場——“說好了啊。不然藍小哥回來我也不讓他進火頭軍的營帳!”
葉修連連點頭,把他推了出去:“你把天機銀铠帶過去安排一下,三天後的亥時讓他去敵營前面叫陣,只管罵,不用出兵。”
邱非一邊點頭一邊嘟囔:“該罵點什麽啊,我不會。”
“你這崽子,嗤,”葉修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去找幾個老兵油子教你。”
“哦——”邱非懵懂地應了一聲,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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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修輕笑一聲,踱步回去,開始整理自己潛行的裝備。他知道,蠻夷王殺了一個還會有一個,自己得去找一個傾向于和談的部落首領,扶持他登上王位,并許以邊境貿易往來的便利。畢竟哪有那麽多人願意天天過着刀口舔血的日子?能安安生生牧羊放馬,買得到、用得起中原人的物件,他們也不願惹是生非的。
等到西北平定之日,他一定要尋個好地方,種上一堆桃樹,買上千百個壇甕,和藍河一起做桃花釀。
葉修思及此,唇邊又不禁漾起笑意。他回頭瞥見藍河的妝箱,便打開來,取出了畫眉的幾支炭筆,珍重地揣進了懷裏。接着,他背起包袱走出了營帳。去和邱非說一聲,他就可以出發了。
兩日過去,藍河悠悠醒轉,卻發現自己在一輛馬車裏。
“藍小哥,你總算醒了!”替他喂藥的士兵驚喜地說。
“真的?”馬車的簾子一掀,外邊兩個拿着草杆逗馬的士兵也激動地探進頭來。
“我……我這是在哪?”藍河暈暈乎乎地想坐起來,士兵急忙又給他喂了些溫水。
“你剛到城門口就暈倒了,軍醫說你是吸了一些毒氣,得到東邊的城裏才能湊得齊藥,葉将軍就派我們四個送你過去。”士兵解釋道,“不過我們擔心時間拖得太久,就先派兩個人過去了,剩下兩個人趕車。這不,剛有一個先回來送藥了。你先吃點幹餅子墊墊,另一個還在城裏買些熱的吃食,等會兒就能趕回來。”
“你們将軍安排的?他現在怎麽樣了?”藍河擔心地問。
“他已經醒啦,應該沒有大礙了。畢竟我們将軍吉人自有天相,從來都能逢兇化吉。”士兵笑呵呵地說。
藍河這才放下心來。他接過幹糧開始啃,目光突然注意到了馬車裏挂着的花燈:“這怎麽會在這兒?”
“哦,那個花燈啊。将軍說讓我們帶上的,說來不及給你留信了,讓你安生歇着,不用多慮。”
藍河聞言,心裏一甜。還算是有良心,知道給自己留個念想。
他吃完幹糧,想起來活動活動,就取下花燈出了馬車。
“藍小哥,你看着點腳下啊。這邊山可高了。”他們關切地叮囑他,“你身子才好,別随便用輕功,擔心傷腎。”
不是!傷身就罷了,傷腎是什麽鬼道理?
藍河忍俊不禁地點點頭,小心地挪到崖邊。原來這正是上一回葉修過來接他的地方。夕陽漸漸下落,深不見底的峽谷越發使人暈眩。藍河點起花燈,指腹在團成一團的狐貍上邊摩挲着顏料凝結成的紋路。他出神地望着近在咫尺卻遙不可及的峭壁,在那上邊就是前一回他與葉修一起吃燒烤的山洞。
忽然有一群飛鳥從林中驚起。藍河皺起眉,轉身剛往回走了兩步,還沒來得及提醒那三個士兵警惕一些,就發覺腳下泥石坍塌,身側的峭壁也有巨大的石塊兜頭砸了下來。藍河下意識地伸手去夠那棵葉修吐山楂籽兒的歪脖子樹,卻沒能抓住,反而把手裏的花燈勾在了枝頭上。最後只有那塊刻着“天機”二字的銀色四方珞被他扯了下來。爾後,他就腳下一空,朝崖底墜去了。
上空又傳來了幾聲山石崩塌的巨響,但這些藍河都顧不上了。他的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視野裏只有峽谷上方夕照染紅的一線天。再後來,他就失去了知覺。
“将軍!将軍!”傳令兵一路高喊着,扛着一個滿身泥水與鮮血的士兵沖進了葉修的營帳。他見裏面除了穿着天機銀铠的葉修還有邱非,不禁欲言又止。
邱非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旁邊正襟危坐的“葉修”,咳了一聲:“将軍染了風寒,嗓子不舒服。”
“葉修”也擡手擺了擺,示意傳令兵開口。
傳令兵只得小心地把背上的傷員放下,讓他禀報。
邱非定睛一看,這不正是派去護送藍河的四個士兵之一嗎?他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可那慘烈的事實卻比他的胡思亂想來得更快。
“将軍,屬下失職……馬車在路上遇到了山石崩塌,結果那邊的瀑布改道,又引發了泥流……屬下當時前去買飯,趕回原地的時候,就已經……”那個傷員哭着禀報,拳頭在地面上狠狠地捶着,指縫裏鮮血橫流,“馬車毀得不成樣子了,天色又暗,我找附近的山民幫忙開挖,挖到第二日正午也只找得出一個輪子,那三個弟兄陷在泥裏,連屍身都沒法收斂……”
邱非急忙追問道:“那藍小哥他……你可有親眼瞧見?”
傷員搖搖頭,從懷裏扒拉出來兩塊花燈的碎片,那只兔子和狐貍碎裂開來,曾經紅豔豔的流蘇也被泥灰結成了扯不爛的線團。他往前爬了一步,顫着雙手把碎片放到了桌上。“葉修”一聲不吭,他伸手想拿起碎片,可惜手腕一抖,指尖被劃破了,流淌出鮮血。
這個“演戲”的“将軍”,正是藍河教導過的一名斥候。斥候營傷亡慘重,他被“派出執行任務一直未歸”也就顯得“理所當然”了。此刻聽到這個消息,雖然他不是葉修,卻也難忍心中的悲痛,喉頭竟是發出了幾聲嗚咽。
他甚至不能大聲哭泣,不能光明正大地開口悼念藍河一句。因為他知道,“演”好這場戲,才能對得起将軍和藍河的付出。
邱非抹了抹眼,讓傳令兵帶傷員去看軍醫,然後找出一塊幹淨的布,把那兩塊碎片小心地包起來,放進了自己的衣裏。“葉修”沉默地任由邱非替他把手指包紮上,淚水卻順着盔甲遮不住的下巴滴落在衣襟上。
約定好的亥時終于到了。邱非帶着“葉修”到陣前挑釁。果然敵營裏無人應戰,好像內部正在鬧騰些什麽。邱非的心懸着,既擔心葉修不能全身而退,又擔心他知道藍河出事以後失去理智。可他卻沒辦法跟任何人吐露心聲。
“葉修”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沉默地拍了拍他,把手裏的長矛豎得筆直,任紅纓随風舞動。
終于,到了天快破曉的時候,敵陣裏沖出了蠻夷王。他怒目圓睜,蠶眉倒豎,勒住了□□嘶鳴的烈馬,手裏的大刀朝“葉修”蠻橫地指去:“你們中原人竟如此狡詐!你以為派人離間我們就有用了嗎!”
邱非神色一凝,口中卻毫不示弱:“兵不厭詐!技不如人就休來這戰場上,回家放羊去吧!”
蠻夷王仰天長笑,突然拍馬孤身沖過了戰線。邱非大驚,急忙下令放箭。可那蠻夷王竟生猛無比,硬是扛下滿身箭矢朝“葉修”砍去,就連右眼被一支箭戳中了也不曾慢下半步。
邱非這才意識到,蠻夷王并非是在突然起意地強襲,而是在抱着必死之心來拖葉修下水!
“铛啷——!”邱非在千鈞一發的時刻奪過長矛架住了蠻夷王的砍刀,擋在了“葉修”前面。不料蠻夷王的眼裏非但沒有遺憾,反而閃過了幾分得逞的意味,邱非一時間竟不知道是該躲還是不該躲。
一直保持沉默的斥候終于開了口,卻只有邱非能聽得見:“毒師給他留了底牌!”
邱非覺得在那個瞬間,好像自己五感的反饋都被無限地拉長了。他來不及思考斥候的話究竟是何意,就看到蠻夷王的臉上沸騰起黑色的疙瘩,渾身如泥人融化般塌成了一灘惡臭撲鼻的泥濘,艱難地保持着人形沖他撲來。
邱非想不到有什麽方式可以躲過去,卻忽覺自己被攔腰抱住,在半空轉了半圈,接着被狠狠地推了出去——原來那個大力氣的斥候在最後一刻用自己的身軀把他替換了下來,緊緊地攏住那攤爛泥不讓它飛濺。随着爛泥發出的口齒不清的咒罵聲,斥候的身子也癱軟了下去。邱非剛從地上翻身爬起來,就發現原地只餘靜靜躺在爛泥裏的天機銀铠的部件。他伸手試圖把铠甲拖出泥濘,卻動不得它分毫,反而使得頭盔失去了支撐力,咕嚕滾下來,露出了铠甲內部還沒融化完的不足指頭大的肉塊。
整個前線戰場沒有一個人喧嘩,只有空中盤旋的禿鷹在迫不及待地高鳴。邱非的淚水糊了一臉。他想大聲喊出來這不是葉修,可他發現自己居然吐不出一個字來。不管他是不是葉修,他都是以一個英雄的身份死去的。可他這時候若不澄清,軍心還能穩得住嗎?
沒等到他踉跄地站穩身子,耳邊就突然傳來了劉皓的聲音:“殺——!為将軍報仇!”
他的話好像一下子引爆了士兵們心中的□□桶,霎時間喊殺聲震天,蠻夷王的殘餘兵馬四散奔逃。邱非這時再想喊“葉修沒死”卻已經無濟于事了。他的聲音在怒吼的浪潮裏連個水花兒都不曾掀起。
“邱副将,我知道将軍為你犧牲這事很難接受。但你可不能因小失大,多殺幾個蠻夷為将軍報仇才是正經的!”劉皓拍馬從他身邊路過,一副深明大義的模樣。
邱非慌了。雖然将軍還沒出現,但就目前的情況來看,他那邊的計劃應該進行得很順利。如果這時候繼續向中原人不适應的大漠推進戰線,不但會平白增加傷亡,還會破壞葉修與蠻夷的和談。于是邱非奪過一匹馬就去找劉皓,想勸他不要窮追猛打。可劉皓此時俨然已以統帥身份自居,壓根不願意聽他的解釋。邱非沒辦法,只能沖到陣前照應,盡力減少傷亡。
只是邱非沒想到,鳴金收兵之後的第一件事,居然會是自己被五花大綁地架上了高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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