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完)

就這樣,許氏的旌旗插滿了大江南北,直逼京畿。

由于兵力不足,葉修采用的是智取。他把西南的那群小乞兒接來,一邊授以武藝與謀略,一邊帶他們實踐。每到一個地方,葉修就派他們出去打探消息,然後和邱非等人商量對策,先斬奸臣、再捕貪官,力求兵不血刃地解決每一個目标城池。因此,尚未被占領的城鎮也都蠢蠢欲動。拖家帶口的便暗中傳遞消息,孤家寡人的便直接棄城投奔。

原本在葉修“死亡”之後,劉皓便被封為了新任的大将軍。皇帝念在他既除了葉修又平定了蠻夷,甚至連九門提督一職也一并交給了他。至于那個在新婚之夜就喪命的家夥以及失蹤的公主,皇帝一點也沒放在心上。反正他的目的都達到了,京城的兵力也到了心腹劉皓的手裏,那些棋子的死活他又何必在乎呢?

可眼見着大半河山都易名改姓,他慌了。他傳召劉皓,卻發現這個九門提督早已被架空。

劉皓能怎麽辦?他也很無奈。

京城內不知何時出了一位法號叫“絕色”的白眉高僧,慈悲善良,常贈百姓米糧草藥,卻對奸佞之人毫不手軟——據說他常年手持一支笛子,以笛身舞出劍法,雖不開刃卻依然能傷人致命。城中百姓十之八九信奉于他,誰見了都要喚他一聲絕色大師。

這位大師還收了一位俗家弟子,且是個丫頭,名喚英娘。百姓們都對這尚未及笄的少女崇拜不已。她自父親去世,便把名字“莺娘”改成了“英娘”,拜絕色為師,日日苦習劍法與輕功,出沒于街頭巷尾,為那些遭受苦難的人們主持公道。甚至有說書人把她的故事傳唱成是“觀音大士身邊的龍女下凡來送楊枝甘露”。

葉修和邱非都沒有想到,這絕色大師竟是藍河。

隐姓埋名的惠陵和北雁也在暗中追随着絕色大師,常借他的名義救助百姓。然而有一次他們有幸迎面遇上了絕色大師,卻并沒有認出來是藍河。

擦肩而過之後,惠陵小聲說:“我怎麽覺得,大師那串念珠上挂的墜子我在哪裏見過?”

北雁目力更好。他早就看到了那是天機銀铠上的銀珞,但他知道葉修與藍河都已“身亡”,便把這個話題不動聲色地一句帶過:“許是在哪一次輪回中見過呢。”

惠陵笑了笑,扯了扯他的袖子,小聲嘟囔:“下次輪回你可不許丢下我!”

藍河聽見背對着他的兩人說說笑笑地走遠,長嘆一聲佛偈,未曾有其他言語。

臘月将至。許氏大軍終于到了京城郊外。大夥兒熱熱鬧鬧地生火做飯,葉修也難得地露出了笑臉:“兄弟們再辛苦辛苦,咱們進城去喝臘八粥!”

邱非帶頭歡呼了起來。四清他們也都興高采烈。只是在葉修先一步離席之後,篝火旁的氣氛就陡然冷了下來。四清找邱非多要了一副碗筷,盛了些吃食,跑到一旁壘了一個小土堆,然後把吃食供了上去,還恭恭敬敬地跪下磕頭。其他小乞兒見了,也都紛紛跑來祭拜。

邱非沒有言語。他默默等在一旁,最後一個走上前去,深鞠了三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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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誰都沒有提到那個名字,但他們都心知肚明。

邱非悄悄地窺了一眼葉修,卻發現他爬到了樹上,久違地挾起了煙槍。

第二天,小乞兒們回來的時候,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後還是四清站了出來,遞給葉修一張畫像:“這是城中那位絕色大師的畫像。”

葉修有些納悶。絕色大師的事跡他們一路上也聽過許多回了,今天明明只是讓他們去摸清城中的兵力部署,可沒說讓他們去搞一幅絕色大師的畫像回來啊。

葉修口裏咕哝着“一個和尚還能有多好看還犯得着你們特地送幅畫像回來”,可手裏畫卷才展開一半,露出了絕色大師的雙眼,他就神色一震,扔下畫卷跑了出去。

邱非莫名其妙。他自知追不上葉修的速度,便彎腰拾起了畫卷。待他展開,卻沒發現什麽不妥。

不就是個光頭的和尚嗎?嗯,畫得還挺寫實的,連念珠都顆顆分明。

“咦?這不是……”邱非注意到了念珠中間混雜着的那個墜子,畫師甚至連隐約可見的“天”字都畫了上去。

莫非反面會是“機”字?

邱非的手也顫抖了起來。他反複盯着畫中人的五官打量,終于察覺到了微妙的熟悉感。

“邱哥哥,是藍大哥嗎?”四清問道。其他小乞兒全都眼巴巴地瞅着他。

邱非笑着摸了摸四清的頭:“将軍既然都跑了,那肯定就是了。”

孩子們歡呼起來,跑過去把昨天壘的小土堆給平了,又把碗筷給收了,還讪讪地同邱非告饒,要他別告訴藍河。

邱非咳了兩聲,心想自己還沒笨到要自投羅網。

葉修此刻已經飛奔到了塵燈廟附近。明明這麽近,之前他們卻因為害怕“故地重游”所帶來的傷感而刻意避開了,愣是錯失了早幾日重逢的機會。

塵燈廟裏只有一盞燈。藍河正盤腿坐在那兩只狐貍大仙稚氣未脫的塑像跟前,輕輕地敲着木魚,卻神奇地敲出了聲調。

葉修放慢腳步,跨過門檻靜靜傾聽——是《酌夢令》的曲子。

“貴客不必來尋我。江山易主完成,我自然會離開。”藍河背對着來人,聲音清冷,如泉水叮咚,“我雖是前朝皇子,卻也無意龍座。閣下的新主既是許氏血脈,那就請閣下好好輔佐他吧。”

藍河說完,卻沒有聽到來人的答話。他皺了皺眉,正要打發這不速之客離去,就忽然察覺到一陣勁風朝他的後背襲來,急忙把手裏敲木魚的工具掉轉方向,直抵來人的喉間——竟是葉修當年贈他的那柄未開刃的佩劍。

“施主有何見教?”藍河冷聲質問。

葉修這才溫聲笑着開了口:“是我。”

藍河一驚,手裏的佩劍掉在了地上。

葉修則劈手奪過了油燈,撩起了自己大半年沒打理的長發,露出了胡茬上方明燦的雙眼:“怎麽?不認識我了?”

藍河這才回過神來,忿忿地一扭頭:“施主請回吧,不要打擾貧僧清修。”

“此處又無佛祖,便是破戒一回,又有誰知道呢?”葉修笑着逼近了一步。

藍河只覺得腦子裏一團糟。他還沒理出個頭緒,就見葉修扇滅了油燈,緊緊地擁住了他,唇舌交纏,久久不歇。藍河渾身都軟成了一灘水,每一寸肌膚都在發燙。

可當葉修的手探入了他的袈裟內,藍河卻突然迸發出力氣,掙脫開了葉修。

等到葉修再次點亮油燈,藍河已經消失了,常伴身邊的笛子和佩劍都帶走了,只剩下布滿氣孔的木魚留在原地。葉修站起身,油燈忽然映出了什麽東西的影子。他擡眼去看,原來狐貍大仙的塑像前放着香爐和供碗,碗裏放的則是冰糖裹山楂。葉修伸手拈了一個放入口中,竟是新鮮的,想必是當天才買來的吧。他無聲地站在原地,把供碗裏的山楂吃完,這才離開了塵燈廟。

第二日,衆人鼓足士氣發起奇襲,沒到午時就拿下了京城。葉修則在踏進城門的一刻,當衆摘下了面具。

皇帝在逃跑的時候從金銮殿的臺階上摔下去了,當場斃命。劉皓則在他建好不足一月的将軍府裏投湖了。

夜幕降臨後,京城一役的掃尾工作也宣告結束。葉修再次踏進了金銮殿,感慨萬分。

四清跟在他的身邊。這個當年的小乞兒已經拔高了不少身量,但依然是個稚氣未脫的孩子。但他卻挺直身板,毫不動搖地望着葉修。就在昨夜,葉修與許氏後人商議,将四清記入許氏族譜,視作藍河的弟弟。

“四清,你這名字是誰取的?”葉修當時問道。

“一清人心之苦,二清入世之憤,三清天道之惑,四清往生之哀。此乃四清。”四清一字一句地背了一遍,“這是藍大哥教我的。”

“那,你以後就叫許四清吧。”

此刻,葉修望着龍椅若有所思,甚至輕輕笑了起來。

四清偷偷擡了擡眼眸,見葉修的眼神掃過來,又弱弱地低下頭,不敢吭聲。

葉修卻走過來,溫和地摸了摸他的頭,可眼神卻是在看殿外的月色:“你可要快點長大啊。”

四清很快就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葉修在第二天的朝堂上宣布自己僅僅擔任攝政王一職,并擁立許四清為儲君。

“許?”朝堂上都竊竊私語起來。當年不是葉家軍幫忙覆滅的前朝許氏麽?

葉修便把年初舊案的內情詳實地宣告于天下,并推舉了邱非擔任護國将軍。其他小乞兒也都進了國子監,繼續為輔佐新君而努力。

葉修可沒閑着。他雷厲風行地下了一堆新政改革的措施,雖然念條律的時候眼皮都快耷拉到合上了,可場下卻沒有一個大臣敢不認真聽講。

許四清也從此開始了文武雙修的“悲慘儲君生活”。雖然他每每經過禦書房的時候,都會看到葉修在挑燈夜讀。飄忽的燭火從窗子裏透出來,久久不滅。許四清徘徊在禦書房附近好多天,在房梁上蹲守的大內高手都懶得去管他了。

直到有一天他送來了一瓦罐的湯。

“怎麽?在我這兒晃悠這麽多天了,就為送個湯?小清啊,我不缺後宮的。”葉修悠悠然擱下毛筆,雙臂搭在後腦勺上,甚至想把二郎腿跷到書桌上,但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個行為。

四清吶吶地把瓦罐遞給他:“後花園有人等你。”

葉修不禁失笑,正想打個趣,手裏已經不閑着地打開了瓦罐,撲鼻而來的醇厚馨香讓他一時間愣了神——是野山菌的湯,甚至姜片都被切成了五角的形狀。

霎時間,葉修的指尖就微顫起來。

他目光複雜地看了一眼四清,這孩子卻不肯多說一句,拔腿就跑。

“若是道別,不至于這般用心良苦吧?”葉修的心裏突然生出一點狂喜,像被微風刮起的浮塵,在地面上毫厘的高度雀躍着,漸漸裹挾成一陣風暴,将心裏荒蕪一片的曠野上的碎石一掃而空。

于是他迫不及待地端起了瓦罐,甚至懶得用勺子,而是直接湊上去就喝。幸好這已是快隆冬的時節,外邊冰雪蔓延,屋裏也不見得暖和太多,這才沒燙着他的嘴。

葉修喝完湯就立即起身掠出了禦書房,絲毫沒注意到湯裏摻的那一絲酒氣,只覺得自己頓時從喉嚨暖和到腳底,熱氣蹭蹭蹭地冒,簡直要在頭頂上燒個爐子出來。

禦花園在禦書房的反向。他穿過長長的回廊,繞來繞去,簡直心煩——誰設計的宮廷啊,造這麽多房子,真是鋪張浪費!話不多說,他提氣縱身跳上了屋檐,果然這樣快多了。

還未到近前,他就聽到了一陣笛聲,清越悠遠,在雪色彌漫的一片裏仿佛憑空捏造出來一個鳥語花香的春天。待到葉修跳下屋檐走入禦花園,那笛聲恰好結束。

是藍河。

他不知何時又再度擁有了如墨的長發。他一副似儒生又似游俠的打扮,上身齊齊整整的長衫,下身卻露出了綁得嚴嚴實實的褲腿和薄底雲靴,腰間有佩劍。想也知道一定是許四清放他進來的。

不,有一點不一樣,藍河上了妝,眉角鋪開微微上揚,眼眸點墨,唇上胭脂色卻不造作。

他今日竟是扮的戲子男伶麽?

葉修腳下一滞,藍河就那樣站在林間空地上,在落雪上踩出了一圈甚是好看的腳印,微風掀動枝頭的碎雪飄飄灑灑,月光從斜裏照下來,碎雪似乎氤氲出一陣令人不忍亵渎的氣氛。他沉默地端着笛子覆在唇邊,卻沒了下一個音節。

耳邊只剩下遙遠又切近的碎雪簌簌聲,一時間兩人竟是相顧無言。

良久,葉修才擺了個無奈又自豪的笑容出來:“人間絕色,不過如此。”

藍河也忍不住笑了,手裏笛子一抛,佩劍出鞘,口中竟是又唱起了《酌夢令》:

“酌水謂之百家鄰,酌茶謂之祭子期,酌酒謂之江湖路,酌夢謂之相思凝……”

“夢闌如炬,故年若咒,燃得青燈曾癡道。道亦無涯明鏡臺,朝聞夕死南浦雲……”

“吾看紅塵塵滿衣,青燈執芥芥成灰。不堪庭有枇杷樹,不論成谶橋公語……”

“塵緣盡,雨霖鈴,翡翠衾寒撲流螢,暮雪千山唯雁鳴……”

“寬袖窄淚飲離杯,今生錦書山河歸。策勳六載不早朝,醉卧河陽折新桃——”

一曲唱罷,那佩劍竟是再次指向了葉修的咽喉。

一切都好像又回到了從前的那個晚上,在西北清冷的月光下,那個舞劍唱曲的人,再次為他起舞為他高歌,再次長劍逼身,仿佛在邀請着什麽。

“阿遠。”葉修一開口就喚他“阿遠”,眼角有淡淡的水漬,耳垂也紅了個透。他剛上前一步,藍河就扔下劍朝他長跨一步,比他先一步張開雙臂抱住了他。

葉修張口想問“你冷嗎”,想問“寺廟裏的夥食一定不如禦膳房吧”,想問“我一個攝政王又不是養不起你何必要躲着我”,可到頭來說出的卻是“我好想你”。

“我會等你的。”藍河的長發被風撩起,輕輕地吻着葉修的臉頰和脖子。那五個字如同最猛烈的暴風雪,讓葉修瞬間覺得,自己仿佛只穿了件單衣一般,被整個灌了個透。

身上的熱度愈來愈烈,眼前的雪花好像都變成了春日的桃花,粉色的嫩骨朵兒浸了滿眼。葉修兜身一攬,橫抱起藍河就朝附近的殿裏走去。靜悄悄的殿裏一個人都沒有,卻有點好的蠟燭和鋪好的床榻,想來也是四清安排好的。

“絕色大師,莫負春宵啊。”俯身将藍河摁在床上,葉修的嘴裏還在開着玩笑。

“葉将軍的定力不好,我也沒辦法。”藍河竟是回了一句揶揄的話。

□□夢。

之後,藍河就消失了。

從那以後,葉修常常收到沒有字的來信,有時是一片樹葉,有時是一顆石子,有時甚至是一塊魚骨。他還聽說大漠上興起了新的城鎮,貿易往來十分繁榮。還有人在那裏傳授中原文化,并帶領人們開墾農田,改良作物,憑着雙手造出了綠洲,甚至讓當地被譽為“漠上江南”。

六年一晃而過,九歲的男孩變成了青澀的少年,勉強算是成長為可以獨當一面的王者了。他與英娘定下婚約,待她及笄便迎娶她為後。而葉修則爽快地辭去了攝政王一職,在諸位大臣捶胸頓足的歡送中騎上了一匹快馬,孤身朝西北而去。

因為藍河寄來的最後一封信裏,是一捧沙子裏夾了一片桃花瓣。

果然,在西北的一處小院裏,藍河已經費勁心思種活了兩棵小桃樹,正躊躇滿志地等着它們長大。

“絕色大師,這得哪年才能吃得上桃子啊?”一個慵懶又惬意的聲音響起,卻透着掩不住的風塵仆仆。

藍河轉身一看,門框上靠着的那衣衫随意的家夥,可不就是葉修麽?嘴裏沒叼着煙槍,卻是叼了根不知道哪裏來的狗尾巴草。

“那還不如你自己生個桃子出來比較快!”藍河沒好氣地把手邊的一碗熱茶抛了過去。葉修伸出兩根手指一拈,茶碗就滴溜溜地停在了他的手裏,一滴茶都沒漏。

“明明是吃絕色大師比較快嘛!”

下一瞬,那碗熱茶同時浸潤了兩個喉嚨。

“絕色大師不打算評價點什麽嗎?”葉修笑呵呵地把茶碗頂在指尖上打轉。

這般行徑噎得藍河又翻了個白眼。他撇撇嘴看了看葉修,衣衫上劃破的口子、蹭的泥點還有葉修長發裏若隐若現的白發都沒能掩住其燦若皎月的笑容,灰撲撲的臉上咧得都快看不到眼眸了,突然心裏一澀,可那澀意卻好像是渴了很久的人終于得到的苦丁茶,終究還是讓他也回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再敢讓我擔驚受怕不按時回家還在外面招惹是非你就給我睡院子!不準上床!”

“我可是按你信裏吩咐的趕來的,半點都沒耽誤。”葉修扁扁嘴,故作一臉委屈。

“我信裏什麽時候有說了?”藍河後退一步,卻正撞在那棵桃樹的樹幹上,葉修也就順勢欺身而近,飄落的花瓣紛紛揚揚地沾了他們滿身,“你明明說了——”

葉修帶有薄繭的指腹輕輕地描摹了一下藍河的唇,笑意滿眼。

“漠上花開,可速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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