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斯幽的法子果然管用,我晃着皇上欽賜的“征南将軍”的金牌,搖搖擺擺地出了禦書房。

一排侍衛之後立着景止,見我出來,眼底浮起郁郁之色:“皇上要你娶公主?”

我挽了他的手朝着宮門外走,忍不住眉飛色舞:“我一番鬼話,勸得皇上答允讓我去邊疆征伐南越王,等個幾年再回來,不怕平越這小丫頭不移情別戀。”

景止忍俊不禁,午後的陽光在他側臉上灑下斑駁迷離的光暈:“這樣促狹的主意,虧你想得出來。”

我得意洋洋:“非也非也,這主意是洛小王爺出的,他一臉孔的孤寒憂郁,沒想到鬼主意一套一套的。”

突然想起一事,忙問:“對了,你今兒進宮是做什麽來着?”

他搖了搖頭,臉上神色蕭蕭如冬夜寂雪:“已經無事了。”

我送了景止到家,回轉徐府,捏一把冷汗,将此事禀明了鎮國公大人。

我爹瞬間就摸透了我心底的算盤,奈何此刻已左右不得皇上的心意,只得微眯一雙殺伐果決的眼,嘿嘿冷笑:“魚兒,你倒很會偷奸耍滑。”

我涎着臉賠笑:“都是爹您老人家會取名字,誰叫我是一條魚呢?不滑對不起您老人家取的名兒吶。”

皇上的旨意已下,本少爺被封為“征南将軍”,前往南疆平定南越。又下一道旨意,命恭海王之子洛斯幽随行,是為輔官,想是覺得斯幽有一副好頭腦,幫得上忙。

本少爺想到堂堂的洛小王爺成了我的下屬,心下大樂,不去理會平越公主派太監傳信,要見我一面的事,只顧下令衆小厮将披挂、官印等物事準備俱全,辭了老太太和爹娘,擇個日子就出發。

是日陽光燦爛,一行人逶迤來到城門。

風荷扯住洛小王爺的袍袖,淚水盈盈:“表哥,你一路注意安全,早日回來。”

斯幽臉上淡淡的沒什麽表情,應了聲“多謝表妹挂懷”,風荷便轉頭望向我,黑白分明的大眼裏秋水流波。

我喜不自勝地趕上兩步:“風姑娘對我有什麽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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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色道:“徐公子,在路上你可得好好照顧我表哥,護得他周全。”

本少爺垂頭喪氣地答應了,眼睜睜瞧着她依依不舍地辭了斯幽,乘了馬車回去。

我讀書一向記得不大清,不曉得是哪位仁兄說的“多情自古空餘恨”,真他奶奶的說到少爺我心坎兒裏來了。

正悲痛,耳畔傳來一個清朗沉潤的聲音:“嘉魚。”

說話的竟是景止。

少年獨自立在城牆下的一株碧柳畔,負手處青碧渺茫,神色岑寂好似西嶺千秋雪。

我見狀一呆:“我不是同你說好了,不必來送別?”

因平越公主不選景止,反而選了我的緣故,葉相這幾日愈發不待見本少爺。

昨夜我特地趁着天黑,悄無聲息地翻入葉府尋到景止,告訴他不用來送我,知交一場,原不在這等瑣事上,不曾想到他還是來送我。

果然是本少爺自幼選定的竹馬,情深意重,叫我熱淚盈眶。

他緩緩走近,唇邊一絲清淡的笑意彌漫開來:“你的話,我自然聽,所以我不是來送別的。”

我還沒開口,他已解釋了我的疑惑:“我随你去南疆。”

本少爺聽得發呆,相府裏從小養得清貴的葉公子坦然道:“此去南疆,關山萬裏,南越王又是個狡詐多謀的角色,我若不陪你去,枉自與你……與你一場摯友。”

我扶住額頭,我的葉公子喲,你随我去自然是好,一路有你這位多才多藝的竹馬相伴,必不寂寞,但葉相那老兒知道了,本少爺還不活生生被他瞪得少一層皮?

景止微微含笑:“你放心,此事我已禀明了皇上,聖上既然許可,我爹自然無甚話說。”

我聽得大樂,點頭道:“那就好,我這就命人去你家給你打包行李。”

我知相府的老太太一向将景止視作心肝寶貝一般,養得萬般金貴,生怕他此番随我去南疆,受了委屈。

當下一疊聲兒地喚我随行的小厮阿蒙,吩咐他趕緊去葉府取幾件衣袍,再将葉公子平日喝茶的幽蘭杯也帶上。

景止一揚手,止住正要拔足飛奔的阿蒙,不緊不慢道:“嘉魚,我是随你上戰場,不是去游山玩水。”

斯幽斜斜倚坐在馬車邊沿上,笑得從容:“兩位公子,可否啓程了?”

路上行了兩日,本少爺打從心眼裏悔了出來。

兩位公子一路上很說得來,從老莊說到屈陶,從打雙陸到下圍棋,彼此惺惺複相惜,對手之棋逢,相逢之恨晚,當真是遺憾到了骨子裏。

至于本少爺,這兩日給他們當小厮當得相當愉快,主要負責跑腿和打尖兒做飯,順帶着同馬車夫老趙成了莫逆之交,連他家三個胖孫子的小名兒也都弄得滾瓜爛熟。

看着兩位目光交投,談笑風生的公子,少爺我由不得心裏沒趣兒。

一路舟車勞頓,兩位公子都是金玉堆出來的人物,不大吃得苦,洛小王爺率先中了暑,景止緊随其後,一左一右地睡倒在馬車上,本少爺只得打疊起精神,服侍二位難得下凡一回的神仙,命人煎了藥,讓他們喝下。

景止一向乖得很,喝完了藥就昏沉沉枕在我懷裏睡去,不吵不鬧,難怪他素來讨我的歡心,看這孩子多麽懂事。

洛小王爺卻是個淘神的,合着眼只嚷苦,非要讨糖吃,本少爺憤憤地瞅着他,恨不能一把捏死,沒奈何,只得又命人去買糖。

這麽折騰下來,少爺我活生生瘦了一圈。

這日到了一個鎮外,一條小路好似無窮無盡般延伸出去,沿途花木蔥茏,黃莺嬌啭,路邊斜斜挑出個茶簾來。

我喚阿蒙去買幾盞清熱潤肺的碧螺春來,讓兩位迷迷糊糊的公子喝了醒醒神。

阿蒙去了沒多久便回來了,說道:“少爺,那賣茶的女子十分奇怪,說是不收錢,只聽一個故事,若是好,便贈一盞茶。”

我聽得好笑:“什麽茶賣得這麽古怪?”

阿蒙道:“她說她的茶是采東海‘白駒過郤’草制成,普通人喝了清心養神,江湖中人喝了,便能提高修為。”

我聽這話說得有些蹊跷,料想那賣茶女不是個普通角色,當下小心翼翼地扶起景止和洛小王爺來,來到那小小的茶鋪。

說是茶鋪,不過三兩桌椅而已,角落裏一個火爐上火焰跌宕,滾水如沸,一縷清幽的茶香袅袅傳來。

一個綠衣女子獨坐在桌旁,以手支頤,但見背影纖纖,秀發飛舞。

本少爺早料想她定是個美人,孰料她一轉過頭來,仍是不由得一怔,好比殘雪未盡時看到的第一抹翠色,映得我滿目皆綠,我還以為世上只有景止才配穿碧色,不料這女子穿一身綠衣,也恁地驚豔。

我拱手道:“在下徐魚,見過姐姐。”

綠裳女的目光劃過我,飄向昏沉沉的兩位公子,在景止的臉上停留半晌,現出若有若無的訝色,随即微笑道:“我已活了三百多歲,你這孩子年未弱冠,竟叫我姐姐?”

我瞅着她的花顏韶貌,一個激靈:“姑娘莫開玩笑。”

她淡然道:“我年少時,的确愛玩愛鬧,如今滄海桑田,早已不複當年心境了,如何會開玩笑?”

說話時,兩位公子清醒了些,景止斜倚在桌旁,好奇地瞅着她。

洛小王爺面露謹慎之色,沖我微微擺手,抱拳道:“敢問前輩高姓大名?”

綠裳女子輕嘆道:“姓甚名誰,我早就忘了,只記得從前有人叫我莺兒。”

斯幽長眉一軒,驚色一閃即沒:“前輩可是數百年前的仙山太華……”

那女子搖頭道:“不要提別的,你們來此喝茶,便請為我講一個故事罷。”

斯幽沉吟着道:“好,不知前輩想聽什麽故事?在下知無不言。”

那女子秀眉輕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洛公子是否覺得,世人皆能被言語迷惑?我卻恰恰能聽到你的心。”

斯幽臉上騰地舞起一團可疑的紅暈:“我……你怎知道我……”

綠裳女以手托腮,淡淡地道:“我能看穿別人的心神罷了。”

斯幽一愕,目光銳如銀針,凝視她片刻,欲言又止。

綠裳女道:“洛公子放心,我對別人的故事,一向保密得很。”

景止驀然插口道:“前輩,你說你活了三百多歲?可是人壽有時而窮,你怎會活到如此高壽,而又容顏一如少女,不見衰老?”

那女子幽幽地凝視着他:“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葉公子聰慧過人,怎會不懂這個道理?”

景止若有所悟,低聲念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反反複複念誦數遍,神情一時癡了。

那女子微笑道:“孩子,你很有慧根。我之所以不見衰老,是因為我是山鬼之女,壽命極長,卻不能如凡人一般進入輪回,我若死去,便是真的從這世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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