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朱知府殷勤地請我們歇一宿再走,據說屋子已經安排妥了,我不好意思拂逆他的盛情,當下也不推辭。

當晚睡覺的房間陳設華美,幾乎不比我家差,出門這些日子,許久不曾享受過這般待遇,本少爺躺在繡了金線的錦緞枕頭上,哼着歌兒十分悠閑。

四下裏萬籁俱寂,我又生了一對靈敏的好耳朵,正要朦胧睡去的時候,突然聽到隔壁斯幽輕輕的一聲咳嗽,語氣裏含了一絲逗弄的笑意:“你還是來了。”

一個低沉悅耳的聲音随即響起,卻似帶了一絲難掩的怒氣:“永明珠呢?給我!”

斯幽悠然答道:“多時不見,陶君侯你一上來就問我讨要東西,未免太霸道了罷。”

那聲音拔高了些,語氣裏驀然沾染了幾分森然:“沉音拿了丹凰雪救姓越的小丫頭,自己命在旦夕,你若不交出永明珠,便給他陪葬。”

本少爺聽得雲裏霧裏,但聽這人威脅要斯幽陪葬,急忙抓過裂濤劍,奔至隔壁,不由分說一把推開房門,屋裏兩個人對面坐着,見我進來,對視不語。

斯幽的左側坐了個黑袍男子,約莫二十七八歲年紀,瞥了我一眼,面凝如水,目透訝色。

我暗暗吸了口冷氣,他奶奶的,這人想必就是陶夜無疑。

白日斯幽說他俊美異常,本少爺還以為不過是信口胡吹,此刻面對面看得清楚,倒真不含糊,但見他五官宛如刀削,線條分明,目光冷厲得毫無溫度,愈襯出那張臉實打實的好看來。

呆了一瞬,我才想起前來的目的是護衛斯幽,慌慌張張地拔劍出鞘,揚眉道:“你就是紫微之主?上門借東西,怎麽這麽沒禮貌?這可要重點批評的哦。”

斯幽忍俊不禁,唇邊微綻笑容,陶夜卻一臉“你是哪家智障”的表情,冷然凝視着我:“與你何幹?”轉頭望向斯幽,不耐道:“永明珠給我,你的條件,本座答允了便是。”

斯幽嘴角微彎,凝成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慢條斯理地取出一個小木盒來,盒中一顆櫻桃大小的珠子煥發着幽幽的藍光,滴溜溜轉個不停。

陶夜伸手搶過木盒,正眼也不多看我們幾眼,起身就走,我追出房門,只見他一襲黑袍在月色下幾個縱躍,飄掠如電,頃刻間便不見蹤影,不禁脫口贊道:“好輕功!”

他一來一去,襯托得朱知府家的侍衛全是白領月錢的騙子,竟沒一個人發覺,本少爺想到自己竟然發覺了他的蹤跡,禁不住心頭得意。

斯幽慢悠悠地接口道:“陶君侯何止輕功高明,十步殺人,千裏無阻,也許就是對他最好的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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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時有些摸不着頭腦,在桌旁坐了下來:“斯幽,他剛才提到的沉音,可是莫公子?”

斯幽眼底笑意漸深,語氣卻一如既往的平靜:“不錯,但你不該叫他莫公子,而是步公子。”

斯幽宛如一本活典故,對江湖上的秘辛無不摸得透徹。

如今的莫沉音,當年的步夢知,隐藏了一段怎樣不為人知的往事。

郭禦并沒說假話,的确曾将夢知扔入無常洞裏,要這少年受盡折磨而死,但他意志力堅毅無匹,居然硬生生撐了三日,湊巧碰到陶夜的手下來附近采藥,聽到他在洞裏的呼救,遂甩鞭子進去,纏在他腰上,将他拉了出來。

那手下生得粗魯,人也直爽,見夢知周身血肉模糊,将他抱到河邊,洗了一回,又喂他喝了水,勉強恢複一些力氣,睜開眼來。

河水清澈見底,倒映出他的身影,全身坑坑窪窪,沒一處皮肉完整,滿是烈火焚燒、毒蟲咬噬之後的慘狀。

那年的夢知十三歲,絕頂俊美本已初見輪廓,卻被燒得不成模樣,混合着沼澤裏的泥漿,看上去就像妖魔惡鬼一般,可怖之極。

他初時覺得那手下面目醜陋,殊不知和此刻的他相比,那手下竟已算得上是一個美男子了,他生性好潔,見狀由衷而生厭惡之心,一眼看過,便閉上了眼睛。

那手下将他帶回去,陶夜從未見過受盡這般折磨仍能活下來的少年,大感興趣,命人請了戚千藥前來救治。

老頭兒殚精竭慮,花了整整七年光陰,伐骨換髓,切膚割肉,方才治好夢知的燒傷,盡除他體內的蠱毒,但容貌已毀,卻再難恢複昔年隽秀。

本少爺聽到這裏,心頭恍然。

難怪我第一次見到莫沉音,便覺得他的眼睛和那張平淡的臉容殊不相稱,原來他本該長成一張禍國殃民的臉。

但他的命雖然保住了,周身骨骼卻仍脆弱無比,陶夜費盡心思,找來丹凰雪為他續命,他的聰慧和堅毅在踏入江湖後大有用處,遂成碧落閣主。

查到幼弟夢暮的下落,他一路來京,于高樓上撫琴,本打算和谷懷钰兄弟相認,但谷懷钰口中的兄長是何等善良溫情之人,這些年來他建立碧落閣,殺伐詭谲見過無數,早已其心如鐵,何嘗仍是那個昏黃歲月裏溫柔無限的少年?遂決心将此事隐藏在心中,永不提起。

越櫻櫻被人暗下寒毒,性命垂危,戚千藥窮盡方法,仍無力醫治,世間可解此毒者,唯有丹凰雪。

下毒之人顯然深知其中曲折糾葛,一開始便是沖着碧落閣主而來。

這目的并不難猜到,只是如今的莫沉音,仍不忍見到谷懷钰哀戚欲絕的神情,将丹凰雪拱手讓出,送入越櫻櫻的腹內,解了她的寒毒。

若無丹凰雪支撐,他也還剩了三年性命,但不湊巧,谷懷钰誤會之下,當胸刺了他一劍,深入肺腑,命在頃刻。

斯幽手裏剛好有産自滄海的異寶永明珠,可以延續人的壽命,陶夜知曉此事,從北海一路急追,堪堪趕上我們,向他讨取此珠。

我聽他侃侃說來,一切疑窦都解開了,想起莫沉音一生遭際,不由得同情感傷起來,遲疑道:“斯幽,陶夜适才說他答應你的條件,你向他提什麽了?沉音身世悲涼,為人也不錯,若有需要之處,我們自然竭盡綿薄之力,何必再提什麽條件?”

斯幽舉起茶壺,不緊不慢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我提的條件,不過是讓陶君侯殺了洛天賜,讓他不要再來害我而已。”

我舉雙手贊成:“這個條件提得不錯,你那個混賬哥哥,早該死了。”

說着心頭湧起無限感慨,同為兄弟,沉音何等愛護老谷,怎麽到了斯幽這裏,就成了你死我活的争鬥不休?

次日景止閑閑說起,昨夜隔壁有些動靜,不知道可是出了什麽事。

我忙問:“姓陶的大半夜來攪擾斯幽,難道吵着你休息了?實在可惡。”但見他微笑搖頭,這才放下心來,将昨夜的事同他說了。

景止聽說陶夜為了莫沉音的傷勢,一夜急追了千裏來向斯幽讨要永明珠,微蹙眉頭,一臉的若有所思,沉吟道:“斯幽早就認得紫微之主?”

我笑道:“斯幽對江湖上的事了如指掌,這位小王爺心思細膩得很,可惜他那哥哥太他奶……唔,太不是東西,一心想着要殺了他。”

我說得興起,正想來一句“他奶奶的”,忽然瞥到景止澄澈明亮的眼眸,頓時有些不好意思,硬生生将一句罵辭吞回肚中。

景止想是看出了我的狼狽,忍不住微微一笑,負手向前走去,我同他喚了斯幽,并肩來到花廳上,辭別了朱知府,準備奔赴南疆。

朱知府一張臉笑得好比泡開了的橘子皮:“三位公子爺好走,好走。”

我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朱,叨擾了你一日,你倒是個好樣的知府大人,好好幹,将來前途不可限量。”

如願見到朱知府滿臉的感激涕零加受寵若驚,本少爺趁機向他讨兩匹好馬,朱知府一拍胸脯,忙命人牽了幾匹駿馬來,站在庭院裏,昂首闊步,大有“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的氣概。

本少爺瞧得歡喜,興沖沖又誇了他幾句,讓老趙換了馬,請了兩位公子坐上馬車,大剌剌向南疆進發。

朱知府家的駿馬不凡,跑起來又輕又穩,贏得老趙的連聲誇贊。

說也奇怪,這一路上幾匹馬再沒鬧過病,每日裏趕路十分積極,只過了兩三日,就已抵達南疆。

景止近日和斯幽鋪開棋局,對弈為樂。景止從小就被大學士誇贊說有國手的潛質,我每次同他下棋,都輸得毫無懸念,沒想到斯幽竟和他有來有往,厮殺了整整兩日,勝負兀自難決。

這兩人棋力高明,我在旁邊看得半懂不懂,十分氣悶,眼見終于到了南疆,想到應該擺出征南将軍的威風,意氣風發地整理了一下衣袍,興致勃勃地鑽出馬車來,清了清嗓子,正想朗聲說一句:“大夥兒辛苦了。”

看清眼前場景,本少爺的話凝在喉嚨處,鑽不出來。

從前聽老爹說戰場險惡,有死無生,我還以為是老爹随口吓唬我,今日來了真正的戰場,不由得心中一悸。

其時暮色沉沉,長煙落日,起伏連綿的青山圍着一片茫野,鶴嘴型的山谷兩側高崖聳立,直插入雲,當中寬闊的土地上大大小小堆積着不少帳篷,青氈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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