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想是剛剛經歷了一場作戰,荒煙彌漫,血跡斑駁,不少傷殘士兵尚且拖着兵器,正在往來巡邏。
我小時候在鎮國公府裏享了不少福,後來随師父學藝,雖然吃了些苦,但師父師娘一向将我當親兒子看待,對人間的慘酷之事,我素來不大了解,此時眼前突兀地蹿入殘肢碎骸、鮮血淋漓的情景,才發現自己能有父母恩師的庇護,實在是上輩子修了不少福緣。
一個滿臉絡腮胡的大漢見了我們前來,帶了幾個士兵快步奔到馬車前,齊刷刷地拔出刀,滿臉戒備之色,喝道:“是誰?”
我收回心頭感慨,摸出禦賜的征南将軍金牌,在他眼前晃了一晃,沉聲道:“領我去見你們唐元帥。”
那胡子不由分說,橫刀架在我脖子上,說得粗聲粗氣:“什麽鬼牌子,俺不識字!你到底是誰,再不說,俺将你脖子上的大頭一刀砍下來!”
本少爺一口老血險些兒噴了出來。
景止緩步踱下馬車,拱手笑道:“方統領,一別數年,可還安好?”
被他稱作“方統領”的胡子一雙圓溜溜的大眼裏從驚愕轉向喜悅,又轉向傾慕敬服,滿臉喜色地收回刀,一把握住景止的手:“葉公子,是您!這可想死我了,公子怎麽大老遠的來這南疆戰場了?”
景止微笑道:“葉某奉皇上之命,前來督軍,這位是鎮國公家的徐公子,此番被皇上封為征南将軍,旨意已下,想來你們有所聽聞。”
方胡子繼續滿臉孺慕地望着他:“我們同南越王那老賊打了十幾次仗,有輸有贏,死了不少兄弟,此番有葉公子前來幫忙,定能活捉南越王老賊。”
本少爺見他握着景止的手,咧開了嘴笑得十分開懷,心下大不是滋味,幹笑了兩聲:“方統領,我就是皇上親封的征南将軍,怎麽,還不來見過本公子?”
方胡子這才不情不願地松了手,沖我行了一禮:“征南将軍好。”衆士兵跟着齊齊說道:“征南将軍好!”
聲音整齊劃一,聽得我心下一樂,有派頭地一揮手,回頭拉開馬車上的帷幕,叫道:“我說小王爺,你怎麽還不下車?”
斯幽手裏拈着一枚黑子,緊皺眉頭,瞧樣子正在凝神思索,見我望來,随手放下手中棋子,嘴角微撇,笑了笑:“景止,你這局棋,我破不了。”
景止淡淡笑道:“不過是一局棋罷了,破不破得了,又有何妨?”
斯幽嘿然不語,走到我身旁,挑眉瞧了方胡子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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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懶得管他二人的棋力高低,命方胡子前方帶路,來到唐元帥的帳篷。
唐元帥單名一個“繼”字,是朝廷裏數一數二的打仗好手,南越王野心勃勃,屢屢在南疆滋生事端,皇上便派唐元帥來此鎮壓,但南越王老奸巨猾,又深谙當地的山川地形,以唐元帥之力,竟也無法在短期內将之打敗擒獲。
此刻我跟随在方胡子身後,沿途所見,這支軍隊真是人如虎,馬如龍,想到唐元帥的治軍之能,不禁心下嘆服。
不多時走到一座營帳前,方胡子進去通報了一聲,只見一個銀铠男子迎了出來,臉上流露出一絲淺淡的笑容,拱手道:“見過幾位公子。”
在我年幼之時,唐元帥便已威震天下,此刻他早就年屆不惑,但刀鬓英目,不減昔日冷峻,顧盼之際,宛若冷電寒霜,不怒自威,看得我心尖兒一顫,心道:“唐元帥滿眼都是戰場上的殺伐氣。”
眼見唐元帥如此威風凜然,我頓覺保家衛國的大業頗有希望,含了一縷笑向他說明來意,且攥緊拳頭向他表示,我徐魚一定竭盡全力,助他站退南蠻士兵,生擒南越王回去面聖。
唐元帥欣慰地笑了笑,招手命人送進茶來,軍中艱苦,茶倒是好茶,尚未入口,一股清香已飄入鼻端,竟是上好的昆侖雪芽。
我瞅了個空,向景止低聲問道:“你怎麽認得那姓方的胡子?”
景止瞥了一眼唐元帥,見他不曾留意,便悄聲笑道:“那是你去天鏡山後第六年發生的事,方統領入京來報告戰況,在大街上和戶部侍郎家的公子因一事争執,吵得不可開交,當時我恰好經過,将他們勸解開來,承他二人青目,一直待我甚是親熱和氣。”
我聽得險些直跳了起來:“戶部侍郎家的公子?”
景止點了點頭,聽到斯幽正向唐元帥詢問近日戰況怎麽樣,轉過頭去,凝眉靜聽,留下本少爺呆坐在椅子上,将一張俊美面皮皺成一團。
戶部侍郎家的公子名叫岳世軒,我從小就和他不對付,倒不為別的,這小子一雙眼生得精乖,看上了景止生得好,常常涎皮賴臉地扯着他要一起玩,為了護着景止不被他拉扯占便宜,本少爺小時候和他結結實實打了不少架,在拳頭中結下了一段真情實感的梁子。
如今景止出落得這副神仙也似的姿容,姓岳的小子眼睛又不瞎,見了他還不樂開了花?這些年我不在京城,一想到他背地裏不知如何觊觎景止,就叫本少爺一股無名火騰地蹿起八尺高。
因本少爺正惱火,對唐元帥說的話并沒聽到耳中去,所以他問我對眼下戰況有何看法時,我理所當然地瞪着眼睛,只能嘿嘿讪笑。
唐元帥多年來在戰場上磨煉,脾氣好了不少,臉上紋絲不動,只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表示對本少爺這個纨绔的鄙夷。
景止放下茶盞,恰到好處地插入話來:“剛才聽元帥大人所言,南越王仗着地勢之便,蠻兵之勇,屢屢頑抗天兵而不可破,不知可否求南疆地圖一觀?”
唐元帥走到一旁的架子上,取出一卷羊皮地圖,攤在桌案上,景止站起身來,凝眸細看半晌,在地圖上随手指着,向唐元帥詢問各處的山川險峻、駐兵情況。
唐元帥初時随口作答,到得後來,想是見到景止問得貼切,并非本少爺這樣不懂戰事的纨绔,臉色漸轉鄭重,事無巨細地一一回答。
南越王狡詐多端,手下又有十數萬忠心耿耿的蠻兵跟随他作亂,這些人是天生的叢林戰士,在密林山野中縱橫往來,剽悍勇烈,遠非朝廷士卒可比,唐元帥雖仗着兵法多次擊退南越王,但要直搗他的老巢,将之剿滅,卻是難于登天。
景止問罷,颔首微笑道:“多謝唐元帥,只是我尚有一事不明。”說着指向地圖上的東南方向,長眉一軒,若有所思:“此處既無蠻兵把守,元帥為什麽從不曾從這裏設下奇兵,突擊南越王?”
唐元帥搖頭長嘆道:“這裏有一處高崖深淵,叫做‘鬼愁崖’,寬廣無垠,雲蒸霧繞,深不見底,所以就算沒有蠻兵把守,我方士卒也斷無飛躍過去的可能,所以南越王從不派人守着。”
景止點頭道:“原來如此。”向斯幽微微一笑:“斯幽可有什麽要問的?”
斯幽抿着嘴正品茶,聞言目光閃爍,笑得從容:“景止有運籌帷幄之才,該問的盡都問了,在下沒什麽要說的。”
據唐元帥說,我們到來之前的兩日,他剛和南越王打了一場仗,雙方互有損傷,言明彼此歇戰十天,再決雌雄。
當晚唐元帥在帳篷裏擺酒招待了我們一行人,請了幾位副将相陪。
因着本少爺和葉、洛兩位公子是貴客,席上特意擺了多年的醇酒,滿桌子的山珍飄香,勾引得我肚子裏的饞蟲分外活躍,兩位公子吃得矜持,顯露出一副世家子的斯文教養,愈襯得我好一頓狼吞虎咽的潇灑。
吃飽喝足,唐元帥安排士兵帶我們分別到三個帳篷裏休息,營帳裏陳設簡陋,我懶洋洋地躺氈子上正養神,不防帳幕揭開,小心翼翼地走進一個碧衫人來,輕聲道:“嘉魚,我有話同你說。”
我心裏一跳,急忙爬了起來:“你說,我聽着呢。”
他沉吟道:“我白日裏問得清楚,南越王詭詐狡猾,處處設防,實在難以攻破,唯有‘鬼愁崖’是個破綻。你武功高強,我想請你陪我去‘鬼愁崖’瞧一瞧,看看可有什麽辦法,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飛躍過去,打南越王一個措手不及。”
我拍着胸脯保證:“既然是你吩咐,成!”
景止忍俊不禁,低低一笑,雙眸晶亮得宛若天鏡山頂的清泉:“你怎麽從小到大,都對我這般事事依從?”
我老臉一紅,語氣裏沒來由多了幾分嗫嚅:“咱們倆從小就投緣,你要辦什麽,我自然幫你做到,不過為防萬一,我獨自去瞧就行,你在這裏等我回來。”
他輕微而堅決地搖了搖頭,當先走出帳篷,抖落了一身清寒的月光:“我自然和你一起去。”
我扭他不過,只得抓起裂濤劍,和他并肩轉出連綿不斷的營帳,向地圖上所指的“鬼愁崖”行去。沿途遇見不少巡邏的士兵,但他們早知道有本少爺這麽個翩翩公子來當征南将軍,見了也不阻攔。
月至中天,照得滿地空明,清風徐徐,松濤隐隐,距離我軍紮營的鶴嘴谷十裏開外,奇峰高聳,山石嶙峋,夜色裏遠遠望去,仿佛鬼怪欲要擇人而噬。
我擔心景止害怕,轉頭向他望去,只見月色留戀在他的鬓發眉眼之間,月光流瀉,疏如殘雪,月下的少年一襲碧衫仿佛凝着冷翡凍翠,透出飛逸絕清之意。
察覺到我的目光,景止報以溫煦一笑:“我又不是斯幽,你這麽瞧我做什麽?”
我聞言一愣,有些摸不着頭腦:“關斯幽什麽事?”
他攏着袖子一臉悠然:“那夜一不小心撞到了你和斯幽抱在一處,嘉魚可會怪我?”
我跳了起來:“你……你不要誤會,我把斯幽當作兄弟一般。”突然想到他仍在誤會,臉上不由自主地變了一回色:“你是不是覺得我待斯幽比待你親近?哪……哪有此事?”
他“哦”了一聲,并不再說,漫不經心地向“鬼愁崖”邁步行去,我一顆心擂鼓也似地亂跳不休,忐忑難安,又怕他有失,只得勉強按捺住心底響雷,快步跟在他身側,和他并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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