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Chapter 1
十梓街這邊一向都很繁華,即使在華燈初上的微雨夜裏也是熙熙攘攘。霓虹燈像是暈染開的水粉,不均勻地鋪在天上地下。鑽入人群,每個人都是五色斑斓的,像是在過某種節日一般。
一個不怎麽起眼、細看又十分紮眼的糙男人抄着口袋擠出人群,慢吞吞地停在一家灰頭土臉的店面前,眯眼掃了眼油蒙蒙的菜單,沒什麽起伏地說道:“六元的炒飯一份。”
負責店面的是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妻,丈夫聞言開了火炒飯,妻子則坐在一邊笨拙地劃着手裏的智能機,邊浏覽微信裏的消息邊露出笑模樣。陸轍面無表情地掃了一眼,只看見幾個字——安柏微給他說過,沒事別試着解讀朋友圈裏的消息,不是十個可以減肥的動作就是十種怎麽吃也不胖的食物……看多了降智商。
他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下意識地往褲兜裏一摸,摸出來個又癟又皺的煙盒,一捏,跟沒了氣的氣球似的在他手裏皺成一團。
沒煙了。
陸轍微不可見地皺了下眉,正巧店老板把炒飯遞了過來,他便把早就握在手裏的零錢交到對方手裏,連句謝謝也沒有,自顧自提着飯冒着雨鑽進了一邊的小賣部,又往褲兜裏摸了幾下,摸出來一個髒兮兮的鋼镚。
老板有些錯愕地看了男人一會兒,轉而好脾氣地笑道:“來點什麽?”
陸轍把目光落在店裏最便宜的煙上,沉默片刻,半晌輕輕吐了口氣,将鋼镚壓上玻璃櫃臺,淡淡道:“要根棒棒糖,草莓味的。”
老板露出了個笑來,他知道面前這個頭發蓬亂臉色蒼白的人是煙瘾犯了,又沒錢買煙,不過他畢竟是個生意人,對方不點破,他自然不會明說,只是把棒棒糖鄭重其事地放在鋼镚旁邊:“這個是新來的牌子,尤其是草莓味,特好吃,原價一塊五,讓你五毛錢,下着雨來買棒棒糖也不容易,天濕路滑的……”
陸轍已經揣着棒棒糖走了出去。
他嘴裏有點發幹,撕開包裝就把糖放在嘴裏,草莓味對他來說過于甜膩了,但他就是想吃點甜的,據安柏微說甜食能讓人心情變好——不過對他似乎沒什麽太大的效果。
雨下得有些大了,陸轍卻好似沒察覺到似的,依然叼着棒棒糖信步走着,經過一處路口時,對面突然沖來一輛摩托車,駕駛人一手掌把一手拿手機津津有味地看着,等他發現陸轍時,哎哎了兩聲,連個“小心”都沒喊出來,就七拐八拐不偏不倚地撞在了他身上。
陸轍:“……”
這個駕駛技術有點厲害,他上輩子一定是個狙擊手,還是子彈會拐彎的那種。
陸轍叼着棒棒糖神态自若地從泥巴坑子裏站起來,像是沒事人似的看向摩托車駕駛人,那一身工作服看上去明顯是個送外賣的,年紀很輕,此時被吓得有些傻,扶正摩托車之後就不知道要幹些什麽了,陸轍耐心等了他半天他也沒支吾出個所以然來,便輕輕嘆了口氣,惋惜地看向摔在草叢邊的炒飯。
晚飯沒了。
駕駛人這才戰戰兢兢地磕巴道:“對、對不起……我我我……”
陸轍打斷他:“我不碰瓷。”
“……”
駕駛人窒息了一瞬,瘋狂撓了撓頭,尴尬地幹笑幾聲:“你看……我這,我毛手毛腳的,真是……您沒事吧?這、這,我賠給您飯錢可以嗎……”
陸轍把棒棒糖在嘴裏滾了兩周擱到一邊,攤了攤手:“我沒事,也不要賠償。這個時間你應該很忙,你去忙就好,飯錢也不用你管……下雨天注意安全。”
對面的小夥子幾乎要感激涕零,一疊聲地說了各種花樣的謝謝您,最後還給陸轍鞠了個九十度的躬,推着摩托車眼眶紅紅地走了。
陸轍:“……”
雨越下越大,他卻站在了原地,許久才慢吞吞地看向倒在草叢邊的那盒炒飯,微微眯了下眼——此時,一只髒乎乎的、帶着大小傷疤的小黑手正小把小把地抓起被雨水淋濕的米飯,又迅速地縮回草叢裏。
他聽力很好,能清楚地聽見狼吞虎咽的吃飯聲。
頓了足有四五秒,陸轍才重新邁開步子朝前走去,嘴裏喃喃着:“權當做慈善了……”
他住在一處高檔公館裏,公館名他記不清是飛鴻還是鴻飛,總之惡俗又難聽,所幸公館的外形還勉強看得上眼,占地面積也令人滿意,此外還有小院子和各種讓人心曠神怡的花草樹木……
然後精致的院門被人推開,又邋遢又蓬亂還摔了一跤的狼狽男人邁着四方步走了進來,嘴裏還叼着他那根解饞的棒棒糖。
摸鑰匙、開門、脫衣服甩鞋,最後他只穿着一條小褲衩坐在了沙發上,打開電視面無表情地看新聞聯播,看了得有十分鐘才稍稍扯動嘴角,随口把嘴裏的小塑料棒吐在垃圾桶裏,摸過茶幾上的手機撥出一串數字。
結果一連串的手機鈴聲在家門口響起來了。
“今天部裏下班早。”門口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脫外套的聲音,陸轍仰靠在沙發上扭頭懶洋洋地看過去,那個眉眼帶笑的人就是和他同居的安柏微,身高足有一米九多,眼窩深鼻梁挺還有一頭栗色的軟發,乍看上去像是個混血,實際上是個土生土長的農包子。
安柏微換好拖鞋,踢踏着走過來把手裏的飯擱桌子上,經過沙發後面時順手撩了下陸轍的頭發:“你去沖下傷口,我給你上藥。”
陸轍把腦袋扭到另一邊瞅着安柏微的背影,面無表情道:“我不想用藥,塗碘酒很疼。”
卧室裏傳來幾聲響動,安柏微嗤聲笑:“趕緊去,磨磨唧唧跟個娘們似的……說說看,怎麽摔的?”
“車撞的。”
正提着小藥箱走出來的安柏微嘴角抽了抽:“沒骨折嗎?真稀罕。”
“摩托車。”陸轍把手機扔到一邊,走去衛生間嘩嘩沖了下腿上和手上的傷,甩着水走出來的時候,安柏微已經坐在他剛才坐過的地方,正朝垃圾桶裏放射着審視的目光,直到陸轍走到他面前才擡起頭來,神情有些怪異,“你……今天又抽這麽多煙?”
陸轍依舊是一副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來的樣子,自顧自地坐下啃着安柏微帶回來的肉包子,含糊不清道:“沒多少。”
安柏微扯過他一只手放在自己膝蓋上,拿蘸了碘酒的棉棒朝傷口塗去,塗得咬牙切齒:“你剛才給我打電話,是想讓我給你買煙是吧?”
男人對手上的痛感絲毫不聞,靜靜地啃了會兒包子才像是聽見對方的話似的轉過頭去:“有什麽問題嗎?”
得到确認的安柏微低聲咒罵一句,又拉過他另一只手塗着碘酒,塗着塗着就頓住了,安靜地待了會兒,又湊過去仔細給他塗起了腿上的擦傷,邊塗邊說起了話,一聽之下甚至有些詭異的溫柔:“陸轍,我跟你商量個事。”
陸轍沒說話,安柏微便繼續接着說:“安眠藥……能不吃就別吃了。”
陸轍拿包子的手指微微收緊幾分,神色如常:“那就不吃了呗。”
安柏微似是沒想到他答應得這麽容易,當下略微詫異地擡起頭來看向陸轍,恰巧陸轍也正看向他,四目相對,倒是陸轍率先偏開目光:“還有什麽事?”
“你可別表面答應,得聽話。”安柏微塗完藥,邊收拾小藥箱邊撇嘴,“那玩意吃多了變傻,我不騙你。”
“你每次不讓我吃東西的時候都這麽說。”陸轍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罪惡行徑,“我吃巧克力,你說吃多了變黑;我吃餅幹,你說降智商;我吃零食,你說吃多了會老年癡呆……”
“正常人誰一天吃十塊八塊的巧克力,你卡路裏用的完嗎?那一個月你胖多少斤自己沒數?”安柏微痛心疾首地打斷他,“手指餅幹,小熊餅幹,夾心餅幹……你一箱箱地買,連飯都不正常吃了,我再不阻止你你要飛啊?還有零食……”
他翻起白眼,懶得再說,最後聳了下肩膀:“今晚睡覺前把你所有安眠藥都給我,我替你保管,想吃給我要,我視情況給你。”
陸轍窩在沙發裏轉了轉手上的包子,面無表情。
“還有,你被戒煙了。”安柏微去卧室放好藥箱後下了最後通牒,“再不給我調理好你這個糟爛身體,以後就別想吃肉了……你看看你臉色成什麽樣了?”
陸轍放下最後一個包子,只穿着一條小褲衩朝安柏微走來,安柏微好整以暇地等他跟自己吵吵,誰知後者讓過他進了卧室,随意披好一件外衣就進了一邊的小房間,最後砰的一下甩上門。
安柏微憋着嘴角的笑——陸轍因為被禁煙生氣了。
進了門的陸轍靠在門上輕輕吐了口氣,慢吞吞地按下電燈的開關,燈光大亮。這個房間很小,大概只有十來平米,靠牆中央放着一張紅木桌,桌上放着一個靈位,上書“吾師江祝源”,黑白照片上是一個不茍言笑的男人模樣,看上去十分年輕,頂多三十歲出頭。
陸轍在靈位前跪了一會兒,又奉了一炷香,這才走出房間,安柏微正環抱雙臂靠在門外等他,見人出來不由挑眉一笑:“今天晚課做的挺快啊。”
陸轍懶得理他,徑直要回自己卧室,被一條手臂攔住去路,生生逼到了牆角裏。
“我就不說什麽戒煙是為你好這種爛大街的話了,我就問一句,你自己沒覺出來身體不舒服嗎?”安柏微收斂了笑意,壓低視線靜靜盯着陸轍波瀾不驚的雙眼,像是要直直看進他心裏去,卻總是被一層若有若無的陰翳擋在了外面,這讓他有些不舒服,不由将手臂往牆上壓得更緊,聲音也低沉幾分,“說話。”
“我很好。”陸轍微微眯起眼,“歪瑞箍得。”
安柏微的臉色僵了一秒,突然被戳中笑點,笑得把頭抵在了陸轍的肩膀上,連撐牆的手都無處安放了:“很好,很好,知道用我教你的東西來反駁我了。”
陸轍皺起眉來:“你笑什麽?”
那當然不能說是因為他英語太蹩腳了,不然不知道他的臉色會黑成什麽樣。安柏微咳嗽兩聲,擺了擺手:“我跟你去卧室,給你剃胡子、洗頭發、搓澡,然後你給我乖乖休息,不準抽煙,不能吃安眠藥。”
陸轍別扭萬分地提高些音量:“我自己又不是傷得沒法動。”
“讓你自己剃胡子跟自殘沒什麽兩樣。”安柏微現在還能回想起來陸轍剛住進公館的時候——他眼睜睜地看着陸轍把自己的臉和脖子用剃須刀劃破了,要不是了解他這個人,恐怕安柏微還以為他要自殺。
陸轍深吸了口氣,顯然很不滿安柏微的安排,扭頭就朝自己卧室走去,末了突然站定在自己房間門口,轉頭看向亦步亦趨跟來的安柏微。
安柏微眨巴眨巴眼睛。
陸轍眯起眼盯着安柏微,突然輕聲問道:“你是不是有事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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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