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Chapter 18

潔白的病房裏飄蕩着略微刺鼻的消毒水味道,空氣寂靜緩滞,像是被什麽東西阻塞了一樣,只有牆上老式的挂鐘一秒一秒走着時間,機械而死板。

這是陸轍第二次見到崔寧時的場景。

幾天不見,崔寧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圈,眼窩很深,連皺紋都細密地生長出來了。她正靠坐在病床邊,細長逡縮的手指裏松松垮垮絞着一團衛生紙,眼神渙散地目視前方,像是盯着面前的俞風,又像是在看所有人。

這個女人其實年齡不大,資料上顯示,她今年四十歲。對于女人來說,四十歲是一個成熟的年紀,她們像一杯被歲月沉澱發酵的紅酒,醇香濃厚,女人這塊璞玉在四十歲被打磨得晶瑩剔透、圓潤光滑,這個年紀的她們本該是最有女人味的時候。

然而面前的崔寧卻頹廢得像是個五六十的女人,在她身上早就褪去了女人成熟的風情。面對她的時候,陸轍總不自覺地去看她深深的皺紋,他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不知過了多久,崔寧絞着衛生紙的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像是剛回過神來似的掃視了一圈病房裏的人,眼神茫然:“對不起……對不起……”

“您先穩定一下情緒,我們沒有要責備您的意思。”俞風彬彬有禮,“麻煩您跟我們說清楚十三號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您又為什麽會幫汪卓說謊掩蓋?”

崔寧的手指又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她像是突然脫力了似地低下頭去,聲音很小,說得很慢:“年初查出肺癌後,我勸老卓辭去工作專心養病,老卓不應,做完化療後又三天兩頭往公司跑。前幾周的時候他自己辦了出院手續,回家呆了幾天安心陪着我們娘倆,閑了幾天又往公司跑,說是藍總那邊缺一個司機,沒找到合适的,他也樂得給藍總開車,一來二去就又上起班來……藍總是個好人,他知道我們家困難,老卓又得了病,就按天給老卓結算工資,工資出得很高,就是為了接濟我們。”

“十三號那天老卓跟以前一樣去上班,晚上送完藍總就回家了,大概是七點左右,他回家後有些神叨,叮囑這叮囑那,抱着小靜親的不得了。後來他給我要了支胰島素,把我單獨拉到房間,說了一大堆像是交代後事的話,我吓壞了,問他什麽他都不說。臨出門前,老卓囑咐我,無論有什麽意外,都要說不知道、不清楚……”說到這裏,崔寧的眼眶猝然一紅,眼淚登時流了下來,“但我沒想到再見就成這樣了……老卓說可能會發生意外,可這個意外我實在無法接受……”

安柏微在陸轍身邊低聲解釋:“崔寧患有糖尿病,家裏常備胰島素……汪卓就是死于胰島素注入過量。”

“您是什麽時候發現了汪卓真正的死因?”俞風耐心地問。

“我和他單獨待在一起的時候。”崔寧拿衛生紙擦了擦眼角,雙目失神,“你們都出去後,老卓其實醒過來一次……”

“他說‘什麽都不要說’,然後就把那支胰島素……”崔寧再次哽咽,“這是他的遺願,我沒辦法跟你們說清……但我相信一定是有人害了老卓……一定有人害了他……”

崔寧的情緒再度崩潰,捂着臉哭了起來,俞風輕輕把一包紙巾放在床邊,對病房裏的其他人招了招手,衆人心領神會,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

“情況就是這樣。”俞風遣散了其他人,轉而将安柏微和陸轍帶到一邊,十分無奈地攤了攤手,“醫生已經确定汪卓死于胰島素注入過量,那袋黃色的液體經鑒定含有微量的黃色墨水,純粹是用來唬人的……我們猜測醫院裏應該也有和這次事件相關的人,只不過暫時還在排查中。”

“按照崔寧的說法,十三號那天汪卓在公司的可能性很大,我會找人去查汪卓那天的行蹤,這個你們不用費心,接下來好好休息幾天,等我消息吧。”俞風打了個哈欠,“這幾天我都沒怎麽睡過好覺,先走了先走了。”

“慢着。”安柏微啧了一聲,“正好把陸轍捎回家,他住在鴻飛公館。”

陸轍:“……”

他沒什麽表情地看了安柏微一眼,最終還是選擇了保持沉默。畢竟他一點也不想透露跟安柏微同居的事情,一前一後回家也沒什麽不好,更何況安柏微還是開車來的,完全能自己開車回家。

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心裏略有些發堵。

俞風沒什麽異議:“行啊。”

安柏微意味不明地笑了下:“那再見吧,明天見啊小陸。”

“……”陸轍連眼神都懶得給他,扭頭就走。

其後,俞風有些摸不着頭腦,揚着下巴示意了一下陸轍的方向,小聲問安柏微:“怎麽?又鬧不愉快了?我可給你說,小陸雖然話少人冷,但的确是個好孩子,他剛回來,你可不能……”

“你怎麽娘們唧唧的?”安柏微怪無奈地瞥他一眼,“沒你想的那麽複雜,趕緊走你的吧,我這還有事呢。”

“我可真走了啊,小年輕沒什麽事是過不去的,多談談心就沒事了……”

安柏微掏了掏耳朵,着實覺得最近俞風被菜市場大媽們附體了,只能敷衍認教地點了點頭,要不是俞風困得厲害,他覺得這人真能教育他教育到晚上。

目送陸轍和俞風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視線中,安柏微抄着口袋慢悠悠地轉去了門診樓,接連爬了幾層樓,輕車熟路地進了精神科的科室,一路晃晃悠悠邊走邊看今日坐診的專家名字,直到看見“楊樂佩”的時候,他推開了307的門。

小小的診室幹淨明亮,除去必要的辦公桌椅,窗臺上還擺了幾盆綠油油的植物,轉椅上的人小小一個,正捧着熱茶看報紙,見安柏微進來也不驚訝,只是扶了扶鼻梁上的厚瓶底,抿起嘴笑了:“稀客啊。”

安柏微嘴角一扯,絲毫不跟他客氣,拉過對面的轉椅就坐了下來:“小日子挺滋潤麽。”

楊樂佩放下手裏的茶,轉而倒了杯新的推給安柏微,皮笑肉不笑:“沒事請滾。”

安柏微瞥他一眼,楊樂佩今年三十多歲了,只不過長了一張特顯年輕的小臉,一雙眼睛又大又亮,他骨架小,身高在一米七左右,頂着這麽張娃娃臉對人放狠話可真是一丁點說服力都沒有。

“沒事幹了找你喝茶。”安柏微慢吞吞地說,“你自己信嗎?”

楊樂佩托腮看他,隔了半晌含糊不清地問:“你家陸轍又怎麽了?”

“安眠藥照你說的給他停了,煙抽的也少了。”安柏微頓了頓,眉頭皺了起來,“但我總覺得這樣不是個事,陸轍幾天幾天的睡不好覺,一有機會就抽煙,而且抽的更狠了。”

“你不是說之前他抽的就特別狠麽……”楊樂佩抽出面前的某個病歷本翻看着,“我記着從近一個月開始的是吧?”

安柏微默認了。

“之前都沒事,怎麽就最近出事了?我早給你說了,最近一定發生了什麽事,讓你問陸轍你不問。”楊樂佩嘟嘟囔囔着說,“我給你說,他心裏那個坎必須得過去,要是過不去,這個坎肯定會變成個不定時炸|彈……”

他聲音突然高了起來:“算了算了,說你也不聽,非得寵着慣着,你家的人我插不上話。”

安柏微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緩緩伏下去趴在手臂上。

楊樂佩有點于心不忍,把報紙卷起來戳了戳他:“還是那些話,陸轍的煙還是得少抽,他必須保持好身體狀态,以應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不測。當然了,安眠藥絕對不能再吃了,你倆同居了三年,他肯定對你産生了一定程度上的心理依賴,你得學會引導他進入睡眠狀态,簡單來說就是哄他睡覺。我可給你把話放這了,他要是再吃那些亂七八糟的藥,肯定會損傷神經系統,短時間內或許不會表現出來,時間一長極有可能引發精神上的某些病症,而且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突發——你家陸轍本來就有一道過不去的心坎,他最近接連不斷地抽煙就是個明确的信號——如果處理不好,他很有可能會在面對那道坎時徹底崩潰。”

安柏微深深低着頭,一聲不吭。

“你讓他回聯刑部我沒意見,但記着不能把他逼急了,任何方面、任何事情,都不要把他往死裏逼,否則你就等着陸轍黑化吧。”楊樂佩撓了撓手裏的報紙,愁得慌,“你一直不讓我見陸轍,我沒法對他的病情有一個全面的掌控,這些也只是我的推測……怎麽樣,考不考慮讓我跟他面對面深入交流一下?”

安柏微沉默半晌,緩緩搖了搖頭。

楊樂佩嘆了口氣:“陸轍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他不願面對,所以才會潛意識扭曲真相……這種事實在急不來,他想抽煙,你就給他限量,他睡不着,你就哄他睡,實在不行,你提槍上陣,把他幹累了,自然就睡着了。”

安柏微倏地睜大眼,冷冷看着楊樂佩:“少瞎扯淡。”

楊樂佩八卦地傾了傾身子:“不是吧我的安隊,還沒把人搞到手?”

“……關你屁事。”安柏微一想起來表白後陸轍對他的防備樣就腦殼疼,冷不防被楊樂佩戳了痛處,臉色頓時更臭了。

“好好好關我屁事關我屁事。”楊樂佩投降,“不過說真的,我覺得在陸轍身上肯定發生了點什麽,這三年來一直好好的,怎麽突然又陷到過去了呢?”

一說到陸轍,安柏微再度保持了沉默。

“你最好問問他。”楊樂佩再次強調,“哥們,沒跟你開玩笑,如果有什麽事動搖了陸轍的根本,這絕對是擊垮他心理防線的一塊隕石,隕石啊……”

後面楊樂佩說的話漸漸在安柏微耳邊模糊了去,他怔了許久,突然喃喃道:“陸轍最引以為傲的……是他的槍法。”

楊樂佩微微頓住話頭,片刻後小心地問道:“陸轍槍法現在怎麽樣了?”

“……我不知道。”這四個字一出口,安柏微忽地抱住了腦袋,十指緊緊攥起來,“是我疏忽了……我竟然一直忽略了這一點……”

“我覺得吧,你最好找個時間測試一下。”楊樂佩頓了頓,屈起手指輕叩桌面,“結合他的病情,我覺得他變成這樣肯定和槍法脫不了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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