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次日巳時,溫行靜靜地站在東宮前等候。

初春的早晨還帶着寒意,溫行搓了搓凍得有些僵硬的雙手。

他已經站在這裏等候了半個時辰,除了最初門口太監的那一句“勞煩等候片刻”以外什麽都沒等來。

據溫行的印象,早在卯時謝衣就應當已經起床開始晨練,不可能直到現在都完全沒有消息。

除非他是刻意晾着他。

東宮前的一個小太監似乎有些看不下去了,瞥了一眼周圍後輕聲說:“溫公子,要不您先回去吧?小心別着涼了。”

溫行輕吐一口氣,淺笑道:“多謝關心,不過還是算了吧,我這個時候回去也不好交代。”

話語間甚至不見一絲埋怨,平和得不像是一個本該是任性之齡的小孩。

小太監年齡不大,但由于太子本人就很任性,時常晾着來客在門外不理。他見多了一言不合就拿他們這些看門的撒氣的人,也時常碰見因為不滿或尴尬而板着臉離開的人,還是頭一次遇上溫行這樣如此溫和有禮的。

尤其是他才十歲。

小太監對這個未來太子伴讀的好感度提升了不少。

事實上,饒是溫行此時也已經失了耐心,只是出于維護形象的本性,他才勉強忍耐到了現在。

“诶,你不是昨日那誰嗎?”謝衣的聲音忽然出現在身後。

溫行側身回眸,就見換了一身白衣的謝衣站在不遠處直勾勾地看着他。他輕輕一笑,道:“是你呀。”

謝衣三兩下跑到溫行面前,裝作好奇地看了眼東宮門口,順勢給那想給他行禮的小太監使了個眼色。

随後他擡頭對上溫行的視線,問:“你怎麽在這裏呀?是來找太子哥哥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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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衣身後跟着的一個宮女踉跄了一下。

溫行瞥了她一眼,眉頭輕揚,不過很快又恢複了原樣,回答道:“你也可以這麽認為。”

謝衣輕輕皺眉,說:“可是太子哥哥已經去禦書房了呀!他們沒和你說嗎?”

聞言,溫行瞅了一眼一旁的小太監。

小太監幹笑一聲,抱歉道:“是小的一時忘記了,還請溫公子恕罪。”

看他的神情溫行便猜測多半是謝衣不讓他說的,大度地微笑着說了一句“無事”。

“左右太子哥哥也不在,要不你陪我玩吧?”謝衣突然扯住溫行的一只袖子,仰頭一臉期待地看着他。

溫行本想拒絕,可是看着謝衣滿滿的真誠,還是狠不下心來,點頭答應了。

謝衣當即歡天喜地拽着他就跑——繼續留在東宮門口那他的面子就可以不用要了。

皇宮裏其實好逛的地方也不多,所以謝衣就帶着溫行直接去到了禦花園的一個小亭子裏聊天。

“說起來,你有志向嗎?”謝衣一邊撥弄着亭子旁的花,一邊出聲詢問。

溫行端坐在亭子內,對謝衣挑起的這個無聊話題不予評價,平淡地說:“還能有什麽志向?也就是做個大官什麽的了吧。”

謝衣撇嘴,完全不相信溫行的這番說辭。“少來!還做官呢。聽你昨日的話語就不像是想做官的人,只是因為現在迫不得已入宮才定的這個志向吧?”

溫行依靠在石椅上笑看着謝衣,不鹹不淡地說:“你倒是懂我。”

話語間隐約夾雜着些許難以察覺的悵惘。

謝衣的這幾句話勾起了他埋在內心深處已久的行軍夢。

“要說真正的志向吧,或許就是上一次戰場。”溫行将目光放在了遠處,有些飄散,“我想和父親兄長那樣征戰沙場,為國家抛頭顱灑熱血。”

謝衣收回了折磨花苞的手,一屁股坐到溫行的身旁,疑惑地問:“可是我看你不像習過武的樣子呀?”

溫行垂下眼睫,略顯失落。“父親說我小時候生了一場大病,身子骨弱,經受不住習武的強度,所以就不讓我習武。”

直到此時,謝衣才發覺自己似乎戳到了溫行的傷心處,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

倒是溫行先釋懷地一笑,輕聲說道:“也罷。不過是不能習武而已,文官的路子也照樣能報效我北國,不是嗎?”

他說得樂觀,但言語中的失落是無法掩蓋的。

謝衣悶聲不再說話——事實上,他也不知道他能說些什麽。

而溫行卻以為是自己的情緒影響到了他,又笑了笑,溫和地說:“不過如今我也差不多已經把這個放棄掉了,當文官也挺好的,至少不用擔心哪一次就戰死沙場了。”

說完這一句,他頓了頓,起身後才繼續說:“我也差不多該回府了。就這樣吧,回見。”

謝衣不好再攔他,也告了一聲辭。

前前後後溫行已經在皇宮裏待了兩個多時辰了,他離開的時候正值大臣們退朝的時間。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溫行侯在了一旁,等着大臣們先行離開。

等他走出宮門的時候,他一眼就望見了不知道站了多久的斐清。

他走過去拍了拍斐清的肩膀,好奇地問:“你怎麽在這裏?”

“等你呀。”斐清見到溫行出來,終于是松了一口氣,“我今早去找你的時候,就聽雲念說你奉旨去東宮和太子培養感情去了。你覺得怎麽樣?”

溫行苦笑一聲,回答:“還能怎麽樣呢?甚至并沒有見到太子的面。”

斐清蹙起眉頭,“是太子故意刁難你嗎?”

“也不算吧。”怎麽說現在都還站在宮門口呢,溫行可不敢說什麽太出格的話,“你來找我有是什麽事嗎?我們邊走邊說吧。”

說完,溫行就率先邁出了腳步。

斐清緊跟在他身旁,聳聳肩說:“也沒什麽事兒,就是來找你玩而已。”

溫行笑着說:“還玩呢?你不是說你爹給你找了一位夫子嗎?怎麽說也該在家好好學習了吧。”

“嘿,別提了。”斐清一副掃興的模樣,“那夫子太無聊啦,開口閉口就是那什麽之乎者也,還不如舞槍弄劍來得好玩兒。”

溫行深知斐清不是一個學這些的料子,笑了笑,不予評價。

斐清也不繼續糾結這個話題,忽然道:“诶,溫行你聽說了嗎?這幾日皇上又查出了一樁貪污的案子,聽說犯事的已經被押在天牢裏,準備抄家問斬了。”

溫行敏感地捕抓到了“貪污”這個詞眼——前不久他才因為這個帽子而死。除了“貪污”,他還注意到了最後的四個字,“抄家問斬”。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不對。

前世不管是安隆帝還是後來的元慶帝,都有一個共同點——嚴打貪污受賄之舉,而且他們的處理方式也都是如出一轍的抄家問斬。

可是前世因此而死的他卻只是被賜了一杯毒酒。

當時他心灰意冷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可是如今細細一想,不對的地方實在太多。

按照謝衣那般痛恨貪污的性子,倘若他真的認為他是貪污受賄了,那麽不可能只是賜一杯毒酒而已。若說是他真的顧及了他們十幾年的情誼,那就應當是安樂死而非毒酒穿腸。

再者謝衣怎麽說都算得上是一個明君,在沒有确定罪名前從來都恪守着一個原則——絕不嚴刑逼供。

可是天牢實際上屬于謝衣的掌控範圍內,也不可能是誣陷他的那些人故意整死他,除非他們不怕和謝衣撕破臉。

若他們是真的不怕,那就更不用費盡周折地先把他給搞進天牢裏。

本來明了的一切忽然像是蒙上了一層層重疊在一起的輕紗,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溫行?溫行!”斐清又喊了好幾次溫行,才終于将他的心緒喊回來。

“啊抱歉,走神了。”溫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就算斐清再大條,也都察覺到了不對,“你最近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情?感覺你經常不在狀态。還是太子對你的冷淡影響到了你?”

溫行沒辦法跟斐清細說,只輕輕地搖了搖頭,說:“沒事的。只是最近總被噩夢煩擾,也許是因為睡不夠吧。”

“怎麽好端端的做起噩夢來了?”斐清的擔憂不減,“遇上什麽煩心事了嗎?”

溫行還是搖搖頭什麽都不說,斐清拿他沒轍,只好囑咐道:“實在有什麽煩心的,你也不要總是一個人憋着,找我或者雲念說說都是可以的。你現在才多大呀?別老像一個小老頭那樣。”

被比喻成小老頭的溫行無奈一笑,只是重生這種事情是在過于荒唐,就算他想說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不過斐清的好意他還是心領的,輕輕地道了一聲謝。

斐清幹脆一把摟住了溫行的肩膀,豪爽地說:“咱倆誰跟誰啊?道什麽謝嘛。如果真心感謝我,就偷偷帶我觀摩一次你父親或者你兄長晨練呗?”

要論斐清最崇拜的人,那可就是溫氏的大小兩位将軍了,要能有幸得他們一兩句提點,斐清估計做夢都能笑出來。但無奈他實在慫得不行,每次溫行帶他回府後還沒等到他父親兄長,斐清就忐忑地告辭了。

所以溫行對于他的這個請求表示很不屑,說:“我倒是想帶你去觀摩呀,可是臨到陣前就退縮的家夥是誰來着?”

斐清尴尬地輕咳一聲,打了個哈哈就立馬轉了話題。

溫行也不點破,聽着他心虛地叨叨,再一次神飛天外。

他望着遠處如洗的碧空,終于還是真正釋懷了入宮這件事情——前世的死變得撲朔迷離起來,要想有那麽一點思緒,或許還是得入宮再受那麽一遭。

只不過這頗多的變故或許會讓原本的軌跡偏向一條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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