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公子,您這……這是欺君之罪啊!”

雲念瞪大着眼睛,不敢相信這話竟是從自家公子口中說出來的。

溫行渾不在意地輕笑幾聲,說:“你不說我不說,又有誰能知道呢?太子殿下想教訓三皇子很久了,就算他們說不是他們做的,你覺得太子殿下會信麽?”

雲念開口想辯駁,卻發現自己無話可說。跟着溫行的這麽多年來,驀地從一直教自己忠君忠主的公子口中聽到這等言論,他實在是接受不過來。

溫行輕咳了幾聲,揮開雲念出于關切伸過來的手,說:“雲念,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我的小厮了。”

聞言,雲念的手一滞。

怕吓到他,溫行也沒有停頓太久,繼續說:“我已經給你安排好了新的身份和住所,從今往後你就是一個自由的個體,不再依附于誰。”

言下之意,便是讓雲念從一個家奴轉回了普通百姓。

然而雲念看起來并不是很樂意,他皺着眉,問:“那公子您怎麽辦?您現在還有傷在身,雲念不能放着您不管。”

“這麽點傷不用多久的。”溫行對于自己的力度還是很了解的,示意雲念不必擔心。

“常年蝸居在宮中對你的視野會有很大的局限,我不想看到你的才能被浪費。出去以後你想去哪裏都随你心意,我會給你提供半年的無條件銀兩支持,半年後便不再管你的死活。”

溫行慢條斯理地把自己的安排一一道出,也不管雲念面上的猶豫與糾結。

“當然,以後你若是不想回來,我也不會強求你,但憑你的心意。有緣再相見的話,你也不要叫我公子了,就喚我的字吧——客夢,溫客夢。”

話及至此,雲念自知是改變不了溫行的打算,站在床邊一言不發。

溫行也不着急,安靜地等着他表态。

良久之後,雲念終于下定了決心,緩緩跪在了溫行床前,輕輕地磕了一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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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念謝過公子大恩大德。”

溫行盯着雲念比他還要消瘦的身子,扯出溫和的笑,虛弱地說:“好啦,起來吧。你收拾一下東西,趁早明日就動身吧。下一次見面我們就只是朋友,不是主仆了。”

“可是雲念還是想等公子傷好後再走。”雲念站起身理了理衣擺,面露不舍。

他自幼時起便為溫餘救下,此後服侍溫行多年,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也未曾想過一朝恢複自由身。

溫行搖頭輕笑,道:“不可以哦。越早離去對你而言越有幫助,再說我好歹住在宮中,這點傷不會出什麽事情的。還是說——你在怪我擅自決定?”

最後的這一句話很明顯表達出了溫行“沒得商量”的态度,雲念無法,最後關心了幾句溫行才轉頭離開,準備去收拾東西。

随着雲念的身影一點點離開,溫行眸底的笑意也逐步淡了下來。

“吱呀。”

關門聲落下,溫行也徹底卸下了僞裝,疲憊地按揉着太陽穴。

半晌後,他整理好衣裳,忍着疼掀開被子下床,赤着腳走到窗邊望着那尚且澄澈的藍空。

其實他本不想這麽早就讓雲念離開,只是他心中始終有不好的預感。他總覺得近幾年內,必然會有大事情發生。在此之前,他須得讓雲念到一個相對安全的環境。

原本遼闊無邊的天空被那高聳的城牆隔斷,溫行遙遙地望着,思考起自己和溫氏的未來。

不出半年邊境那邊就會傳來戰報,就是在那一場戰役中他的兄長以身殉國,他的父親悲痛過度而病倒。他們家的地位也是那之後一落千丈,從人人敬重的将門之家變為倚靠幺兒官爵生存的普通世家。

然而當初是安隆帝欽點溫餘為将,以溫行目前的地位,實在難以扭轉這些。

他幽幽長嘆一聲,陷入沉思。

夜色悄然降臨,溫行也不知他到底在窗邊站了多久,直到身後忽然有人給他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衣。

“怎麽起來了?你還有傷在身,快回去躺着。”

來者正是說了今夜來找他的謝衣。

溫行收回思緒,薄唇輕抿,側身躲開了謝衣欲要幫他整理衣襟的手,一邊往回走一邊說:“勞殿下費心了。”

謝衣被他甩了一個冷漠的背影也不惱,卻在看見他光着腳踩在冷冰冰的地面時皺了眉頭。

“怎麽不穿鞋?如今雖至暮春,但夜裏寒意重,怎麽這麽不愛惜自己?”

說着謝衣就三步并兩步走到溫行身後一把将他抱起。

溫行驚呼一聲就要掙紮,結果又扯動了傷口,羞惱地說:“殿下,放臣下來!”

“好,馬上放。”謝衣應了一聲,大步走到床邊後才小心翼翼把他放下坐好,接着又細心地給他蓋好被子。

被謝衣這一抱攪亂了心思的溫行并未關注到謝衣眸底的認真,撇過腦袋似乎是恨不得找個洞鑽進去。

他堂堂一個大男子,居然被小他三歲的少年人攔腰抱起,這面子還要不要了!

也虧得此處并無旁人,否則非得丢死個人。

一抹羞憤的紅暈爬上溫行的蒼白的臉頰,格外醒目。

然而謝衣見他這幅模樣連忙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生怕他是着涼生病。“好像也沒發熱,臉怎麽這麽紅?”

溫行目光一閃,下意識伸手摸向手鏈,不自在地低着頭,長密烏黑的睫毛如蝶翅般撲騰。

“沒,沒事。殿下您來找臣可有何事?”

謝衣也不多想,笑道:“孤聽雲念說你還了他自由身,見他此時忙着收拾東西,故而替他送晚膳過來。”

說着他指向不遠處的桌子,上邊果然擺着食盒。

溫行輕抿唇,說:“這些殿下大可吩咐下人來做。”

謝衣輕笑,掖了掖被角道:“你那小厮平日裏待人同你一般和善,東宮中的下人大多忙着為他賀喜送別呢。左右孤也無事,便親自過來看看你。”

溫行還沒從那一抱中緩過神來,一時間竟察覺不出這蹩腳的謊話。他垂着眸,低聲道:“那麽殿下也看過了,該回去了吧?”

“怎麽,阿行是要趕孤走麽?”謝衣一挑眉,鬼使神差地伸出修長的右手挑起溫行的下巴,逼迫他看着自己。

溫行連忙阻擋謝衣這調戲意味十足的動作,悶聲道:“微臣此處地方狹小,失于收整,恐污了殿下的眼。”

縱然原本再心平氣和,被三番五次地下“逐客令”,謝衣也實在忍不住了。他幹脆坐在床沿,直勾勾地盯着溫行問:“阿行,你到底為什麽那麽讨厭孤?”

溫行不語,撇過頭去像個鬧別扭的孩子。

“是孤對你還不夠好嗎?”

謝衣湊近溫行的耳邊,用幾近哄誘的聲音低語。

低沉的話語自耳畔響起,溫行驀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想躲卻無路可退。他閉了閉眼,破罐破摔似的對上謝衣的雙眸,問:“那麽微臣可否請問,殿下您為何要對微臣如此之好?”

“微臣身為溫氏之子,家中兵權在握,一旦微臣在朝中也占據了一席之地,勢必威脅您的地位。”

“這些,您不可能不知道吧?”

溫行的一字一句無不正正戳中他們關系進展的最大阻礙。

謝衣捕捉到了溫行眸中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只是尚未來得及細想,張了張嘴,還是沒能說出什麽。

重生一事太過詭異,自己的心意太過荒謬,謝衣又不想欺騙溫行,一時間竟是找不到合适的說辭。

半晌,他才吐出一句無力的話:“孤暫時不能解釋。但孤是真心想要對你好,你可願信孤?”

溫行靜靜地看了他一眼,重新轉過頭去。

“……抱歉。”

輕輕的兩個字卻好似數根細針,一齊紮進謝衣心底最柔軟的一塊,拔不得,受不住。

片刻後他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問:“那你可願告知孤,你究竟為何總要這般疏離?”

溫行并未看到謝衣受傷的模樣,冷靜地開口回答,進一步把謝衣推向至寒的冰窖。

“因為,臣不信您。”

謝衣的手一緊,終究是沒有阻止溫行繼續說下去。

“權力、錢財、美色,随随便便一樣東西便可以摧毀那所謂的真心。”

“朝堂之上爾虞我詐,風起雲湧。誰敢說昨日稱兄道弟之人,明日會不會明裏暗裏捅上那麽一刀?”

“殿下,感情的事情不是說說而已的。您如今才十七,尚未經歷太多人事,等日後您自會明白這些。”

“所以,不要再有這種可笑的想法了,這只會阻擋您的帝王之路。”

溫行字字誅心,卻都不無道理。

謝衣的雙手緊握成拳,低着頭掩蓋住所有的情緒,低聲質問:“那麽斐清呢?還有謝連、謝卿,為什麽你就信得過他們,而偏偏信不過孤?”

“因為他們和您不一樣。”溫行回答得很快,“您是太子,是未來的天子。最大的權力,最多的錢財,最好的美色哪樣不是您的?恕臣失言,但是臣真的不認為您到那時還能維持您所謂的真心。”

謝衣猛地擡起頭,定定地盯着溫行,問:“你不試試,又為什麽斷定孤不能呢?”

話音一落,溫行卻忽地一笑,那抹笑意之中是謝衣看不懂的凄然。

為什麽?

因為,他已經試過了啊。

他已經試不起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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