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夜色沾染着涼意,顧塵從小藥房出來的時候,滿月已經挂在當空,如霜般皎潔的月光照亮了腳下青石板的小路,這小路蜿蜒曲折,路的盡頭赫然正是雲染的內院。好吧,顧塵承認她确實有點放心不下雲染,她踱着步子,想着雲染的燒這會兒應該是退了,但是考慮到她先前差點被自己的藥物誤傷,再加上身體本來就虛弱,顧塵就怕萬一再有點別的什麽事,反正她鼓搗藥方已經到這個時候了,不如去看一眼,左右、左右也無事可做!

腰間已經重新別上了酒葫蘆,伴着月色在顧塵腰間晃悠得十分輕快,仿佛不知疲倦,忽然不在意此刻已經是三更天了。小院裏只有廊檐下點着一盞琉紗燈,燈下麥金色的穗子随着微風輕輕晃動,似乎是在對顧塵的到來表示歡迎,白日裏争相炫彩的三色堇這會兒已經垂下了小腦袋,偶有幾枝仰着小下巴束着花瓣告訴顧塵要輕聲一點。

郡主覺輕,千萬別吵醒了她。顧塵知道。

腳尖輕點,琉紗燈忽閃忽滅之後顧塵已經躍身而上,躺在了雲染的屋頂之上,解下了腰間挂着的酒葫蘆,單手枕着腦袋望着中天上有些蒼涼的月光,咂咂嘴,這皇家藏了十幾年的女兒紅到底跟外面那些混酒不一樣,醇、香、美!

她到底還是沒忍住,開了雲染讓人送來的女兒紅,那就壇子一打開,撲鼻而來的滿室酒香,直接把顧塵的酒魂給勾走了,她自問自己不是好酒酗酒之人,平時這點子小愛好也只是聊作品味罷了,這女兒紅入了口之後,顧塵就覺得自己的立場态度可能沒那麽堅定了。

不過,也說不準,她既喝了這上等的佳釀,難保品酒的口味不被養刁,若、以後沒了這般對口味的好酒,興許她就不喝了呢?想到這裏,顧塵覺得有些遺憾,望着天上的月亮,酒葫蘆随手放在了瓦片之上,不輕不重的一聲響動,她只顧着遺憾了,一不留心沒有考慮到自己這會兒正在雲染的屋頂之上,也沒留心力道!

這一松手,顧塵立馬斂息屏氣,想聽一聽裏面的人有沒有被她吵醒。果然,這人睡覺未免也太輕了吧?她就是不小心碰了碰瓦片而已,一丁點的響動這也能醒?也太敏感了吧?

顧塵有些喪氣,月光灑在她身上還有點涼意,她翹着腿,聽着房間裏似乎有別的動靜,本不想說話,但想了想又怕吓到這嬌滴滴的小郡主,只好開口道:“吵到你了,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房間裏的雲染慢慢的松開了枕頭下的手,眼中的警惕随着冰涼觸感的離手而慢慢消散,嘴角帶出一抹淺淺的笑意:“你怎麽在這兒?”半夜三更又跑到我屋頂上幹什麽?很危險的知道不知道?

“我是你的大夫,來看看你不行嗎?”

“行,當然可以。”雲染眼裏帶着點不戳破的無奈感:“你要不要下來看看?大夫不是都要望聞問切嗎?你這樣要怎麽看看我?”

“不。”顧塵拎着酒葫蘆拒絕了。

聞着似有若無的從窗戶縫裏滲透進來的女兒紅的酒香,雲染個自己披了件衣裳半靠着枕頭。若不是她剛才收手及時,這會兒的顧塵大抵不能這般閑适的躺在她的屋頂上跟她說話了,怕是已經被萬箭穿了心,射成了刺猬!雲染順手撩起床幔系好,想看看顧塵可惜只是徒勞,那人在房頂上又不是在窗戶外面。

想到這裏,雲染又有些想笑,除了那些想取她性命的殺手刺客,她的屋頂還是頭一次光顧這麽閑情雅意的人上去賞月,也不知屋頂上看到的月亮會不會比她透過窗戶看到的月亮更亮一點,更美一點?

雲染是這麽想的,也就這麽開口問了。

屋頂上的顧塵一愣,又望了月亮一眼,說實話,她覺得并沒有什麽區別,要認真論起來,京都裏的月亮在她看起來都是一個樣的,屋頂與窗戶并無什麽不同,她更喜歡藥谷裏的月亮,大又圓,在山與山之間,更加縱情恣意,看月亮就是看月亮。不像是現在這般,看個月亮還得連帶着京都裏八大樓角四大廊檐也一并看了去,顧塵目力好些,甚至還能看到遠處皇宮大內的一角,總覺得月亮好像被他們占了便宜一樣,不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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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來看看不就知道了。”

雲染還沒來得及反應,窗戶就被人一腳踹開了,讓顧塵整個人就從窗戶跳了進來。沾染着半身的月光,素色的錦袍被她穿的好像是從月下而來的仙人一般,不染俗世紅塵萬丈,一身月華,面容清冷,羨煞多少凡夫俗子。

雲染下意識的低頭,揪緊了被單,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初見那天會誤以為顧塵是男子,明明這般氣度與容顏,說是天仙也不為過,怎麽就、看錯了呢?

“喂,不是看月亮嗎?走不走?”顧塵已經從她的衣櫃裏翻出了一件寒冬天穿的夾襖,粉白的領子綴着一圈雪白的狐貍毛:“穿厚點,上面有點冷。”

從顧塵破窗而入之後,雲染整個人就有點不在狀态,神游一般的穿好了衣服,顧塵又用大麾連着兜帽一起把人包裹的很嚴實,撈了個金絲軟墊塞進雲染懷裏,然後帶着人又從窗戶躍了出去。雲染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顧塵緊箍着她的腰上,隔着厚厚的夾襖,顧塵的手好像帶着不一般的熱度,差點燙傷她的皮膚。

初春的夜晚,涼意未消,夾雜着水汽的涼風吹在雲染的臉上,才把那一點燙吹散了去。顧塵扶着她的胳膊讓她站穩了,鋪好了軟墊才扶着雲染一并躺在了磚瓦之上,即使墊了軟墊,琉璃瓦依舊十分的硌人,雲染有些不習慣的動了動,然後整個人就被顧塵攬住固定了。

“滾下去我可接不住你。”然後又加了一句:“不過也沒關系,摔斷胳膊跌斷腳的,我都能治,你滾吧,沒事兒。”

這麽說着,竟然真的就松開了手,從容不迫的舉起來了酒葫蘆。

雲染不敢再亂動了,乖乖的縮在顧塵的看護之下,望着那一輪圓月,良久才開口說道:“我從沒見過這麽大的月亮,很亮,很好看。”說着就要伸手去摸,可惜,并沒有摸到什麽,雲染好像也不在意,透過指縫看着月光。

顧塵舉着酒葫蘆的手一頓,望着那輪在她看來其實平平無奇的月亮,到嘴邊的話也忘了說,望着雲染在月色下染了幾分緋色的面頰,咽下了喉中的酒,那張笑臉藏在雪白的狐貍毛中,帶着幾分嬌俏的少女感,在那一刻,竟然與那幅畫中的女子重合在了一起,美得令顧塵移開了視線。

“你是不是有很多話想跟我說?”雲染扭臉望着顧塵,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又轉開了視線,繼續望着那輪月亮,語氣從容:“關于探月閣?”

顧塵沒否認也沒承認,自顧自的晃悠着手上的酒葫蘆。

雲染也沒再說話,她在等顧塵開口,只有顧塵開口了,她才能知道往下應該怎麽說,不然的話她要說的酒太多了,就算在這兒說上三天三夜,她也說不完。

“你、怎麽就成了探月閣的閣主?”顧塵眉頭輕皺起:“探月閣二十年前那可是江湖第一大派,你、你一個皇家血脈的郡主,怎麽會跟探月閣扯上關系?”

“還是說,探月閣本就是為朝廷所用?”這是顧塵想來想去唯一能想到的突破口:“探月閣本來就是朝廷放在江湖上的一枚棋子,用來約束江湖人,鞏固皇權的力量。歷屆探月閣閣主都是皇家的人?”

雲染搖頭:“不是的。”

“我娘是探月閣的閣主,我呢,算是繼承人,我娘過世之後,探月閣便由我主理。”雲染語氣有些慢,若細聽之下,便能察覺到她微顫的語調裏面藏着不安和彷徨:“因為很多很多其他原因,當時的探月閣被朝廷桎梏,捏住了生死命脈掙脫不得,我娘帶人假意投靠朝廷以求完全之法,可事不如人願。”雲染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捂着嘴咳嗽了幾聲,臉被憋的有點紅。

顧塵從身上掏出一個小瓷瓶,喂她吃了藥:“我們下去吧,月亮也看完了,你該早點休息。”

“不。”雲染單手搭在顧塵的胳膊上,這會兒她氣已經順了許多,勉強朝顧塵露出一個笑臉:“我還想再看一會兒,你不想聽故事嗎?”

顧塵望着她眼裏的堅持,扭頭:“不想聽故事。”

“我想講故事給你聽。”雲染拽着顧塵的袖子:“沒人聽我說這些故事,我一直藏在心裏,顧塵,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想聽的,我知道,不然你不會半夜三更跑來找我。”

顧塵沉默無言的重新坐了回去,順手把雲染的大麾給她系好,她覺得這個故事不會太短,畢竟都牽扯到上一輩的長公主了,顧塵就覺得很傳奇,先帝寵愛的長公主竟然是探月閣的閣主嗎?所謂的寵愛難道跟如今的雲染一樣,不過都是皇權下的犧牲品?

都說江湖多傳說,這一對母女還真是傳奇,愣是把江湖跟皇家的傳說都一并演繹了,不過這長公主也真是傳奇中的傳奇,這一投靠朝廷轉身就變成了皇家的長公主?真是厲害呀!

然,顧塵是半個江湖人,對皇家的了解都來自江湖小報以及道聽途說,若她認真的跟皇城根腳下的丐幫兄弟聊聊,就該知道這長公主那可是嫡系的皇家血脈,實打實的備受恩寵的皇長女,跟雲染口中那個探月閣閣主壓根就不是一個人!至于這中間有什麽聯系,那丐幫兄弟肯定會一口咬定絕對沒有任何關系,可真的就沒有嗎?怕只有當事人才知道,而顧塵就這麽又一路給誤會了下去,以至于再回首時,只能倉促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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