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托付

下雨天,沒有鳥鳴,沒有人煙,淅淅瀝瀝的雨霧讓整座島顯得更孤獨。

在蘭知夏昏迷的第三天,李嫂做好湯汁,送到了安洋的房間。

“安洋少爺,你多少吃一點,小小姐會平安無事的。”

蘭知夏那天驚覺之後,至今昏迷不醒。而在這期間,他被裴莊隔絕靠近。真相一直在他心頭,像根刺一樣,這些年,讓他時時提醒自己,別忘記仇恨,一定要查出那個人。

可是,眼下,真相似乎就隔一層薄薄的白紙,只要輕輕一戳便破。可他,卻好像沒有了那點力量。在蘭知夏昏迷的三天裏,他把自己關在房間,只從李嫂口中得知她的情況。裴莊在這個時候不讓他去看她,他其實一點都不生氣。雖然作為條件,他答應裴莊要把對蘭知夏和蘭知秋姐妹倆的傷害降到最低,但是事态的發展并沒有如他希望的那樣,蘭知夏是第一個受到傷害的人。

他真的愛她嗎?他問自己。

如果愛,怎麽忍心讓她再見那時的殘忍。

可是,母親難道就白死了嗎?

養父安培先明明把她保護得那麽好,那家私人醫院,只有養父和他們兄弟倆,還有身邊極少數人的知道。可是那天,當他如往常一樣去看望母親時,卻發現,在母親的身上多了三個槍眼,血滴落在地上,發出沉悶的“篤!篤!”的聲音,呼吸機發出的“滴——”刺耳的聲音,刺激着他的神經,那個在床上安靜地睡了十三年的人,在今天早上,或者就在此前五分鐘,被槍殺在冰冷的病床上。

母親和她沉睡的十幾年的時光一樣,安靜地安葬在阿格拉,連家鄉都沒有回去。而養父,對母親的死三緘其口。悲傷,內疚,卻不願提起,仿佛故意要把它遺忘。他不停地追問,父親最後只告訴他,當年與父親結怨的仇家下的手,可是,為什麽他們兄弟是平安的?有着KUT這個強大的背景,父親為什麽不讓他報仇?

母親目睹丈夫的被殺,在醫院已經躺了十三年。而最後,又遭遇了與丈夫相同的命運——被槍殺。

那天,他記得,也下着雨,就像今天一樣,他一路趕到醫院,其實是想告訴母親,蘭知夏在訓練時,被他撲到,然後,那個女孩想掙開她的禁锢時,不小心吻了他的唇,然後,他心動了,雖然她只有十二歲,可是他想在她身邊,等她長大……

蕩漾在心澗的話,永遠沒有機會說出口。

他心裏的悲痛無人可訴,他只想躲回島上,找她,只有看到她,或許,他痛苦的心能有安放的地方。可是,當他回到島上時,管家告訴他,小姐回到莊園了,小小姐回阿格拉的莊園看她母親去了……

“李嫂,她還沒醒嗎?”

李嫂搖搖頭。收拾了上一餐留下的盤碗,看着滿滿的羹肴,然後嘆了一聲。退出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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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莊坐在蘭知夏的床前,看着眉頭緊蹙卻昏迷不醒的外孫女。管家米爾汗立在一旁。

“醫生怎麽說?”

這個雇傭軍出身、吸着血腥當空氣,擰斷敵人脖子眉頭從來都不皺一下的KUT幕後老大。在這一刻,卻也只是一個孤獨太久,需要有親人陪伴的老人。而陪在他身邊,卻是昏迷在床已經三天三夜的外孫女。裴莊鷹眉緊蹙,雙手交錯扶在立地的權杖上。

“幫主,尼赫魯醫生說,小小姐只是驚吓過度,加上染了風寒,才昏迷了這些天,他已經開了藥,只要好好調理,小小姐的身體不會有問題,您不需要太過擔心。”

“米爾汗,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45年了,幫主。”

“嗯,都45年了啊,在悅心還沒出生,你就跟着我了,已經那麽多年了啊。”

“是的,幫主。”米爾汗站着裴莊的身側,低着頭。

“你是不是恨我,當年如果把悅心交給你,後來就不會發生這麽多的事?你對悅心的心意,我知道,就當是一個父親的自私,我不願意我的女兒再過這種腥風血雨的日子,我希望培先可以給她安穩的生活,可是,終究卻是蘭天帶走了她。你為了悅心一生未娶,你對悅心的愛護,讓我這個當父親的,自愧不如。可是悅心,終究是做錯了。你替她藏着的秘密,我早已經知道,難為你了。”

“幫主,我……”米爾汗張口,卻沒把話說完。45年相佐,他的心思,怎麽逃得過裴莊的眼睛。

“我答應給安洋兄弟一個交待,看來是時候了。小夏醒了之後,就讓她回國吧。”

裴莊的老淚終于沒有再忍,在米爾汗面前,他想,就把作為一個平凡的父輩最柔軟的一面勇敢地展露一次吧。他看着蘭知夏,伸出顫然的手,撫摸了她的額頭。

“乖孫女,要堅強,只有活着,才能等到幸福。”

阿格拉。

在裴莊的另一處莊園的私人停機坪,顧子骁終于看到三個月不見的蘭知夏。

在蘭知夏走下飛機的那一刻,顧子骁沖上去,一把把她單薄的身子,緊緊地擁入懷裏,100多個日日夜夜的思念,在看到眼前人兒清瘦蒼白的臉,他心疼不已,但是看到她完好地回來,他心頭的大石總算可以暫時落地。

“知夏,你總算回來了!”顧子骁把蘭知夏緊緊地扣在懷裏。

蘭知夏沒有言語,她流着淚,任由顧子骁緊緊地把她抱住。

“顧子骁,好好陪陪小夏,工地上的事,我會讓人好好看着。”裴莊一身白衣,風霜再一次爬上了他的兩鬓。接連的變故,讓這個像山一樣不可扳倒的一幫之主眼底露出戚然。

“我會的,謝謝你,裴幫主,願意把小夏帶回我身邊。”

裴莊看了眼表情木然的蘭知夏,心裏無比悲痛:

“小夏,一定要好好活着。”裴莊的眼神依然威嚴,可是眼底的巨大悲怆,卻讓知情的米爾汗和顧子骁心頭重重一顫。

“幫主放心吧,顧總會好好照顧小小姐的。”

裴莊看着顧子骁,那一眼裏,是沉重的期許,也是一個老人最後的托付。

顧子骁對裴莊鄭重地點了點頭。

裴莊轉身,拄着權杖,走向飛機。在臨上飛機的時,他又停下,轉過頭,再次向顧子骁走來。

裴莊從随身衣兜裏拿出兩個翡翠令牌,上面份別刻着“K”和“T”,

“顧子骁,這是我送給你和小夏的東西,把這兩個牌子藏好,有一天會用得上。”

“謝謝裴幫主,我一定小心收好!”

“小夏,就拜托你了!”裴莊沒再遲疑,轉身上了飛機,就像當年在越戰戰場上,他一刀勾穿敵人的腹部,扯出敵人的小腸纏繞在他的脖子上,從敵人的手上搶回米爾汗時一樣凜然不可侵犯。

飛機的轟鳴聲漸去漸遠。一直窩在顧子骁懷裏的蘭知夏卻像剛剛清醒過來一樣。

“為什麽不是直接回家?”她從顧子骁的懷裏擡起頭,看着遠去的飛機。

“你的護照不見了,正在辦理,等手續辦好了,我們再回去。”不知道這個借口能瞞多久,權宜之計,就這麽說吧。

“子骁,我把自己找回來了,可是……”蘭知夏停下看着顧子骁,搖搖頭。

“你眼前的蘭知夏的世界,是流着血,充滿仇恨和痛苦的世界。”

“知夏,別說了,回來就好,都忘了吧,那是過去,我們現在要走向的未來,是好的,沒有血,也沒有痛苦,相信我。”顧子骁重新把蘭知夏摁回了懷裏。他知道,他都知道,他只要她在身邊,所有的一切,他都願意和她共同承擔。

裴莊本來安排他們住在阿格拉郊外的一處大莊園裏,可是顧子骁覺得,想讓蘭知夏平靜,不如回到他們初到阿格拉時的狀态,雖然顧子骁正式開始VG的項目之後,他們已經搬到遠離泰姬陵的一處五星級酒店辦公和居住,可是為了蘭知夏,他又搬回了原來和蘭知夏相遇的酒店。只是,當他想入住517號房時,蘭知夏拒絕了。

“子骁,我們換別的房號。”

“好,那就住頂層的房間,可以看到泰姬陵。”顧子骁雖然不知道為什麽蘭知夏舍棄一直都在意的517,不過,他還是按蘭知夏的意思,很快地辦理了入住手續。顧子骁這次訂的不是總統套房,訂的有是兩張大床的單房。

接下來的日子,蘭知夏安安靜靜地呆在顧子骁的身邊。

顧子骁沒有問起一句蘭知夏在島上的任何事,挖出6年真實的回憶,卻讓她陷入了更深的痛苦。在她身後,還有個巨大的漩渦正在朝她張開血盆大口,他此時做的,只是小心地陪着她,盡力維持表面的平靜,讓她安安心心度過這段日子。

白天,顧子骁陪着蘭知夏到處走走,他們還去了已經開工在建的項目現場,顧子骁指着圖紙告訴她,按她原來的設計,是一座酒店,現在因為裴莊的授意,這座酒店建成後,将由她命名,并将歸于她的名下作為她将來出嫁的禮物……

設計是蘭知夏的最愛,VG也是她答應父親要好好做的項目,雖然父親最後把股權全部轉給了安洋,不過,這裏依然是她真正意義上從一開始便參與決策的項目,她很想從頭到尾認真完成它。加上顧子骁有意把她心思轉移到工作上,蘭知夏似乎已經慢慢地進入工作狀态,顧子骁看着白天在工地上忙碌的蘭知夏,他的心裏稍稍安定了一下,但是他知道,蘭知夏其實是想用工作來麻痹自己,她在強迫自己暫時忘記那個6年,忘掉那個在醫院的瞬間,還有忘記安洋……那雙每天腫得像桃子一樣的眼睛藏在墨鏡背後,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他……

一到晚上,蘭知夏便會輾轉難眠。再次提醒顧子骁,她的心痛沒有減,只是一直積壓着,在夜晚,便會如大山一樣,向她壓來。

黑暗中,他看到對面黑色的身影不安地蠕動,翻身,蜷縮。

“知夏,還是睡不着嗎?”

“對不起,吵到你了。”

“我沒事,要不要開燈。”

“不用。”蘭知夏安靜了一會,然後又說:

“子骁,你為什麽不問我在島上三個月發生了什麽,還有,那個丢失的回憶是怎麽樣的?”

裴莊在蘭知夏昏迷的時候,其實已經找過顧子骁。好多的事,裴莊都告訴他。在裴莊心裏,顧子骁已經成了他唯一可以将蘭知夏托付的人。但是此時,顧子骁卻這麽回答了蘭知夏:

“知夏,有我,所以,別怕!”

“子骁,我媽媽也有另一面。”黑暗中,蘭知夏本來朝着顧子骁的方向,但在說出這句話時,他翻了個身,平躺着,讓眼淚灌回眼眶,但即便是這樣,溢滿的淚,還是順着臉頰,滴落在枕頭。她的聲音哽咽,卻又極力隐忍着:

“非常不好的一面。”

“知夏,不管裴伯母做過什麽,她對你的那一面,一直都是好的。”

“可是,她的殘忍卻給了一個可憐的母親,那個失去丈夫的可憐的女人,她已經在醫院躺了十三年,為了看一眼她同樣可憐的孩子,正在努力醒來,可是媽媽為什麽……”蘭知夏已經無法繼續往下說。那拼命忍住的啜泣讓隐藏在黑暗在小小的輪廓不停地顫抖。那天早上,她聽到醫生說,那個睡了十三年的女人,昨天的手抖動了好幾下,好像有醒過來的跡象。她知道安洋一會要來,她迫不及待地跑到病房門口等他,想第一時間告訴他這個好消息,然後,她看到了戴着鴨舌帽,打扮妖豔的媽媽朝病床上的女人開槍了……

“知夏,別忍着,哭出來。”顧子骁起身走近大床。躺在蘭知夏的身邊,把她拉入自己的懷裏。蘭知夏的性格很像裴莊,不會輕易讓人窺視到她的脆弱。顧子骁只是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消瘦的背,言語安慰,起不到任何作用,那就讓她用眼淚發洩吧。

蘭知夏蜷縮在顧子骁的懷裏,在島上,她曾經因為想起了“517”而心裏溢滿幸福,她以為,丢失的6年,縱然再不好,也會因為“517”這個符號而讓她找回點點的幸福。她甚至答應安洋在找回記憶後和他結婚,而她準備向顧子骁說“對不起”。

而當那個畫面閃過腦海之後,将一切美好埋葬了。

她和安洋,有生之年,都不可能了。

她的媽媽殺了他的媽媽。

顧子骁對蘭知夏講述的這一段,他知道甚至還要多。

10年前,裴莊生了一聲大病,被誤診,以為不久于世,想在有生之年,與女兒和外孫女一起渡過最後的時光。

可是一向作風強硬的他,卻不肯放低姿态将實情告知,而用VG的項目當借口逼迫蘭天把裴悅心送回阿格拉。裴悅心痛苦地糾結着,卻不想,當時獨自住在英國的一處公寓的蘭知夏,最先被裴莊帶到了阿格拉。

安培先因為裴莊生病的緣故,當時也在阿格拉,一邊忙着KUT的大小事務,一邊要照顧昏迷多年的安洋的母親。蘭知夏的到來,讓他想起了裴悅心。

雖然同在S市,但是為了裴悅心,他盡量減少在生意上與蘭天的接觸、競争,重心慢慢地向海外發展。但是蘭知夏那張酷似裴悅心的臉,卻讓他泛起了心底隐藏多年的思念。他想讓女兒留在身邊,但是他也答應過蘭天,永不相認,永不打擾蘭知夏。

裴莊看出他的矛盾,他的心思何嘗不是和自己一樣,渴望自己最親的人在身邊陪伴。裴莊以讓蘭知夏陪他養病這名,決定讓蘭知夏上島長住,安洋當時作為KUT的接班人正在島上受訓,第一眼看到從飛機上下來的美少女蘭知夏,安洋那顆因為父母的不幸而被悲痛蒙塵、黯淡多年的心,第一次接受到來自陽光少女散發出來的光芒,有了溫度,那個女孩,将會留在島上,和他一起度過枯燥艱苦的受訓時光,而這段時光,卻會因為她,變得美好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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