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親加個微信吧

陸見森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全亮了,日光順着百葉窗的縫隙影影綽綽地照進來,在他指尖上留下溫度。

他努力撐着自己起來,腦子裏亂得像一團漿糊,全身碎了又拼回去似的,哪裏都使不上勁,最後只能又一頭撲回枕頭裏,聞着床上熟悉的味道。

——他不該喝那麽多酒的,但昨晚他真的控制不了自己了。

從收到錄取通知,到踏入學生宿舍,再到開始第一節 課,所有事情都過得像夢一樣。

向海的學校排名不低,哪怕轉學讓錄取率翻了一番,要進去也是難事,可當初他只是聽說了他的學校,都沒有完全确認這個消息,就毅然決然考了托福,去了同個州的社區大學,埋頭苦讀了兩年,結果總算沒讓他失望,他進了這所大學,甚至在向海做助教的課上見到了他。

他坐在教室的最角落裏,而他坐在教室的最前面一排,教授讓助教給大家打招呼的時候,他不僅能聽見那熟悉的聲線,還聽見前面的女生們在竊竊私語,讨論着他是不是個中國人,說他長得好帥。

而他就坐在那,看都不敢擡頭看,頭靠着牆壁,把冰冷的牆面一點點捂熱。

課上講了什麽,他一點都沒聽進去,這節課實際上根本不是他需要上的,再加上從來沒接觸過編程,哪怕是入門課程都顯得心有餘而力不足,周六花了一整天鼓搗幾個代碼,磕磕絆絆地勉強寫完以後,又被室友軟磨硬泡拖去參加了轉學生聚會。

好巧不巧課上的兩個女生也在,像是有人安排似的,就坐在他身邊,叽叽喳喳地聊着,用她們的話來說,她們已經“套路”到了學長的微信,下次作業可以找他“親自輔導”。

他縮着身子靠在沙發上,恨不得自己薄成了一片紙,試圖轉移注意力到過響的音樂上,可她們的聲音就像電鑽一樣直往他耳朵裏搗,擋都擋不住,于是在一罐罐酒被拎上來時,他根本克制不住自己拉易拉罐的手,因為他每吞一口苦澀嗆人的液體,外面的聲音就小一點下去,他也能往夢裏沉得更深一點。

“親自輔導”這樣的權利,在過去,從來都是獨屬于他的。

他不像向海,從來不是學習的料,比起讀書,他更喜歡做飯,父親和姐姐也都縱容他,随他考個什麽樣的學校,過上什麽樣的日子,唯一的要求就是他健康開心。

但向海不一樣,向海家家教嚴格,不拿第一名都要被一頓打罵,向父是個陳腐的老古董,用着最古老的教育觀念,最苛刻的标準條件來要求向海,好在他處理起學習的問題來倒是得心應手,但同樣的,陸見森也要在向父面前做個好孩子,确保在每次他父親做突擊檢查時,他們倆都坐在書桌前,做那永遠沒個盡頭的家庭作業。

那時候向海和他腦袋對着腦袋,倒着都能在圖像上熟練地寫寫畫畫,一遍遍教他怎麽做題目,而他總是聽到一半就聽不進去了,撅着嘴蹭着他的臉,要他親他。

讀書的時候,每一個吻都綿長又細膩,向海碰他的感覺,像是捧着羽毛,所有動作都是慢放的,慢慢地張開嘴,再依依不舍地分開。

回回都是他主動引的他,回回搞得一塌糊塗的卻也是他,就是這樣溫柔地對待,他也能滿身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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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吞咽不下的口涎滴到作業上,留下一個淺淺的小水窪,他想,那是他們越界的證據,上課的時候摸到那塊皺起時,全身都要打個激靈。

想到以前的日子,陸見森卻有些煩躁起來,肚子又餓,準備爬起來去找點吃的,等坐了起來,才察覺到什麽不太對勁。

——這不是他的房間。

他原本以為昨晚自己跟着室友回去了,再加上床上有股讓人莫名舒心的味道,也就沒多想,結果一掀被子,他穿着的甚至不是自己昨晚穿的那套衣服,而是件明顯有些大的棉質睡衣,連內衣都被人換過了。

陸見森的臉唰得白了,開始覺得身體最隐秘的地方傳來陣陣發麻的感覺,他抖着手去碰那兒,咬着唇,努力讓自己不要哭出來。

他天生和普通的男性不一樣,除了所有男性該有的特征外,他多了個不該有的器官。

那條縫是他心底最深處最肮髒的秘密,他嫌棄着自己這樣的身體,讓他對身邊幾乎所有人都充滿了警覺,他不願意接觸任何人,無論男女,他不喜歡在課間去衛生間,不願意談論自己的身體,不願意表現出一絲一毫像女孩子的地方。

可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認同這樣的身體,這條縫讓家人處處遷就他,讓父親辭退所有的住家阿姨,只留下一個打掃衛生做做飯的,還保證除了特殊情況外,會每天回家陪他,姐姐也會随時出面擺平他這方面的問題,有時候他的桌上會出現一個小信封,裏面是姐姐标出來的一些他要注意的問題。

他承受着那東西帶給他的不堪,也享受着家人對他的特殊對待,卻遲遲不敢和向海開口談起這件事。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是因為這件事而不再聯系的,但那段記憶太過于模糊,他高燒了好幾天,自那以後兩家人像是斷了來往,誰也不再提起誰,他也就無從追究了。

陸見森捏着自己的手腕,克制着情緒讓自己冷靜下來,後悔的情緒一陣接着一陣漫上來,鞭子一樣抽在他身上。

向海都沒對他說什麽,他們都三年沒聯系了,對方說不定早就翻篇了,像他那樣在哪都能過得風生水起的人,憑什麽要為他一個怪物停留腳步?

陸見森有些自暴自棄地抹了抹挂在眼角的淚,想着這樣也好,早點回頭,早點走上生活的正軌。

他幾乎是滑着下了床,腿抖得篩糠一般,強忍着胃裏的惡心,他猶豫着是該先去洗漱,還是先和這兒的主人對峙,但一想到對方早就把他全身看了個遍,就恨不得立刻離開這兒,于是步子一拐,用力拉開了門。

可站在門口的不是別人,就是向海,對方閉着眼靠着牆,見他出來了就立刻直起身來,眼底布滿了血絲,看着有些駭人。

陸見森驚訝得話都說不出來,一秒前準備好的所有情緒在此刻土崩瓦解,委屈像盆冷水劈頭蓋臉澆了他一聲,連脫口而出的那聲“哥”都是奇怪得不能再奇怪的調子,臉迅速地紅了起來。

“餓了麽?”向海眨着眼把臉偏到一邊去,像是不願意看他,“你喝醉了,昨晚,難受麽?我給你熱幾個包子,可以麽?還是吃星巴克的三明治?樓下就有。”

陸見森被幾個問句砸得懵,還沒搞清楚狀況,嘴巴倒是誠實:“不想吃包子……”

“好,哥給你去買三明治。”

向海說着就往門口走,陸見森伸手想拉住他,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不尴不尬地保持着踏出一步的姿勢,沒留住人。

向海撐着玄關處的鞋架換鞋,像是看了他這邊一眼,又開了口:“衣服我幫你洗過了,在床頭,新的牙刷牙杯毛巾都在廁所裏,熱水在熱水壺裏,你先喝一點,我的杯子是藍色的那個。”

陸見森只得“哎,哎”地應着,向海迅速地出門,那句“我馬上回來”還沒說完,門鎖就落上了。

房間裏又安靜下來,客廳裏沒有開陽臺門,有些悶熱,陸見森手心全是汗,随手擦在衣服上,又意識到這是向海的衣服,忙跑回房間裏脫下來,捧在手裏,臉上全是不知所措。

——向海從頭到尾,都沒看他一眼。

他把臉埋進睡衣裏去,猛吸了一口,才慢吞吞地套自己的衣服,衛生間裏的新工具們是格格不入的明黃色,跳脫地站在一堆灰色調裏。

就像他們彼此,無法融入。

陸見森頂着臉上的熱毛巾,狠狠地抽噎了一聲。

整理好了心情,他才拖着步子走出衛生間,還沒再有動作,卻見房門口站着個陌生人,下意識往後一退,卻發現他是向海課上另外一個助教。

“嗨,嗨你好啊,向海的朋友,我是姚承安,是他的室友,你可以叫我Charles。”

“你,你好,”陸見森不安地揪着衣擺,眼神飄忽,“我叫陸見森。”

“陸見森?”姚承安朝前踏了一步,他總覺得自己在哪兒聽說過這個名字,可惜他對于中文的記憶力實在是差勁,但眼前人讓他十分感興趣,畢竟和向海認識了這麽多年,他頭一回聽說他有朋友,還是個看起來和他差不多性格的朋友,“哼——我是不是見過你?”

“啊?我……”陸見森以為姚承安在課上看到過他,就順着話頭答下去,“我有上,Ja|va課。”

“哦——對對對對對。”姚承安哪想到自己誤打誤撞真就說中了,激動得不行,可他轉念一想,向海似乎并沒有和他提起過那節課上有個認識的朋友,就納悶對方為什麽故意瞞着他,虧他還以為他們是好哥們了,“向海他人呢?”

“哦,他去星巴克了,”陸見森總算平息了剛才的緊張感,撩起劉海擡起頭來,“他應該馬上就回來了。”

這下子輪到姚承安倒吸一口涼氣了,剛才陸見森整個人像個自閉少年一樣颔着首看不清臉,現在看清楚了,總覺得自己好像明白向海為什麽不和他分享這個秘密了。

他形容不清陸見森的長相給他的感覺,硬要說,那大概是一種模糊了性別界限的好看,眉眼間透着一股英氣,遠看分明是個實實在在的男孩子,可細看時,那雙眼像是噙了水,一轉眸一眨眼間全是道不出的欲語還休,再加上眼角下的那一點恰到好處的紅,勾得人移不開視線。

再往下看,鼻子窄而小,上嘴唇有點翹,小嘴唇飽滿,最妙的是右唇角下方那顆小痣,讓他從一朵含苞待放的小野花,成了朵馥郁的紅玫瑰。

“哇哦——”姚承安不禁有些懷疑自己筆直了二十多年的性取向了,在一陣悠長的感慨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出了手機,“加個微信麽?我寫碼包教包會啊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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